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面即开,陆世子最后那话,显然是催促,又或说不愿在此多留。
这亲事果然如珩儿所言,不能急于一时。
黄知云确认珩儿妹妹没为陆世子说的话生气后,她敛了心,张罗道:“汀兰楼席面要开了,大家快些入席吧。”
苏鸣想等等檀允珩,欲张口说时,被大皇子和徐鸿越下水榭台阶的步伐逼得往后退了退,只好作罢,失落而离。
挨着静湖边坐的陆简昭起身道了句“告辞。”毅然离去。
顿然,水榭阒其无人。
***
汀兰楼如霞明玉映,嵌在溶溶月色中,侍女有条不紊地从楼里撤出。
宴席不曾开始,不少亲王、大臣相继坐下,挪身与旁人谈笑风生。
“大皇子和徐侍郎今日得归,尚书大人可是提前收着消息了?”说话的乃是御史台的苏御史,苏鸣的父亲,苏翁。
黄尚书刚刚坐下,便有大臣凑近来问,他横扫了一眼,极轻哼了一声。
二品尚书和三品御史,坐都坐不到一起的两个官阶,真是难为情了,还移步前来。
“苏御史当真关心我千里迢迢归来的女婿。”
黄尚书是尚书令,是黄知云的父亲,黄昶,自然也是大皇子的岳丈。
苏御史前来,无非是打探为何桐黄郡春汛毁堤一事,妥当如此之快,打了都城官员个措手不及。
席面之上,黄昶称大皇子为女婿不妥,甚至话中冒火,明着而为,是话不对意,埋怨身为御史台的长官,最该关心的应当是舟车劳顿的大皇子,而不是不该探听的话。
曲舞鼓乐,还未开始,黄昶声音不小,引来周遭目光盯看,不过也都是当闲事看,不见多嘴的官员,这话本就无错,岳丈关心女婿身体,再正常不过,占理占据。
论起来,黄昶在殿堂上以女婿称大皇子欠妥,就微不足道。
苏翁寻了旁人的檀木长桌来坐,不着尴尬,回道:“御史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上前也为关心大皇子的安危。”
“苏大人不如关心关心苏二公子,像他这样的还是个衙役的少年郎,不多见。”
一道声音冷静若定,顺着门楣而进,几人前后进楼,为首的是刚回都城的大皇子和皇子妃,后头跟着明仪郡主、陆家世子、吏部徐侍郎和北冥公主。
众人起身施礼,纷纷入席。
南允珏瞥了跟在苏御史身后的苏鸣,眸底浅浅浮了一抹愠色。
灯火明莹,芳宴待开。
皇家宴席,皇室长辈尊左而坐,官员依右官职而坐,子女分别落后坐。
檀允珩步履款款,身姿干净素雅,转身落座后,适龄男女的目光都随她一道落在她这儿。
她映在珠光下的面容温暖明媚,暖玉泛桃,交领上绣着的暮山紫色绒花绚烂出尘,不落一点凡俗,让适龄男子倾眼不挪。
适龄女子看她既庆幸又佩服,都城从不论姿色样貌,敬叹高低。
明仪郡主灿烂鲜亮,学识出身,贵不可言,恰恰如此人儿都入不得昭平侯世子眼里,可见陆世子不是个好归宿。
艳阳里的鲜巧事,各家里的心幸之。
早有百姓言,陆世子连拒了明仪郡主,在司昭府里廉洁严明,丝毫不给郡主留情面,郡主追夫,倒让她们的父亲断了与陆府结亲的念头。
陆世子不愿娶,圣旨强压下来,物极必反之理,人人都知,况且当今圣上是个开明的,亦不愿看怨偶成双。
更佩服明仪郡主光明磊落,追不到又如何呢,喜欢了,追过了,到最后成不成,自己心不悔即可。
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都城贵女大都是羡慕这位郡主的。
少顷,皇上皇后,还有端蕙长公主进来后,芳宴即开。
坐在檀允珩左侧的女子是三公主的女儿南伊忱,举起手中羽杯,敬了檀允珩一杯,端庄自持道:
“阿珩妹妹,喝一个。”南伊忱的声音小到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也不等檀允珩伸手端酒,自顾自地一饮而尽,不曾失落大家风范。
檀允珩性子从不拘着,舅舅给入宴的女儿家皆备的是不醉人的桂花酿,入口香甜,端起羽杯一饮而尽。
“忱姐姐,好雅兴。”檀允珩十分客气道。
先帝有太多太多妃嫔,子女细数不尽,夭折的,长成人的,在夺嫡中身亡的,被流放的,到如今这片天下中,还有六位亲王,四位公主。
她娘,端蕙长公主,年纪并不大,应是六公主,圣上登基,亲妹妹自然为长,三四两位公主,心中不满朝二人施礼问安之人,突而成了二人要行礼问安之人,暗地里较劲不是一日两日了。
明面上一直客客气气,未有锋芒露出,檀允珩跟南伊忱只有宴席上碰到,她是受礼之人,跟行礼之人无需相熟,维的只是公主府的颜面。
身后有不知哪家的女儿家朝她敬酒,她也照饮不误,今晚席面大,亲王公主臣子携家人皆在,大人们在前头论事,不影响后辈在后头轻耳呢喃。
光晕渐深,觥筹交错,有人拿明仪郡主尚未婚配,影响朝纲在宴席上言之凿凿。
说话之人就是苏御史,苏翁。
“明仪郡主,享尊荣无双,亲事迟迟不定,朝堂议论纷纷,恐百姓夜不能寐。”
这是在用百姓做胁,若圣上胆敢不赐婚,政令便不会直通百姓。
檀允珩跟前长桌上的东西一口未动,一晚上茶水,桂花酿饮得倒不少,羽杯轻放时,她舅舅令元帝的视线正好落过来。
她素手抚上自个鬓穴,阖眼摇了摇头,就听见令元帝金口一开。
“珩儿身子不舒服,浅去凤鸳宫稍作歇息。”
檀允珩被侍女扶着出汀兰楼后,她走得缓了些,便听到令元帝身为一个舅舅,维护她的声音。
“照苏爱卿所言,珩儿姻亲都能霍乱朝纲,殃及百姓,各位爱卿的爱女,焉能幸免?”
檀允珩立在拐廊角,扶她出来的侍女是她舅母提前准备的,已经退下,隔着透雕挂落下的随风盈动的竹帘,抬眸看着比前几日圆一些的银月。
碎玉阴影,遮不住她脸颊浮起的暖笑,身后灯火通明的楼里,传来一声泠玉清脆坠地声,玉有回响,余音绕了许久。
风晃开竹帘,照着檀允珩面色淡过的笑意。
她心头一凛,消失在拐角处。
第010章 玉樽
汀兰楼里,万赖俱寂,落针可闻。
宫闱里,宴席上,那个顺着陆简昭桌沿掉落的玉樽,散落一地,支离破碎,让众人心中都提了一口气,不敢大呼。
前几日明仪郡主的及笄生辰宴上,不乏有朝臣群起而论。
明仪郡主当行郡主之职,择高门而嫁,壤朝臣小家霍乱,全然忘了那条明令,“凡南祈子女,婚事门当户对,自由无阻。”
令元帝沉着应对,道:“郡主不是公主,是朕妹妹的女儿,朕和皇后的外甥女,婚事照令,若朕的外甥女有看上哪家公子,两情相悦,朕心可慰。”
晓之以令,动之以情,滴水不漏,一切骑虎难下便迎刃而解,凡是明有利,暗忖弊,郡主自由,旁人自然也自由。
那时众人心中一口气提着,半喜半忧,今日依旧。
朝臣昨日喜,家中子嗣便可肆无忌惮;昨日忧,万一明仪郡主心仪之人不是自家儿郎,白欢喜一场。
今日喜,陆世子不曾对明仪郡主有心;今日忧,故意掉落的玉樽,是否暗流涌动为之解围。
众目睽睽之下,陆省和陆简昭先后起身。
“臣,陆省教子无方,还请圣上恕罪。”
“臣子,陆晏,错手之失,还请圣上恕罪。”
一父一子,一前一后,拱手以礼。
高阶之上,令元帝从容威严,松弛合礼;令和皇后端庄威仪,举止有度,二人一同看向尚拘着礼的陆家独子,陆晏。
令和皇后,名张羡宜,是令元帝的发妻,也是唯一。
华灯顺垂,妙挨她身,容华焕发,仿佛珠光宝冠不曾在她身上拓下痕迹,她看着陆家世子,青玉束发,五官清新隽永,身姿端正,礼合乎止,话少言致,倒是个难得的儿郎。
张羡宜端坐高台,仔细祥瞧,前几日合宴,她因身子不爽利,没细细瞧过,如今相看,坊间传闻不可尽信,流言做不得真。
事事凭心而论才是,若珩儿在陆世子跟前晃上一面,陆世子便求娶,那才是以色视人。
拒倾心,何尝不是拒权势;珩儿搅了趟浑水,又何尝不是拉了陆世子一把,满都城的高门小姐,不计其数。
女子崇将军,男子攀权势,珩儿这么试探,这下陆世子身边清静不少。
可是珩儿——
不能就这么算了。
失手碎掉一个玉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无人能一直忍受自家孩子屡屡碰壁,令元帝顺垂在檀木桌下的手和令和皇后十指相扣,心意互通。
“陆候严重了,世子吃醉了酒,不如着下人,引着在水榭醒醒酒。”令元帝的话不容置喙。
这么一来,趁陆家小儿的东风,令元帝既能借着砰碎的玉樽,没了众臣心中欲欲对珩儿婚事指手画脚,又遂了陆家儿郎本不愿在宴席上坐着的心。
众臣不敢再言。
令元帝还敲了一下东风失仪,几事齐美,何乐不焉。
陆简昭从汀兰楼出来后,身后歌舞不歇,而他浑身舒怡。
随侍是令元帝身边的柳公公,在前引着他走,亦记得圣上所托。
“世子爷,可否容老奴说两句。”柳公公弯腰引路,在拐廊处停了下脚,示意陆世子歇脚。
竹帘摇晃,形影交织,月色浅浅照在廊外栏杆上,宫灯照着那抹挺拔身姿,衣玦飘然。
陆简昭立在外廊柱旁,霜白映了他半个身子,另一半踱在柔光中,如霜如春水,只见他转了一下身子,春水潺潺,却透寒无比。
“柳公公,请讲。”声音淡淡,客气之中,又不怀心思,仿佛他对圣上要问的话,了然于胸。
柳公公跟在圣上身边伺候多年,怀不雅心思的人碰到过不少,不怀心思的人也碰到过,陆世子这样的,今日也碰着了。
能知晓他想说什么,又能毫不在意他要说的话,陆世子是第一人,可圣上与各位亲王盘旋之久,自然不会让人猜到,也不会是陆世子心中所猜的那句“因何碎盏?”
“世子爷,规在心定。”柳公公弓了弓身子,他是个传话的,话到即可,事在人为。
那个并非错失的玉樽,已然错失,往后如何,还需陆世子自走,介入过多,那都不是自心静然。
柳公公嘱咐完,便告退回到汀兰楼伺候圣上。
只剩陆简昭形单影只,负手望月,眸中霜华,即是霜华。
长廊下,宫灯里燃着的烛火无香,而他却在来风中嗅到一丝别处飘来的淡淡茶香。
他不喜宴席,圣上正好给了他个台阶,也不必回宴,索性往宫门走,待他快走出垂花
门时,清幽飘然的香气中道而止,他的身影离去决绝。
夜渐浓渐深,覆雾藏月,昏阴稀疏,潮湿无边。
街上除了门户所挂的红光缀地的灯笼,形影绰绰,空无一人,各家各户早早入睡,等着来日日出而作。
城西徐记杂肉铺后的田野里,黑影沉沉,几乎与黑雾融为一体,一抹若隐若现的浅色搁在其中。
檀允珩从宫里出来,并没去皇后宫中小憩片刻,她轻功了得,身轻飞燕地过来与衙役一同找寻王政安所要的狗头。
她过来狗头已找到,用一个黑布包着,被丢在一旁地上,蝉鸣掩过的喧嚣里掩过她嘴角轻笑,只听她压低声,跟身侧人道:“把这个狗头,丢到苏御史府上,隐晦点。”
“大人妙啊,我早看那苏鸣不顺眼了。”一浑身上下全黑着装的衙役,竖起大拇指,极小声夸赞,“我们府衙里,就他一个不跟大人一条心。”他身后的不少兄弟纷纷点头。
是啊,堂堂司昭府,不容二心之人,檀允珩把手中匕首擦拭干净,放回鞘里,既然苏御史三番四次的惹她不快,那今晚也别想过个静夜。
很快,她身侧的衙役隐隐发觉不对劲,司昭大人五年前进衙,就跟他们关系不错,任司昭之后,跟以前无二,是个好脾性的,就连苏鸣去年进到衙,日日早上给司昭找事,也没见司昭大人生气,今日好生反常。
“大人,可是在宫中遇到什么事了。”有衙役问。
檀允珩从地上站起,打算离去的身影回蹲下来,重新问了个问题,“你家家宴,你敢摔盏吗?”
她问的这人就是每次有案子,都会跟着她的下属,常幸,跟她很熟。
常幸堂堂七尺男儿,在外顶天立地,一身本领,可若家中设宴,以双亲为尊,摔盏这事儿,不是不敢,是不能摔。
常幸毫不夸张道“回大人,家宴,何能摔盏,再大的脾气也不可啊。”
亥时已至,夜空暗暗没了温意,寒纱流淌于每个人身上,不冷却透凉。
常幸定晴瞧着他家大人,清绝的面容上坦然自若,一明净洗,丝毫没被幽暗折磨,只需瞧上一眼,心中就会横生疑难迎刃而解,沉静自若应对。
这样的人还是他们的司昭大人,乃黎明苍生之福。
清白假以时日,司昭自会明理。
檀允珩不能再此逗留太久,交代完快然离去,回到汀兰楼里,坐在席上,寻望那张人已不再的檀木桌。
暗暗思忖:她猜的不错,玉樽果然是陆简昭摔的。
还记得她在那片田野里,说的那句:“汀兰晚宴,陆世子许会明白不少事情。”果真应了这句话。
开席不久,陆简昭陷在开罪不得的亲王府世子旋涡里,应付裕如,借着她婚事被苏御史巧言哄堂而起时,错碎一个玉樽,借机抽身,不再归。
还真是妙不可言,她回来时,苏鸣已不是狗头,可见她的舅舅趁此也借着陆简昭摔玉樽之事,了了而过。
檀允珩羽殇里的桂花酿搁置在桌沿,水波不兴的表面,快闪一抹笑意。
或许她该谢谢陆简昭,一个不喜这种场合的小将军,捎带着帮了她一把。
当然,她也不必谢,这是陆简昭应该的,臣子自当替圣上分忧,何况她先进的司昭府,后生可畏,她也勉为其难的,就当这人错帮她分了一回忧。
她想了想,还是该‘谢谢’。
戌时将过,宴席即散,檀允珩随着端蕙长公主一道上马车,回公主府。
约莫过了两刻,街上复了沉寂,唯有苏府人仰马翻,灯火通明,陆简昭次日来到司昭府,看到苏鸣没着衙役着装,而是压着王政安的脑袋一起等在衙门前,才知昨晚陆府发生何事。
二人一见到他,就跟见到神灵一样,争相击鼓,为自己喊冤,试图让神灵先顾自个。
司昭府衙前是神民大街,都城里最繁花的街市,从早市到晚市,一直人声鼎沸。
百姓边坐着填饱肚子,边看司昭府外二人争鼓,二人不分先后被衙役领着进司昭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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