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允珩闲闲搭话,“是个经商的好苗头。”机灵的很,都城有这样一位从百姓中脱颖而出的女子走商,会是个不错的开始。
月下秋寒,街上商贩零零碎碎收摊归家,一辆马车洋洋洒洒与过街百姓相背而行,在灵芽茶楼前静了声。
南伊忱领着一身高仅到她腰际的丫鬟装束的女童,匆匆进了茶楼,二人由小二引上二楼厢房。
灯火通亮的厢房里,炭火烧的暖和,支摘窗依旧敞着,缓缓凉风拂过依窗而坐的二人脸颊,冷暖抵消。
南伊忱领着女童踏入厢房的一刹那,火光烛天,炭火微微盈香,气味极淡,倒是难得,一家寻常茶楼舍得用上好的炭火,招揽回头百姓客。
“女童送到了,孙萍孙绥一事也该抵消了。”南伊忱将女童带至北冥公主身侧,直接道:“还有上次一事,谢谢。”上次在半闲别苑昏厥一事,她多亏了檀允珩。
宿萸提前挪了两个圆杌在坐榻外,南伊忱坐在郡主身外,剩下的一个始终无人坐。
田野静静站在公主身侧,行礼被公主阻下后,她依旧坚持给公主下跪,她想珩姐姐是怜爱她的,将她带至此地的女子应当也是好的,有话直问,“奴婢就想问问公主,您到底要不要奴婢,您知道吗,奴婢住在城北平安巷,一条最不平安的街上,那里比奴婢早来好些年头的北冥百姓,为巴结官差,跟着他们一起说北冥国主再不会管这些北冥百姓,要想好好活命,唯有自身不要生了病,否则自生自灭。”声音静静窃窃,带着童声稚嫩。
南伊忱手中端起下人提前给她搁置好的茶水,轻抿饮到口中,不知该咽不该咽,她以为檀允珩让她领着女童过来,仅仅是想让北冥公主见见这个小奴隶而已,没想到听到了惊涛骇浪。
女童质问北冥公主的话,这位远道而来的质女又能如何答,若要,即视为北冥意图谋反;若不要,女童是北冥货真价实的百姓,岂不更伤这些被送过来的奴隶的心。
这位北冥公主,南伊忱是知道的,七岁送来南祈为质,不知来日会被圣上赐婚给谁,南祈疆土,百姓千万都可自由婚嫁,唯有北冥公主婚嫁不得自由。
檀允珩视线一瞥,南伊忱端着茶盏隐隐有思,不露于色拆于神,她睨得出。
静雅有思,北冥玉见俯了身子,替田野将炸毛的碎发拢至耳后,沉稳道:“北冥一直要你,也要你们。”
如此狂妄之言,南伊忱惊得差一点坐不住,她侧眸望向檀允珩,那双素水寂静的神色让她心中消了几分气焰,如今南祈当道,天下大统,百姓趋于安居,各国附属,不再挑起战端,北冥公主虽为质,却也是一国公主,明事理,战端再起,伤的只有百姓罢了,明显是说于这位女童听的,城北一事等城北重修过后,绝不会再出现往昔败况。
夜色沉静如水,青石街上的锁链脆生尤为刺耳,逢走必响,北冥玉见站在灵芽茶楼外,一向沉容的眸色含泪负疚,她看到从城外劳苦一日进城的北冥奴隶,被一条长长的锁链捆着左脚,右脚自由,衣衫虽旧却也厚重没补丁,这她还要谢谢阿珩妹妹的照拂,如今奴隶是有军营里的将士全全管着,哪怕活再苦再累,也不会再有吃不饱穿不暖时日了,这些将士历经沙场,最是明白山河统一处,微小之处的血腥也不该再有,他们愿意管束奴隶流民,视其为一家。
北冥玉见为质,她的子民为奴,并做着南祈百姓不愿做的脏累苦活,而她何事也做不了,锁链声朝她仄进,无人愿分她一个眼神,哪怕充满恨意的眼神都不肯给,长明街灯下,她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长街外,那里徐鸿越奉郡主之名来接北冥公主回宫。
引上灵芽茶楼二楼厢房,檀允珩从坐榻起身,找了另个敞开的支摘窗,将一切揽收眼底。
北冥公主若出宫需请了令元帝方可出宫,人身不得自由,终其一生,为质。
越弯的月,渐渐挂在树梢上,黑木银霜,淡淡轻烟脱梦境。
陆简昭策马而来,身侧带着青词,他推门而入,青词和宿萸一道守在雅间外。
支摘窗已阖上,厢房里严丝无缝,不透一点凉风近,热意朝陆简昭直扑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明阳目光,檀允珩席榻而坐,手中的糕点裹腹,桌沿茶盏里的热气腾升,人被离之焉远处的烛台暖黄拢在瀚渺里,轮廓尤为清晰,乌发簪挽,茶艺飘香,人如姣姣月明,暖夜春风吹遍野,最是温阳万树枯。
陆简昭带着一身凛冽大步朝她走去,将人揽在怀中。
檀允珩手中的糕点硬生生被人撞掉在地上,她感知一向很好,看人朝她走来,猜的大差不差,他身上带着策马而来的寒凉,一下冲入她鼻息,似雪后松柏,她的下巴依旧刚好平视过去磕在陆简昭肩膀上,可见新雪压的松柏弯了腰,接着她嗅到了被他揣在衣袖里的油饼香气,是她一贯早上在神民大街对面的商贩上买的,记得那家商贩只早上支摊摆卖,怎得晚上还有。
“香吗?为夫亲手做的。”陆简昭在她后背游走的手,不曾歇下,就为让她嗅到香气,他就知道,她肯定喜欢。
今儿晌午,他特意让青词跑了檀允珩经常吃的油饼家中,询问能否在午时和下衙后前去学个一二,卖油饼的婆婆二话没说就应下了,趁着午时衙中无事,他前去学几刻,晚间下衙后接着去做现成的,油饼趁热最好吃。
檀允珩默不作声,唇瓣在他耳后轻啄了下,“我饿了。”
总让他来不及反应,耳后一片烫红,陆简昭直起身子,从衣袖中拿了两个油饼,都塞到了她手里,自己走到她对面的榻上坐下,重新斟了热茶推放置她跟前,换了那盏尚在冒热气的茶在自个跟前儿。
檀允珩咬了一口被油纸裹着的饼子,这家油饼是她吃遍神民大街外的早食里,最合她口味的一家,酥酥脆脆,里心满香芝麻。
她和陆简昭一直待在一起,唯独今儿她在府上,他去上衙,想来没小半日功夫,能做到如此,甚是不错。
红烛赤橙,隔着一汪朦胧细雾,檀允珩瞧陆简昭边吃桂花糕边期待她吃完做评,她慢慢嚼完后,徐徐道:“你不吃吗。”她把另一个朝他递过去,“好吃的。”
好吃的油饼分你一个,陆简昭眉心动了一下,她愿意把自己喜爱的吃食给他一同分享,他依稀记得那日竹影婆娑,目光不小心瞥到她在长廊下红栏处坐着,静静吃着手中油饼,也是跟今夜无二的平静。
是了,这是檀允珩除吃岳母亲手下厨做的饭菜外惯用的神色素常,哪怕是岳母府中厨娘做的膳食,也不例外。
陆简昭自然比不得岳母,但他没见过她把吃食分给过旁人,他怎得也排第二。
她今夜不曾用晚膳,他将两个油饼都给她,只为让他的珩儿吃饱些,待会儿且看三皇子热闹,珩儿分他一个,出乎他意料。
陆简昭刚接过油饼打算开口,叩门声咚咚,宿萸进来禀,三皇子到了。
他将油饼顺着桌沿放下,将三皇子请了进来。
三皇子是四公主府的二公子,南应声。
南应声是个话多爱唠的,素日逮着谁跟谁聊,天南海北只要你想听,他都能侃侃而谈,他阖门而进,朝阿珩妹妹和陆世子颔首后,在陆世子那边榻外的圆杌上自顾自坐下,起话:
“不知陆世子今夜递贴唤我过来,所谓何事。”南应声饮茶之余,余光朝阿珩妹妹那边递,阿珩妹妹却连一个眼神都不肯分他,默默在一旁吃手中油饼。
灯芯引爆,烛台流油,灵芽茶楼的小二进来给厢房换了新烛。
这位三皇子,陆简昭派白满打探过,贪珩儿贪太子之心暗流涌动,皇子贪权欲利用珩儿巩固势力,贪太子位并不奇怪,他视三皇子为敌更不奇怪,他喜欢珩儿,珩儿愿意同他成婚,于外人耳中她和他是两情相悦,三皇子贪珩儿权就怪异无比,是多余的第三人。
陆简昭将手边的油饼覆在手下,平素道:“听说寒山书院的事宜圣上交由三哥哥所管,妹夫手中还有书院里四个学生,他们犯了大错,不知三哥哥打算如何处置。”
三哥哥。
妹夫。
呵。
恶心他,南应声将手中茶盏一放,唇角沾笑,转而看向阿珩妹妹,“阿珩妹妹那颗当掉的绣球,是三哥哥我黄金千两赎回来的,那是阿珩妹妹亲手绣的,全天下只有一个,三哥哥我呀,给妹妹好生守着呢。”
陆简昭:???
她把绣给他的绣球当了?
第068章 热醒
夜空星黯, 月光冷冷,几阵夜风轻吹,把都城裹在一片清净寂寥中。
灵芽茶楼炭火烧的旺盛, 不少百姓白日从田地回来,傍晚便来了这茶楼闲坐, 喝上一盏一文钱的茶,磕着不要钱的瓜子, 听说书先生声情并茂讲着一出‘鹣鲽情深’,
说书先生姓刘,手中拿的是一块敲山镇尺, 坐在高台处,说的是抑扬顿挫, 津津乐道:“远翠近山乃裕朝一对外人眼中的伉俪夫妻鹣鲽情深,谁知远处翠绿成阴,只为貌相, 近瞧哪怕山崩地裂都不为对方所动容, 既是佳话又成假话, 今夜我们先来讲这第一回。”
……
二楼厢房, 南应声的话音挑逗,拱的在坐一人心中郁闷。
陆简昭神色沉静, 心声哗然,手指顺着油纸平滑一下,在他和檀允珩经孙萍一事,从甜香街出来, 遇着孩童从城北平安巷中捡到的绣球那日, 他心里已然自责不堪,珩儿一针一线亲绣的绣球, 是对他的一片心意即便他不喜,或毁或烧,或丢在无人之地,也不可以在沦落成由孩童从平安巷捡到,极度不尊重之举,后时他尽全力弥补,订婚前连夜绣了一个来,大概也是无济于事的。
他亦没想到珩儿收回的绣球居然拿去挡掉了,还被人买了。
一千两黄金。
千两黄金。
他心有惭愧,曾为致歉赠人两小箱金条,按南祈黄金相算,一小箱五根,两箱二百两黄金正好,岂非刚好是珩儿在瑞亲王寿宴上以他名义募捐而去修葺城北的银两。
忽地功夫,陆简昭暗心翻涌,神色镇定,静然道:“妹夫提醒过三哥哥,寒山书院的学生是死是活,三哥哥不打算问问?”还是先敏锐正事,将外人打发走为上策。
若非南应声察觉陆世子右手动作,他还真要被其表象给迷惑住,“陆世子严重了,书院学生犯了错,自有司昭府或刑部管束,我不过一个代管寒山书院的皇子,如今书院刚失了夫子,书院上下一片心沉,修整尚需时日,劳请阿珩妹妹和陆世子多操劳一二,告辞。”
南应声起身告辞,原本他承的是阿珩妹妹替四公主府查清孙萍诬陷一事才过来,白白听了陆简昭两句嘲讽,一口一个三哥哥,妹夫,恐他再听一言,非跟陆世子嚷吵起来不可,还是早些离去为妙。
厢房里骤然少了个人,火光微颤,烛台上不断有红蜡滴下,声音‘呲’一声清晰。
檀允珩身子坐的直,净眸明色与陆简昭四目相视,她神色静然,接着把手中油饼吃完,那张温润清朗的脸上恍然失笑,拿过她的茶盏,给她斟了盏热茶放一边。
陆简昭差点忘了一事,他的珩儿向来心有谋算,旁人若想下了她面子,她必千倍回之,他貌似也不例外,她在瑞亲王府借着满堂东风,将陆府声望一举高推,为了让众人视线不在他身上打转,继而隐了他眼疾一事,已是想到那只被他错误之举弄丢的绣球,日后会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未雨绸缪,步步精准。
既然如此,陆简昭也认了,珩儿亲手绣的绣球要抢,她说出口的喜欢他也要。
算计的人何尝不是将自己算进去,孤身英勇,一腔真心只为君付,只要他想,他信自己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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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霜月淡,街上隐隐朦了雾色,一辆朝城南皇宫的马车驶过,漾着茫茫渺雾似轻纱浮动。
马车里外四角皆挂着宫灯,里头宽敞明亮,三面坐榻,中间黄梨木方几上摆着一壶竹节青瓷茶具,北冥玉见将手中饮完茶水的空盏搁下,她依左榻而坐,右榻坐着阿珩的夫子,徐夫子。
“辛苦徐夫子了。”眼瞧已近亥时,还劳烦徐夫子送她回宫,北冥玉见一路倚着车壁坐着,无言顾他,她走神太久,迟迟不愿回神,徐夫子一直默默等她,也不提话,她找了一句谢话道。
徐夫子是个冷静自持的正人君子,人十分文雅,听阿珩说还是个会洞悉人心的,何况她同徐夫子是见过的,之前每年临杜鹃即将衰败之际,珩儿都会托徐夫子进宫给她送上一盆杜鹃。
世间并非盛开的花儿盈心,衰败的杜鹃风姿不减,嫣紫的干杜鹃何尝不是花儿依旧,阿珩有心借杜鹃隐隐有比如今的北冥国,盛世过往,历过垂危,善良依旧。
既如此,她刚失态想必也被徐夫子尽收眼底,不先开口,是在等她回神,她自不必藏着掖着。
柔白的灯影下,右榻雅身侧坐着的人影手中巧端着一盏凉了许久的茶水,一双眸色视着无人正榻,见北冥公主有了声应,徐鸿越才正身道:“应该的。”珩儿是他的学生,北冥公主是珩儿的帕友,相送一番无妨。
北冥玉见缓声道:“徐夫子,老规矩,两日后我去吏部找您。”月梨阁内,她养护的干杜鹃已差不多,她回一些给阿珩,今岁如往常。
徐鸿越目光不曾在北冥公主身上打转,自古有非礼勿视,今夜吏部有事,他回吏部暂住一夜,顺道罢了,马车虽宽敞,倒是是个逼仄之地,他守着礼节,刚才在灵芽茶楼的事,珩儿事先同他有讲,于北冥公主而言,见自己为质,自国百姓为奴,心中失落颇重,即便有心不甘情不愿,也道是寻常。
一个正常百姓的喜怒哀乐罢了,一目了然之事,静心沉思总是昭然的,不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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