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妥帖周全。李凭满意地想。她已经检查过所有的环节,也安排好了足够的家仆去照看宾客,准备的侍卫数量也不少,方便应对各种难以想象的突发状况。
这次定然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准备到这种程度,其实也算是迫不得已。李凭这个人,运气差是天生的,她自己也知道。
打从襁褓之时,那算命的道士就面色复杂地看着男人怀中的奶娃娃,语气沉重地说:
“这孩子身上有点霉运,儿时的日子怕是会很艰难,死劫是一劫接着一劫,要趁早去寺里养几年才能好一点。如果成功度过了而立之年,便可以霉运转为气运,在自己的领域一路高升。”
最开始的时候,她爹爹还不信。年轻的夫家极为不满地看着妻主找来的道士,说什么都觉得那女人是在欺蒙他们李家女儿,想喊侍卫把那坑蒙拐骗的神棍子扔出去。
可一直到他亲眼见证李凭一岁从榻上跌落,两岁被刺客挟持,三岁厢房失火,四岁食物中毒,五岁还被一个叛主的仆人差点掐死,爹爹才终于信了那道士的话。这还只是其中几件危及性命的大事,生活中那些倒霉的小事就更是多到说不完。
在李凭五岁那年,这位尽职尽责,却被蹉跎到满身疲惫的爹爹,总算是放弃应付她身边那一系列无法解释的倒霉事情,松口让她去寺庙长住,借着佛光祛祛霉。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遭了这么多灾还能活到这个岁数,运气到底是好还是差。
还好,她霉运缠身的体质也只有少部分人知道,不至于在王城被人避之不及。虽说李凭这人运气差,体质也算不上好,但她自小便有宏图大志,想要考取功名,即使在寺庙也潜心修学。十五岁时,她写的策论惊起满城风雨,甚至被陛下过目。年仅二十,她便考中了探花娘,这天赋,家里人想拦也拦不住,只能让她尝试着上了官场。
好在到了成年后,除了平常那些小的坏事还是接二连三,没办法阻拦之外,那种容易掉脑袋或者涉及生命危险的大灾大难,她已经很少会碰到了。即使有苗头,也会被她细腻警惕的心思很快察觉,及时排除掉祸患根源。
就是偶尔,这霉运会有点祸及他人,弄得她还怪不好意思。李凭诚心希望这次宴会,不要出现上次那种有人落水,或者闯错房间,还有在园林中迷路的情况了。
李凭环视一周,见大家都其乐融融,三两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露出满意的表情,顺势也提起酒壶,给沈随安斟了杯酒。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别郁郁寡欢的,”她拿起酒杯,笑意盈盈地跟对面人碰了一下,浅尝一口,“分个家而已,看你这苦大仇深的样子。”
“我又不是因为分家才这样,”沈随安一脸无语,也跟着喝了点,咂咂嘴,“长宁呢不是说她这次也会来吗。”
“说要照顾她夫郎呢,晚点到,一会儿咱们一起去接她,”李凭回答,“她夫郎不是快生了嘛,也就这个月了。”
“看不出来,长宁倒还意外体贴,”沈随安笑道,“明明照顾自己都用的糙办法。”
“可不是吗,一介武娘,对待自家男人恨不得多长八百个心眼子,”李凭夸张地感叹,“上次长宁还给我写信说什么书到用时方恨少,也不知道她府上是多缺人,照顾个孕夫都能让她后悔没读书。”
长宁是定南小将军孟青桓的字,前不久孟小将军刚在南方大胜一场,最近回了王城,既是领赏,也是休整一小段时间,还能陪伴一下久别的夫郎。听说这次,她要等给孩子办完满月宴才会再度前往南方。
孟青桓与沈随安曾经是同窗,关系很不错,是那种一起逃课,但沈随安成绩依旧名列前茅,最终只有她一个人挨师者批评的狐朋狗友。但前几天一直难把她约出来,这人要么是又被召进宫中,要么是回家陪伴夫郎,把朋友排到了最后面。
“不过你可别笑她,人家虽然看着对夫郎哪哪都好,但真正有话语权的还是她自己,她家里那位,比你家的可懂事多了。”
“我知道啊,”沈随安苦着脸,“可她家夫郎从最开始就爱慕她吧,我家这位打从嫁进来就一直带着委屈呢。”
“啧啧,你也真是,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因为个男人闹得自己不高兴,”李凭满脸嫌弃,“要我说,还是见男人见少了。”
“怎么,要我跟你一样,蒙着个脸去逛百芳楼吗”沈随安白她一眼,“李大人别自己不学好,还带坏我这种端正清廉的好女子。”
“行行行,你正直,”李凭咕咚一声,将杯中的酒喝干净了,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这很少露出愁容的妹妹,亲昵地搂住她,“好啦,到底是因为什么说出来,姐姐好给你支支招。”
见李凭是真想听八卦,沈随安也松了口,抬眼看看今日的阳光,还算柔和,温度也刚刚好。沈随安起了身,主动邀请:
“不然出去走走吧,边走边聊。”
“正合我意。”
即使是想被朋友开解,沈随安也不愿一味往自己夫郎身上泼脏水,只是简单拣了几个印象深刻的事儿说了一下,最后郁闷地叹气。还好是出去走,而不是留在亭子里,不然那一壶酒,基本都会被沈随安喝进肚子,到时候回府时又要被顾云熙说不知节制了。
“其实要我觉得,这些都不是事儿,”李凭的语气满不在乎,“你说,你心悦你夫郎吗”
沈随安明显迟疑了。但迟疑也算是一种答案――她对顾云熙的情感,远远没到心悦的程度。于是只能沉默。
“看看,看看,”李凭摇摇头,“姐姐告诉你,逸欢啊,你就不该跟男人太较真。”
“什么意思”
“在我问你是不是心悦他的时候,你应该回答是。因为他那张脸,已经足够你嘴上说出来心悦二字了。”
“……”
这句话让沈随安十分无语。李凭见她没反应,咳嗽两声,继续说道:
“我要说的是,你不能奢求跟人达成真正的心意互通,但稍微对他好点,就能拿到些回报,比如你所期待的相敬如宾。”
“可是我对他好了啊。”沈随安语气有点委屈。
“花银子了”
“这三年比我前半辈子花的都多。”
“买衣服首饰了”
“我就没见他穿过几次重样的衣服。”
“带他出去玩了”
“……这个没有,”沈随安眨眨眼,“你也知道顾家的情况,带不出去。”
“那――”
“但我给他买了个宅子。”
“在城东,准备到时候住进去。”
“大概有三个云水居那么大。”
“还请了唐淼大师来设计。”
“本想在分家前一天带他去的,看完宅子,应该也不会因为分家的事情不高兴了。”
李凭沉默了半天。
“……真不知道你这些年到底攒了多少家底。”
“快花完了,”沈随安表情沧桑,“下个月要进宫问陛下讨点银子。”
“既然你给他付出了这么多,”李凭正色道,“那就放心吧,他心中肯定是有你的。就算是养条狗,喂了三年都有感情了。”
“可我看不出来……”
“你不能指望男人亲口对你说啊!”李凭一副大前辈的样子拍拍沈随安肩膀,“要意会。尤其是顾小公子那种高岭之花,更是要迂回一点,你要去猜他的心思。”
沈随安把玩着从李凭手中顺来的折扇,心里闷闷的,不想回话。
“像他这种男人,很容易表面对你冷淡,想拿捏你,实际上心里还是会记挂你的,”李凭宽慰着,“反正也是顺路去接长宁,不然妹妹随我去孟春亭那边走一走”
“那些在妻主面前说不出来的话,说不定跟男人们就说得出来了。”
“我们逸欢之前可是多少男子想嫁的对象,炫耀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还觉得你不好”
身边人的哄劝总算是让沈随安稍微被说动了点。
“跟男子交流,尤其是顾小公子这种,就应该把他当成一幅画,一幅会说话的美人画。你要去理解他,解读他。”
但她还是更喜欢简单直接的沟通。沈随安在心中偷偷想着。
第七章
“云熙哥哥,我是李汀,”身着浅黄色长衫的小少年带着拘谨的笑,伸手指引方向,“请随我一起去孟春亭吧。”
也算是来的正好。顾云熙扬了扬下巴,凤眸轻轻扫过自家妻主后,不咸不淡地应了声,跟着那少年走出这惹人烦闷的地方。
此时时候还早,外面是冷的。虽然阳光通透,但也提供不了太多热度。顾云熙裹紧了狐裘,接过墨竹递来的手炉,慢慢跟随李汀行走在这园林之中。
他身体比常人寒凉,从孩童时期就开始喝药调理,到了现在,虽然其他方面没有病症,但体温依然比常人要低上一些。
而且大夫还说过,他要子嗣会比其他男子更难。
那时候,听了这话的爹爹手一抖,打翻了母亲最宝贝的一件西洋摆件,连他的兄长都在倒吸冷气,但顾云熙却没什么感觉。
因为他并没有那么想出嫁。
顾府的一切都很好。顾家家主顾渊有一位正夫和两房侍君,不算旁系,顾渊家一共有五个孩子,两女三男。他的两位姐姐都不是嫡出的女儿,但奈何顾渊的正夫早些年伤了身子,怀孕本就艰难,这么多年也只等来了顾云熙这一个孩子。
他的爹爹白钰与母亲顾渊一直情投意合,即使白钰最终没能生出女儿,在顾府的地位也无人能撼动。他们把顾云熙这个难得的小儿子可以说是宠爱到了极致,也可能是因为嫡系出生的只有一个儿子,他的哥哥姐姐也从未对他有敌意。
那天的晚膳时间,或许是喝了点酒,白钰忍不住落了泪,轻声对他说,是爹爹不好,是爹爹的身体拖累了云熙。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没人应声。
可顾云熙不想离开顾家,也不认为自己这一生会为了哪个女人要死要活,非要给别人生出一个女儿来。
“爹爹,不哭,生不出来,那云熙就不生了,”才十几岁的顾云熙面色如常,走到爹爹身边,握住了白钰颤抖的手,软声劝慰,“云熙也可以不嫁,云熙想一辈子陪在爹爹和母亲身边,想一直在顾家。”
所有人都怔住了。
对于这个时代的男子收到的规训与教育来说,这句话是相当离经叛道的。可当家主顾渊听懂了话的含义,非但不恼,反而举起杯盏,将醇香的美酒一饮而尽,大笑道:
“好!我顾家的儿子没有因为旁人的闲话就任人拿捏的道理!不生就不生,不嫁就不嫁!云熙这种宝贝,藏在家里还来不及,怎么舍得送出去”
末了,顾渊又拍拍小儿子的肩膀:“没关系,只要我们云熙高兴,找个上门娘子又如何”
那边的大姐小酌了两口,脸色红润,语气严肃,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开口:“要么就让云熙在府里待一辈子,我顾贺怜有能力养自己的弟弟。要么就找个上门妻,但品行一定要好,过不了大姐这关肯定不行啊!”
“我也觉得行,云熙不会被欺负不说,想姐姐的话还能随时见面。”二姐亲昵地搂了把站在白钰身边的顾云熙,笑嘻嘻地附和。紧接着,连那两位侍君和他两位哥哥也向着他说话。
到底还是个小少年。顾云熙被说得面红,慢吞吞回了座位,小口小口喝着茶水,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也难免带上几分羞涩。可他知道,自己是高兴的。
那个时候,他以为生活会一直像这样没有忧愁,和和气气,一直到顾家的动荡。身为男眷,他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二姐被官府的士兵带走,关进了监牢,而母亲四处奔波,爹爹和侍君满面忧愁,整日哭泣。
然后,在一个晚上,匆匆走入他厢房中的母亲递给他一张帖子,疲惫地开口。
“云熙,娘给你定好了婚事,是庆国公府的……”
“我不嫁,”一向淡然的小公子彻底失了仪态,几乎要把嘴唇咬破,眼眶通红,他不管那是什么庆国公府还是什么高门大院,他就是不想去,“我要在娘跟爹爹身边,我不……”
“云熙,”母亲看着她的眼睛,那其中的深意,他看不懂,“不能再任性了。”
“听话,等到家中平安,咱们就跟沈家提出和离,”母亲强撑起一抹苦笑,“到时候,就把云熙接回来,好不好”
“会、会很久吗……”顾云熙小声问。
“不知道,”顾渊走过去,将自己的儿子揽入怀中,“……但你要耐心等待,娘向你保证,会有这一天的。”
他答应了。
他被匆匆嫁给了沈随安,是什么沈家的二小姐,一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女人。
没有太多准备过程,没有想象中的十里红妆,他甚至只能带走一个不熟悉的陪嫁男侍,其他曾经照顾他的公公跟仆人,全部都消失不见了。几日后,尚未回神的顾云熙就被盖上了盖头,送入轿中。
拜堂,结契,入洞房。
身边晚黛的声音似乎被隔了很远,听不清楚,也不愿意理会。他不想掀开盖头,也不愿意去想那个女人看到自己的模样时会作何反应。小少年再也忍不住委屈,独自小声地哭泣着。他坐在榻上,肩膀因为抽泣不住颤抖,静静地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的最终结果。
一直到脚步声传来,停在他身前。
那只骨节分明,十分漂亮,指节处带着一点薄茧的手探过来,小心地掀开他的盖头。
“……顾云熙,”她轻声念出这个并不熟悉的名字,脸上带上一抹在他看来格外刺眼的笑,温声与他说话,像是怕吓到他,“怎么哭了,想家了吗”
顾云熙摇了摇头。
为什么她还能笑着呢为什么她不需要经历这种变故为什么偏偏是顾家遭受了这些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被迫成为这个人的夫郎……
顾云熙无法控制地去咬自己的嘴唇,一直到口中传来血腥味才停下。
从第一次见面,顾云熙就知道自己不喜欢沈随安。
“母亲说,你会照顾好我的,”顾云熙嗓音带着点哑,还有未能平息的哭腔,“……我不相信。”
孟春亭中,坐在正中位置,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明艳少年表情不耐,手指骨节轻敲着扶手,一双秀眉都拧到了一起。贴身男侍战战兢兢地立在他身后,连呼吸都不敢太过放肆,恐惹得小少爷不高兴,被当成发泄的端口。
这是曹语霖,当今左丞相曹楷的次子,是个在大事面前还算守礼,但私下行事却颇有些跋扈直接的性格,一张淬了毒的嘴也非常能得罪人。若非左丞相一派一直占据高位,隐隐还能压倒右丞相钱婉明,照他这种个性,怕是早已经被人教训了千八百次。
这次他愿意前来赴宴,其实只为了一个人――曾经的顾家幺子,现在的沈家二少主君,顾云熙。早在这场宴会筹办之时,他就听到了风声,据说沈二小姐想要带自家夫郎赴宴,还让李凭剔除掉了所有参与进顾家那件事的家族。
曹语霖才不管那些。曹家当然没去跟某些想趁人之危的家族沆瀣一气,但就算有,这种水平的宴会,他也是想去就去,没人敢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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