她故意换了衣裳过来,不以司昭大人示人,为的就是这些探子出府回信时,抓不着她的把柄,她来陆府,不是一次两次的,在陆夫人过世后,便没再来过,八年前陆府更换的下人,于她而言,都是陌生面孔。
若着司昭官服过来,传出去,传到不怀善意的人耳中,会是陆府下人因陆简昭自身过失,致死,小司昭大人却因爱慕陆简昭,以小司昭大人身份,亲自上门,官压悠悠之口。
她长在都城风平浪静里,却清楚地知道她脚下踩着的土地上,暗涌波涛。
旁人就等着她和陆简昭的一己之差,大放厥词呢,她偏不如人愿。
檀允珩脚步缓慢,从殷管家身后的府上老人开始,缓慢走着,府上老人她都见过,有几个她甚至都能叫上来名字。
陆简昭倒是破天荒把视线聚在明仪郡主身上,不过他可不曾眷恋,只在想法子如何能不让明仪郡主对他所言的话,传出去。
至少他不能多欠人情。
人情倒欠,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此一来一往,怎可斩断明仪郡主对他的心思。
须臾,他想到一个将火力引至自身的法子,看了眼正在看他的殷管家,殷管家立刻弯腰领会,往前上了台阶,他俯了俯身子在殷管家耳畔交代几句。
殷管家听到后,心中一惊,还是照做,转身朝着下人们,声音传遍整个和静院子,“府上小厮经仵作验,是他杀,两位主子身忙不在府中,府上自无须多人侍候,故八年前入府的下人全部遣散,每人除了工钱,按旧例,离府时各有二十两银子。”
至于其他的,陆简昭想,不用他说,散出府的下人自会散谣言。
祸水东引,明仪郡主那番话,不足挂齿。
殷管家就送了个白仵作的功夫,回来在府外,看到青词、白满守在门口处,接到二人话后,召起府中下人,到和静堂前的功夫,确实想不通,自家主子转了个性子,他听主子身边的青词说过,主子在战场上心细如发,杜绝一切微小的失误发生。
这会儿宁愿自己声誉受损,也不愿郡主名声因主子而再受焉。
殷管家倒不觉着会是早年郡主替主子承欢陆夫人身前,反而主子压根不反感郡主,只是不愿旁人强迫主子做事罢了。
也对,郡主冰雪聪颖,待人和善,深得民心,早年殷管家抱过五岁的郡主,五岁的女童正是活蹦乱跳,惹人喜爱的,他想要是他也有这么一个女儿便好,可惜他这一辈子,没能和喜欢的女子成婚,到今也是寡人一个,有惋叹却不可惜,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选。
碍于檀允珩在新来的一批下人中慢走,无人敢交头接耳评判主子处事,甚至不敢交换眼神,垂首弓身,各怀心思。
檀允珩闻声望去,三阶而上,男子负手,廊下掩光,眉清目朗地郎君翩然而立,一袭绿意,恰有雨后明净清新之感,两道日光顺着檐下挂落投到郎君一上,树影婆娑,尘粒子明显雀跃,凡世世俗中,轩窗里儒生不得不担家中使命,一举考中,重任在肩。
不知为何,檀允珩每每盯看陆简昭,明知此人是意气风发的将军,却总想到儒生上去,难道陆简昭上辈子是个书生?
陆候和陆夫人都学富五车,有个八斗之学的儿子不足为奇,其实她不该把一个将军看作儒生,弱化此人,多有不敬意。
心中也说不上来,总有莫名思绪引着她,不得不想。
檀允珩强行让自己凝了神,不思索这个,转而接着在下人中缓缓走,陆简昭想祸引自身,就随他去,这个法子脱了旁人对她的口舌,把陆府置火上,也是好事一桩,于她她沉心追夫大有益,仔细想想,陆简昭总是不经意给她开后门。
陆府有后门吗?
檀允珩想了下,她也不知道,改明问问殷管家。
倏而,她左脚往前抬时,查觉到刚走过的下人正了正身子,收回左脚退了一步。
在她走进最后一排下人后,薄弱的血腥气充斥在她鼻息里,走近携着血腥气的下人后,她选了接着走,让人以为她没注意,引其放松警惕,她好再度倒回,不着痕迹地审问。
“你叫什么。”檀允珩目光扫视这位下人,是位女子,脸瘦如削,声音偏柔。
女子弯腰,恭敬道:“奴婢名,孙绥。”
彼时,陆简昭悄无声息走了下来,几步之路,被檀允珩侧目看到,待陆简昭走她身后时,故作谨慎一问。
陆府下人,她个外人插手不合适,人反正是找着了,分寸使然,就问了这么一句,剩下的,陆简昭会审问。
接着走过最后一排,回到廊下,殷管事先她一步,从和静堂里搬了交椅给她坐,甚至二进堂里,端了盏茶给她。
檀允珩吩咐殷管事把交椅往侧边挪了挪,她在别家不坐正廊前,挨着廊外美人椅坐着,素瓷茶盏被她暂置在美人椅上,,顺眼看去,陆简昭在下人堆里身姿高挑,出尘不染,白玉冠发,天高云影淡,少年将英姿。
檀允珩从来没在陆简昭身后过,比起陆简昭文雅清隽之貌,显然身后所得才是少年将军该有的英姿飒爽。
在所有人都没看到的廊下,她嘴角染了浅浅笑意,接着端了茶盏在手中,看戏。
茶壁触手刚好,温温的,像是一早备好的茶。
满院簌簌,风轻摇,没搅动晒意,陆简昭就站在最后一排旁,问了孙绥几句话,结果孙绥从最后一排退出来,走到侧边,陆简昭身前,直直跪着。
陆简昭问的是“家中有谁?”
怪不得说心思缜密的将军呢,檀允珩头一次感觉到陆简昭真是个好搭档,话一点即透。
不问为何入府,而问家中有谁。
陆府小厮之死的确蹊跷,不止在她的绣球,还有刚从司昭府放出来的那位妇人,曾在去岁时,檀允珩刚接手司昭位,百姓的案子不计其数,一日三桩案子都算稀少的,月月无休,整年不落,转到今岁,百姓有了踏实,都没有陆简昭回来后的案子棘手。
像是串通好了,这头入狱,那头小厮被杀。
檀允珩抿了一口茶水在口中,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这茶气微极苦,她掀盖轻细一嗅,才闻出一种不同于茶的清香,散着淡淡类似于中药材的味道,茶水中没有茶叶,也没药材,她看不出也喝不出是什么,碍着身处别人府上,强撑着咽下去,身子一斜,就着美人椅把茶盏放好,接着瞧台下。
孙绥跪在地上,身子挺直,双手垂腹,理直气壮,她是陆府最低等的丫鬟,跟主子说话时,当跪,而不是做错事罚跪,主子的话,她如实答:
“家中尚有母亲。”多余不回。
陆简昭离孙绥五碎步距,不远,他负手挺拔,视线下扫,眼神淡漠,一旁的花架子上都是被狂风急雨霜打的蔫气,被热风一撩,回不了活气,花垂直掉在地上。
孙绥目视前方台阶,眼神坚定,又听侧前主子问:“家母叫什么?”地上的花被风卷着,跑到孙绥身旁,风很热,不少下人额前涔涔冒汗珠,只有她,前后阳光直射,原本灼肤的热,朦了衣衫下的薄汗,风来时,薄汗急退,身子不听她使唤地打了个寒颤。
大抵是伤风了,反正待会儿她就出府自由了,回家睡上两日,自己会好的。
孙绥依旧照实回:“家母孙萍。”
孙萍。
陆简昭听到了在正午不久,在街上辱骂君主的妇人名字。
郡主绣球被拾,不经意让和郡主熟络地孩童捡起,送还,看似无痕,实则漏洞百出,绣球如何精准地被孩童拾起,就说不通。
甚至郡主赠予他的绣球,未经他吩咐,如何能掉呢,定然是被动了手脚,孙萍出现在甜香街,动静太大,扰了街坊四邻,孩童一家住的离甜香街近焉,听着就知,郡主一定会出现,这是提前被算计好的。
目的明了,不愿让公主府和侯府有除公事以外的瓜葛,或者说,连公事都不愿让他和郡主好生相处,接二连三的公子登府衙门。
好一招连环计。
一边派人在陆府安插人手,另一边还能让他和郡主不得安生,不是一拨人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头在陆府趁着人都不注意,将男小厮杀害,他都佩服孙绥,一介女流,想要杀死正常未在休息的男子,难如登天。
女子不输男儿郎,身手应当不差,一刀留命,一刀致死,迷惑他人。
其实孙绥完全可以一刀毙命的,他信,陆简昭方才定晴瞧了眼地上跪直的孙绥,只看出气魄爽然,是个坚决的,怕人起疑,他不打算再问什么。
示意殷管家领着他们拿钱走人后,转身打算回廊下,眼尖地发现美人椅上静放着的茶盏,视线一挪,就看到旁边交椅上坐着的人。
明亮而纯净地眼神是檀允珩一直以来所示人的眸色,从未变过。
和静堂前的人有序散离,很快复了静然,郡主高高坐着,不知何事想的出神,视线并未注意到他。
陆简昭站得口干舌燥,刚好回和静堂饮茶,忽而想起美人椅上那盏茶,脚步神使鬼差地停在檀允珩身侧,问了个之前檀允珩问的问题。
“郡主,不尝尝吗?”
第019章 未果
“茶太苦了。”檀允珩旋即一应,她没分神,单单没看陆简昭而已,今时不同往昔,人嘛,若没故意为之,总是装瞎看不见轻而已得的。
前几日,她总和陆简昭四目相对,今儿,她没看,陆简昭视线扑了个空,反倒往上凑,正应了她刚说不久那句,“只要不被她牵引,即可一劳永逸。”
陆简昭给了她个很明显的答案,不是吗?
她视线缓而上挪,撞进陆简昭那双不加掩饰地黯眸里。
无月无星夜,漆黑如墨,万籁俱寂,簇簇火把红光耀眼,摇曳赤湖。
烈焰滚滚,直抵星火燎原上唯一残存的寒凉沼泽地,无声润泽。
陆简昭在和檀允珩目光交锋刹那,脑海浮现他率兵直抵小楼国后方,与他父亲陆省形成前后夹击,争取给小楼国致命一击。
小楼国并不富饶,地广人稀,兵弱民弱,制毒乃皇室专用,百姓和别国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早年与当时的南祈结亲,才改善被别国野心吞噬。
先皇妙妃打着幌子,哄骗先皇引小楼国使臣入南祈,里应外合,害他母亲。
二十年后,陆简昭和父亲陆省一前一后,短短两天,横扫小楼国整片土域,小楼国的将士节节败退,顺安军直逼皇城脚下。
打到小楼国都城,小楼国士兵已经死的死伤的伤,妙妃的父亲,小楼国的国主,领着负伤士兵坚守在城外,护着满城百姓。
风雨飘摇,寡不敌众。
陆简昭和父亲达成一致,最后才攻小楼国,只想让这么个小国,在四邻国被攻下的腹背受敌中,不战而降,呈上制毒的方子,为己所用。
结果小楼国苟言残揣了多年,举国士兵竭力,死伤无数。
国不降,君必死。
小楼国的国主铮铮傲骨,守在城前,以死搏杀,唯不言降,很快就被陆简昭领兵甄没在脚下。
顺安军入了小楼都城,满城百姓投诚,甚至还有小楼国主一双待字闺中的女儿在内,当即之下,陆省和陆简昭并未对这双女儿痛下杀手,物极必反。
小楼国百姓见南祈将士留着国主女儿性命,主心骨还在撑着,投诚无失为当下最好法子。
若这双女儿死了,小楼百姓势必会反抗到底。
南祈将士行军这么多年,名声在外,不伤百姓,若为此破了戒,不值当。
陆简昭派几队兵马入驻小楼国,由小楼国国主一双女儿继任,兵权完全掌在他的人手中。
国不可一日无君,自然也不可一日二君,比起杀人,引起民愤,显然无声硝烟最为致命,二女势必要争个头破血流,那时,小楼国的百姓才算心甘情愿归南祈。
但在陆简昭刚走进小楼都城不久,突而眼睛上传来的灼烧令他几度拧眉,三番克制,他以为是这座城里空气弥漫缘故,趁人不注意,细细端详着顺安军,全都安然无恙,唯独是他。
仔细一想,定是在都城外,小楼国国主死后,身上掉落在地上的一张宣纸,被他拾起来,上头只写了一句话:
小楼不降,小楼唯降。
伤了他一双眼睛。
那会儿只是灼烧,没发作,到了晚上,他才看男子是男子,没惊动军医,怕引来不必要的祸端。
回都城当晚,他问过太医,纸张沾毒,只伤眼睛,加上他捏着纸的手并未触眼,便确认,毒就是专伤眼疾的毒,看即伤眼,只可惜纸张当下就被他撕碎,祭小楼国国主了,没有留着。
太医又说,还好没留,不然就不是眼疾,而是失明。
可想而知,小楼国国主还留一手,伤南祈将军,给一双女儿残喘机会,若能因此让南祈朝失去一个将领,当喜朝贺。
只是没想到,他的谋算远远超了小楼国主,那双尚未出嫁的小女,命不久矣。
放晴不久的天,被流云遮住太阳,只剩下清热灰白。
陆简昭恍然回神,眼皮底下的交椅上,佳人不在,环视院中,空无一人,直到他身侧站着,一直大气未喘的青词,开口。
“爷,郡主说司昭府还有事,先走一步,殷管家送她。”
殷管家把八年前的下人打发走后,侯府恢复如常,值守的人手不够,青词和白满一人一天,在门口替缺的那位小厮,明儿才是青词。
郡主走出和静院时,青词恰好和郡主打了照面,郡主嘱咐他脚步轻点,青词还纳闷呢,进院中,就看着自家主子傲然屹立在廊下,无尽的灰不落影子,只见主子圆袍如风,骨心不动,思绪放空。
一站就是小半天,主子微微动身,他才道。
话没吓着刚回神的陆简昭,但陆简昭总觉得心里悬了点什么,明晰未果。
心有无关紧要疑云时,不想不思,届时该解自会解。
他也没放在心上,口吻轻淡,“随郡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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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穹盛辉,夜盼鎏金,神民大街闹市民生,菱藕倚罗,皆从铺子挪到支摊上叫卖,司昭府外门庭若市,一派熙攘。
檀允珩的马车从百姓自觉留出的官道一旁悄然驶过。
回到公主府,檀允珩直奔风阑水榭,夏日每晚她和母亲都在这儿用晚膳,风来水吟,好不快哉。
风阑水榭,四面环湖,四面连桥,径曲八弯,从远处阁楼上眺望,颇有曲径通幽之感,美轮美奂。
灯火阑珊,檀允珩一路提着裙摆小跑到水榭里坐下,身后的丫鬟裳蓁跟着她跑的气喘吁吁。
水榭里,南嘉景一件锦绣花纹对襟长衫,面庞温婉,淑而不柔,一身文秀,性子却是个坚韧开朗的,她坐着翘楚以盼好一会儿,总算看到女儿身影,看着女儿坐下,吩咐身后丫鬟用膳。
“累坏了吧。”南嘉景替女儿拢了拢发髻散开的青丝,拿碗给女儿盛了碗滑肉汤,“正好尝尝,看看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檀允珩净过手,接过滑肉汤,看了眼母亲,这汤她每隔几天就喝上一回,是她最爱的汤,手持调羹舀了一勺来喝,入口肉嫩,姜辣覆了丝瓜和呛葱味道,味道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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