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鄢和她的手指交扣在一起,似是漫不经心地调侃道:“我们施施若是郎君,定然也会是名垂千古的大家。”
他的神情静穆,像是玉石形塑的雕像。
他的情绪并不是喜悦,也并不是放松。
反倒是有些克制和忧虑。
施施没有注意到,她没忍住踢了下地上的小石子,随口答道:“不是郎君也可以啦,我的学问就比父亲厉害,别看他那书阁精致,他入仕以后可是从不读书的。”
“不是他不想同人论道,而是他根本不懂。”她心有余悸地说道,“这件事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只告诉您哦。”
走了几步后,小石子又到了她的脚边。
施施没有忍住,又踢了一下,她小声地说道:“我还听人说父亲年少时很不学无术。”
她的心思活泛,思路总是飘来飘去,李鄢略带笑意地应道:“不是谣传,是真的。”
“啊!”施施讶异地看向他,“您居然也知道吗”
“嗯。”李鄢微微颔首,“你祖父当时亦很忧心。”
他的目光低垂,似是落到了施施脚边的小石子上,她有些心虚,但还是被这种单纯微小的快乐所蛊惑。
李鄢没有多言,只是温声提醒她“早些安置。”
月照院静静地坐落在溪水侧旁,施施站在小桥的阶梯上,这样她就能同李鄢差不多高,她抬起手将花冠轻轻地戴在李鄢的头上。
她像诗人般吟诵道:“阿月像月亮一样。”
她的话语轻柔,却像是最尖锐的利剑,横刺在笼闸之前,将他心底的异兽向更深处囚去。
施施连夜给朱策回了封信,顺手将自己最近写的札记也一并附了上去。
她睡得晚,还天还没亮就激动得爬起来了。
绿绮和青萝围着她忙里忙外,绿绮看着施施一勺勺地将早膳用完,方才稍放心些许。
“药膏都放在木盒里了。”绿绮边为施施梳发,边低声念叨着,“您可一定要记得涂抹,若是伤到骨头您往后可都别想着蹦跳玩闹了。”
绿绮像姐姐般温声嘱咐她让施施更加不好意思,她抱住绿绮,扯着嗓子说道:“我一定会特别想你的,绿绮――”
“那我呢”青萝转着帕子,像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支簪子,精准地插进施施的发间。
施施朗声说道:“我也会特别想你的,青萝。”
因是要赶路,她没有梳洗太久,连衣装也换了身轻便的,像男装一样,走起路来宛若携风。
施施坐上马车,掀开帘子最后看了卫国公府一眼。
谢观昀要去上朝,起得比她还要早,因此没能来送她但他也给施施送了一只木盒,只是没说是什么,让她到灵州后再打开看。
故意卖关子。施施一边这样想,一边小心地将木盒放了起来
早市已经开场,所过沿途一处比一处热闹,只有雍王府安安静静的,连声鸟鸣都没有,也不知是怎样做到的。
施施之前就好奇,怎样的匠人才能在那般热闹的麟德殿设计出一处僻静
李鄢亲自将她从马车上抱了下来施施一来这里的寂静就守不住了,她像小鸟般叽叽喳喳地问问题,仿佛是个刚刚会说话的小孩子,有无穷尽的疑惑。
“七叔,行程要多久呀”她问来问去,“七叔,途中要住在哪里呀”
李鄢耐心地为她解答,随扈偶尔也会开口应道。
他们比之前话多了很多,施施觉得奇妙,她自己也是,以前她是个缄默和柔的大家闺秀,虽然有些怯弱,但至少不会总是很失礼。
好像是越活越活回去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仪仗和护卫都早已准备周全,但到了选定的吉时才会出发,施施坐在马车里晃着脚,认真地回想着方才的问题。
车驾宽大得惊人,她个子不够高,连脚都垂不到地上。
但李鄢却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进来的刹那车驾都好像变小了似的,她抬肘侧身就能碰到他。
而且他没有用香,可莫名的淡漠香气就是萦绕在她的鼻间,悄悄地偷走她的注意力,像冬日的落雪,又像是松柏的气息。
施施将手中的书册搁置在一旁,像小猫般嗅了嗅。
李鄢摸了下她的头发,低声说道:“没有用香,许是之前在寺里染上的香气还未消散。”
施施摇摇头执念地说道:“不是那种香。”
至于到底是哪种,她也说不清楚。
她刚模模糊糊地有了想法就觉得一股热流忽然开始涌动,小腹如有落石般不断地往下坠。
施施咬紧牙关拽住李鄢的衣袖,突然发出一声轻颤。
他好像是误以为那毒仍未除尽,急忙揽住她问道:“施施,怎么了不舒服吗”
说着,他便直接传唤了医官。
李鄢动作太快,施施甚至没来得及拦他,她小脸通红地说道:“是……葵水!”
第七十章
李鄢愣了一瞬,而后唤了侍从叫来两个小侍女。
施施红着脸拉着他的衣袖,小步地下马车更换了衣物,再次上车后已经快要预备的吉时
她抱着汤婆子和手炉,身子几乎完全地陷进了柔软的靠枕里,微微的钝痛在小腹里蔓延着,偶尔会变得尖锐。
施施的脸色苍白,显得有些柔弱。
李鄢将手覆在她的小腹上,神情还有些愣怔,似是不太能相信他的小姑娘已经是大孩子了。
他的手掌冰凉,于是先捧着手炉将掌心暖热,再轻轻地帮她按揉着肚子。
在马车未行进时还好,吉时一到队伍便迅疾出发,颠簸的车驾让细微的触碰都变得微妙起来。
施施的小腹下坠感极强,又疼又难受,偏生还夹杂着一股异样的酥麻感。
她脸颊泛红,试着将李鄢的手推开。
“七叔,没事了。”施施小声地说道。
李鄢神色柔和却将她往怀里带了些许,他轻声说道:“不妨事的”
不行。
施施快要受不了他身上的暗香,也不想和他靠得这样近,于是义正言辞地说道:“我帮您念文书吧,七叔。”
她眼睛里似乎有星子闪动:“这样您晚间就能早些休息了。”
李鄢默然片刻,最后还是颔首,将几封信笺递给她。
他微微向后倚靠,阖眼说道:“这几封是要写回信的”
施施执着小裁刀将信拆开,将信纸小心铺展开,看到信的内容后她的小脸都皱在了一起,这种军政大事让她念真的好吗她还以为是那种寻常文书……
写信的人言辞严谨,词句斟酌,她念得很是顺畅,但念完以后什么也不记得。
却不想李鄢忽然温声问道:“施施觉得,这信笺应当怎么回呢”
“啊”施施懵然地看向他。
“看见这一处了吗”李鄢抬手将她揽了过来,指尖点在信纸上,虽有略微的偏差,但也是八九不离十地落在了大概的位置上。
施施被他这个神奇的能力惊讶到,认真地回看起信笺的内容,恍然说道:“他想升官吗”
李鄢低笑一声,揉了揉她的头发:“施施觉得该给他升吗”
这人施施并不认得,她是看过信后才知道他是赵渊的副官,父亲似乎对赵渊颇有微词,也不知道这位副官如何。
不过能将信递到雍王的跟前,应当也是有些手腕和门路的
施施如实说道:“我也不知道,七叔。”
李鄢轻抚着她的长发,神情越发柔和只是他接过炭笔,在信笺上打叉的动作却很随意。
“赵渊亦做过我的副官。”他的语调中蕴着些淡漠,甚至可以说是冷酷,“我许他在凉州主政,他却意欲效仿张氏,割据一方。”
施施抿了下唇,低声说道:“这位副官同赵渊亲近,因此才求到了您跟前,是吗”
李鄢这一句话的信息太多了,他向来寡言,但是一旦开口就总是要引着她思索许久。
“囡囡聪慧。”他轻声说道,“若是他们有你十一聪慧,也不至于身首异处。”
施施没有因这句夸奖快活起来,李鄢行事乖张残忍,若有人胆敢忤逆他,是绝不可能有所保全的以杀来解决问题是他的一贯作风。
或许没有这封信,那位副官还能苟活。
他跳到了李鄢的眼皮子底下,便再难勉强余生。
施施没有立场去讲什么,这是军政大事,不能心软手软,七叔处理这方面的事或许比父亲还要娴熟,她只是没由来有些紧张和焦虑。
就像她那日突然想到,在梦魇里他大肆屠戮后会做什么
仇恨已经消逝,但余火尚存,李鄢会怎样呢会解脱吗还是会陷入更深的渊水里
现今他在她跟前都这样丝毫不遮拦,似是非要告诉她他的本性如何,看她会不会害怕或是逃避。
男人的心思真多。施施心中惆怅,将信折起放在一旁,静静地打开另一封信笺。
她的嗓音甜软,念起信笺来如有清风,不一会儿回信的粗略文稿都写好了。
施施咬着笔杆兀自修饰着,连李鄢将手又覆上她的小腹都没去关顾,她喃喃地说道:“这样写行吗他会不会看不懂呀”
他声音冷淡:“看不懂就罢了,能看懂杀他的诏书便足以。”
怎么整日都在嘲讽旁人施施将他推开,冷声哼了一下:“你至少得让周郎官看懂吧,不然他怎么写文稿”
李鄢神情微动,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略带蛊惑地说道:“他看得懂的先休歇片刻吧。”
李鄢的指尖冰冷,轻点在施施的小臂上,那触感就像是被蛇的信子舔舐过一般。
她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吻住了唇。
马车仍在平稳迅速地行进着,施施只能听见风呼啸的声响,李鄢抬手掩住她的眼睛,将她带入了黑暗之中。
她的掌心柔软,轻抵在他的身前,细微的抗拒被轻易地制住,归于无声。
行至第六天时施施的葵水终于结束,她躺在驿站的床上翻来翻去,捧着新得的话本子看了许久,直到小侍女过来为她熄灯,她方才恋恋不舍地将书合上。
然而等小侍女一走,她便将枕下的小夜明珠取出,继续看了起来。
行程已过大半,车马行进的速度让施施很是惊异,她从没出过远门,只是隐约猜出或许是因为李鄢每年都要来灵州,方才在安排上这样周全的
她边看话本边在心中胡思乱想,翻页以后才发觉脑子没能记住刚才那页写了什么,于是将书又翻了回去。
这细细的翻页声很轻,在寂静的内室里也没什么声响。
施施很快看完,就在她准备再翻页时她突然发现她的手抬不起来了。
一双如玉石雕琢而成的手轻按在她的手背上,白得出奇,在黑暗里像是会发光一样,连夜明珠也没有这般透彻的光泽。
施施像炸毛的小猫般,差点从床上跳了起来。
她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险些就唤了出来。
“不是说仍是腹痛,只想早些入眠吗”李鄢慢条斯理地说道,“原是在挑灯苦学。”
施施欲哭无泪地说道:“您听我解释,是今夜方才好的我睡不着方才看闲书的”
李鄢的手指却直接将她掌心的夜明珠勾了过来,他没有多言,但微光下的面容却有些肃穆,像是在酝酿着怎样惩罚她,施施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她坐直身子,想要再为自己辩解两句,李鄢却只是将她的小夜明珠带走便离开了。
施施懵然地躺回去,满脑子都是他方才的神情。
早知道该再收敛些的她揉了揉脸,将话本放到枕边,烦闷地睡了过去。
这夜施施久违地又进入到了梦境里,她端详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她好像又长大了一两岁,个子也稍微高了些许。
看起来端庄清丽,只是朱唇嫣红,为这幅面孔添了几分妖异的浓艳。
真好看她快活地想到。
可还没等她看个尽兴,梦境中的李鄢便过来将她抱走了。
施施咬住唇推拒他,像是花瓣般被一层一层地剥开,喘息声从唇边溢出,柔软甜腻得快要拉出丝来。
等到看清他指间拿的是什么,她的身子骤然紧绷起来。
“不、不行!”施施不住地往后瑟缩,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
但脚踝被攥住,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
李鄢的神情晦暗不明,他的语气还是轻柔的说出来的话就不那么温和了:“打开,施施。”
施施的膝紧紧地并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不肯如他的愿。
她在梦境里被折腾得厉害,次日醒来的时候发丝都被热汗浸湿。
施施坐在木凳上,不敢看镜中的自己,小侍女看不出她眉宇间的春情和脸颊上异常的绯红,还天真地说道:“姑娘今日真好看”
发觉镜子里出现另一人的身影时施施拿着簪子的手陡然一抖。
她战战兢兢地唤道:“七、七叔。”
片刻后施施又懊恼起来,梦境里的七叔又不是现今的李鄢,她没必要那般紧张的
他还没有那般强势冷漠,总归还是会考虑她的想法的
在七叔眼里,她估计还是小孩子呢。
李鄢将落在桌案上的簪子拈起,放进施施的手心里,他指间的玉扳指刚好碰到她的手指,那冰凉的触感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他昨夜拿走的那枚夜明珠。
她仍不能保持镇定,紧忙将簪子递给小侍女,让她将簪子插进发间。
启程后施施乖乖地坐在李鄢的近旁,主动拿起文书念给他听。
刚念完一节,他便打断了她:“昨夜没睡好吗”
施施的心弦瞬时又绷了起来,她垂着头说道:“没有,睡得很好。”
她犹豫着要不要说起昨夜的事,迟疑间李鄢却将那颗小夜明珠放进了她的掌心里。
夜明珠干燥冰凉,她却瞬时想起了梦境中的情形。
那颗夜明珠应该要更大一些,被裹挟得滚烫,浸满汁水,湿淋淋的从蚌肉中刚刚吐出,辉光都黯淡了许多。
施施的脸颊轰然变得通红起来,她颤抖着将夜明珠攥紧。
“抱歉七叔。”她小声说道,“我、我以后都不夜间看话本了。”
李鄢低声说道:“无事。”
正当施施以为她逃过这一劫的时候,他突然抚上了她的面颊。
她的脸颊滚烫,而他的手掌冰冷,只是这样简单的触碰,她便没忍住地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呻吟。
正常姑娘应当不会有这种反应吧施施在混乱中想到,但是七叔应当也没有见过旁的姑娘……
李鄢摸了摸她的脸颊,状似无意地问道:“昨夜做噩梦了吗”
他在说什么――
施施睁大眼睛,瞬时紧张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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