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慧觉的目光中她知晓,那必定要舍的一命还是应在了自己身上――只有死上一次才注定参透的心法,只有参透心法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并没有人因为自己死去,这很好。
“无人舍命,魂身难合。是以你有异在身,不得长久。”慧觉眉眼间透出一丝感怀,“原本应此间种种如梦散,可我那师弟却横插一脚。”
有异的是总让她觉得如在梦中的古怪痛觉,不得长久是因为她摆脱不了的病症。
而他的师弟,想来便是那个赠药赠心法的和尚。
桓玉轻轻阖上眼,乌黑的睫羽仿若振翅欲飞的蝶:“他为何救我?”
“许是慈悲为怀,许是一时兴起。”慧觉看向关闭的木门,缓声道,“许是只是算到,你能度这世间中我们度不了的人。”
众生皆苦,她一个世外之人又能度得了谁?
可莫名,她又想起了曾经获得的那串佛珠上的几句经文。
普忧贤友,哀加众生,常行慈心,所适者安。
佛家讲求功德,会是她有意无意间做的那些善事换来了这一切吗?
可是这些能否让她……
桓玉用双臂抱住自己,似乎想要汲取某种安心的暖,可哽咽颤抖的语调还是暴露了她的无措。
“……我还能回到我想去的地方吗?”
在我真正离开人世之前,我能否再看到爸爸妈妈一眼?
慧觉注视着她,眼底有一股难言的悲戚:“……恕贫僧不知。”
“方才施主问的那些,便是贫僧能窥探到的全部了。”他道,“施主在这世间还有未尽的缘法,因此也一并有着诸多变数。求生之法施主早已知晓,常怀慈心,未必不会有一个好结果。”
心中满含的希冀渐渐淡了下去,桓玉觉得自己总是飘忽不定的神思安分蜷缩在了躯壳里,一瞬间滚了满身凡尘。
缘法未尽,往后种种,还应看人为。
今日于此,似乎解了诸多疑惑,又仿佛什么也没求得。
到底是虚无缥缈的神佛……
可无论如何,多活这一世,已经是人生幸事了。
俯首再拜,桓玉在慧觉温和的注视中,为自己点了一盏长明灯。一点星火盈盈如豆,她希望这丝光亮能留存得久一些。
如同她的生命一般。
人生难得。
旁人为自己求得的生,更是难得。
迈出寺门,桓玉看到长阶之下那一道孤寂身影。
他看透了自己皮相下的疏离与孑然,挣扎与不甘,乞求与奢望,总爱同她说“你能做更多”。
既然总怀有慈心,既然总想立德立功,既然不能视苦难为过眼云烟,那便放下诸多挂怀去做罢。
真能白白将求来的这一生蹉跎掉么?
缘法未尽,变数未定,总不会有人无故乞求一个无用之人活下去。
心有定数,脚下的石阶仿佛都凝实了些。眼前人的身影越来越鲜明,桓玉惶惶然想道,他这样洞察的人,此时猜到了多少她的异样?
他是不信神佛的,其实她也不信。直到如今,她仍觉自己这一世的活在于人为,神佛不插手人世因果,只不过看得通透用于解惑。
可又不能否认此事确实与其有牵扯。自己的八字本就容易招惹是非,今日的异状又被他看了个分明……
再通透再不同,他也是个皇帝。
思及此处桓玉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只低声道:“师叔……”
在看到她回来时,谢衍只觉这谷中天光都亮了些。
可随后他注意到她僵直的背脊,揪紧衣角的手指以及不安的神色。
……她在害怕。
在看到他杀人时没有怕,在知晓他身份后没有怕,可这个时候她却怕了。
难不成她以为自己会杀了她么?
血气上浮,平日里再可心不过的人,此时竟让他升起一股微妙的痛意与恨来。可她湿润的眼睫与眼角未干的泪痕又让他的恨意消退,在普度寺的钟声里化为难以言明的恐惧。
“掌珠。”谢衍听见自己空茫的声音响起,“你告诉我,当年灭佛是对是错?”
自前朝以来,士族便有服散用丹之风,道士地位极高,甚至还频频作乱。先帝建国登基后,这种风气有了数年好转。
不过鼎盛过后,他开始恐惧衰老,竟也开始求仙问药。上有所行下必效之,本就推崇此道的士族投其所好,与交好的道士一同牟利,一时之间一丸丹药竟千金难求。
百姓自然也被此等风气腐蚀,信道士多于信官员,信符纸多于信草药。
不是没有游僧弘扬佛法,不过与道教相比,佛教这种异域教派实在是太难以存活了。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谢衍登基后。
其实早在御极之前,他便频频与佛门中人往来了。最早是在孤身一人从大同教逃离后,他带着一身伤晕倒在山峦间,被云游行医的慧明和尚捡了去。
彼时他满身尖锐又心存死志,只觉这和尚实在多管闲事,于是并不肯服药。只可惜他打不过慧明,也经受不住他师兄慧觉的念叨,硬是不情不愿把自己给弄痊愈了。
大抵是他生在四月八佛诞日的缘由,这师兄弟二人总觉他有佛缘,频频他面前传法辩经。于是在能起身下panpan榻之后,谢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佛堂前,对跪拜礼佛的慧觉与小沙弥发出质问。
“既然佛言众生平等,那为何还要信众俯首跪拜?”
“以佛性等故,视众生无有差别。”慧觉道,“肉身不过虚妄,俯首跪拜不过彰显虔诚之心。”
谢衍冷笑:“难不成只要心中有佛,便可忽略外物种种不平了么?”
同为肉体凡胎却分出的高低贵贱,贫富不平,难不成因心中皆有佛便可抹去了么?
见眼前这群和尚皆是一副确然神色,他只觉哑口无言,说不透这一群以佛法障目不肯睁眼看世间的愚人,于是也不再多言。
同道士相比,和尚的唯一可取之处便是他们不会炼丹药和五石散害人。
若是想打压某个教派,最好的法子便是扶持另一个教派。是以登基之后,谢衍便将有心宣扬佛法的慧觉请去了长安。
虽说他不信神佛,可讲起经论起佛来却丝毫不亚于慧觉。有心引导之下,道教渐渐式微,五石散与丹药也被律法所禁。
在护国寺庄严的钟磬音中,在信众日益温和虔诚的目光中,谢衍有过一瞬的迷失。
……或许让佛法这样传扬下去也不错。
至少能使心神获得解脱,哪怕只有一瞬。
肃穆佛像有着慈悲面容,在那样的注视下,谢衍感觉耳侧永不停息的嗡鸣喧嚣又重了些。那些声音幻作修罗恶鬼,拖拽着他行往无间地狱。似有无边业火燃起,烧成一片刺目的红。
焚毁的红,鲜血的红。
自离开大同教后,这样的幻觉时时刻刻都缠绕着他,折磨着他。慧明和尚说这是他练功时神思不定生出的心魔,可只有他自己知晓那是盯视他是否赎罪的良知。
未能赎尽那些罪孽之前,他是不配死的。
太阳穴针刺般的痛,他下意识想寻些什么来分散这痛楚,于是开始打磨起手中未穿孔的碧玉佛珠。许多人以为他要自己做一串佛珠出来,可他只是因磨砂石剐蹭在指腹间的轻微痛楚而失神。
况且他并不怎么喜欢用玉做东西。
诵经声似乎驱散了些耳畔喧嚣,恍惚间他再次觉得,若是佛法这样弘扬下去也不错……
――如果他没有知晓护国寺的一些僧人借弘扬佛法之名行恶的话。
放贷,占田,奸淫。
慧觉是个佛法通达的苦行僧,可其他和尚不是。他一心向佛不问俗务,可其他和尚满口阿弥陀佛却仍沾染一身凡俗。
所以人啊,一旦被捧高,便会沾染无穷恶念,无论是佛是道,是皇室还是士族。
众生还是一视同仁最好,谁也度不了谁,谁也奈何不了谁,谁也欺压不了谁。
在道士彻底构不成威胁后,谢衍又将同样尖锐的刀刃对准了自己亲手扶持起来的佛家。
无波难测的温和褪去,辩经之时的言语尽数化为挑拨的刺,在信众心中留下一道道烙痕。
是啊,为何佛法宣扬六根清净,却鲜少有僧人做到戒酒色贪欲?心中有佛却不克制己身,真能修成无上佛法么?倘若真如是,那为何他们信佛却又不得超脱……
在最后一次来到护国寺时,谢衍问慧觉:“为何佛言众生平等,你们此时却要跪我?”
慧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无言。因为金羽卫已经将涉事的和尚全都压到了佛堂前,对着慈眉善目的佛像压着他们跪了下去。
一样样证据摆在眼前,传了半辈子佛法的老和尚脊背突然便佝偻了下去。深冬的冷风穿过佛堂,在第一片雪落下的那一刻,谢衍问道:“你们可有丝毫悔过之心?”
在百姓面前六尘不染的僧侣们此时瑟瑟发抖,恐惧哀求之态与常人无异。
只是他们到底是因佛而忏悔,还是因畏惧他的权势而忏悔呢?
“诸多恶业,今已觉悟,悉皆永断,更不复作,是名为悔。”慧觉合掌俯首,“既已知悔,还请圣上宽宥。他们所占田地钱财会一一奉还。”
谢衍第一次听到慧觉称他为“圣上”,心中顿生讽刺之感,问道:“那他们犯下的诸多罪过呢?”
慧觉沉声道:“自有果报应验,或是今生,或是来世。”
漫天飞雪之中,谢衍似乎笑了一下,竟比这凛冽冬风更冷。他漠然道:“今生便可赎的罪偏要推到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真是逃避的好借口。”
那一瞬慧觉才意识到谢衍从未信过佛。
扶持也好,辩经也罢,不过是他用以蒙蔽世人的手段。庄严佛音未有一日入过他的耳,他也未曾有一日得到过解脱。
慧觉明白到了谢衍想做什么。佛门会和道教中人迎来同样的结局,永远要受律法牵制,不得沾染钱财、田地、女色。他们弘扬的教义要事先经过准许,不得有一丝一毫有损国本政令,甚至不能随意劝人剃度皈依。
而想要尽快做到这一切,须得……
雪光中似乎藏有刀刃的寒光,更刺目也更冰冷。慧觉颤声道:“即便依照律法,他们有些人也罪不至死……”
“众生皆有一死。”谢衍面色丝毫未改,语调也是冷的,“既然他们于佛法无异,于百姓无异,那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何况我杀他们,便是让他们偿还此生恶果,不必担忧来世,他们该谢我才是。”
慧觉面色怆然:“为自己徒增杀孽,平添罪业,何苦来哉!”
夕阳渐沉,堂皇壮丽的护国寺在这冬日雪夜里现出几分灰败之色。谢衍并未被慧觉的话触动,甚至笑了一下。
“不破不立,不杀不变。”他的话比风雪还要刺人,“今日不杀他们,才是我徒增杀孽!”
“世间众生,唯有在死面前才都能生出惧意,也唯能被一死所震慑!倘若不杀,必有其余人不生惧意不知悔过,效仿此等行径作恶,长此以往必会害无数人丧命!”
此时此刻的谢衍分明格外平静,可慧觉却因这一番话而骇然。在金羽卫举刀之时,他想起身后注视的佛像,哀声道:“至少莫要在此处……”
然而已经迟了。
鲜血染红了佛堂前的雪地,在不可杀生的佛门之中,他命人对僧侣落下屠刀,可却没有看他们一眼。
“我的确身有罪业。”他道。
不过此时所做的一切,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赎罪方式。
虽说有时他会怀疑自己所为是对是错,可若是什么都不做那必然是错。既如此,那还不如放手一搏……倘若真的错了,那他自会以死谢罪,自会甘愿背负千古骂名。
鲜血与风雪中,他对慧觉道:“可这世上还未有能为我定罪之人。”
他们都被世俗蒙蔽,包括神佛。
可此时,他似乎找到了能为自己定罪的那个人。
桓玉泪眼朦胧,恍惚间竟生出他是在忏悔的错觉,如同信徒之对神明。
他不信神佛也不敬神佛,可她偏偏同他不信的这些东西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或许此时她应当斥责他的偏激与不敬,可她却开不了口。
后世数千年的史料与难以言明的哀恸与私心让她颤抖着出声。
“您没有错。”桓玉哽咽着说,“……至少在我眼里,您没有错。”
她缓缓道:“神佛可寄情,不可尽信。肉身并非虚妄,外物不可忽视,世间种种改变都由人来推动,而变革必有流血……”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世间。
这样一个尊卑难逆,礼法难改,相较而言更为愚昧的世间。
“这便够了。”他道。
他没有再问什么。
这个人仿佛总是这样,在她不愿多言警惕万分时从不多问,却在细微处抓住她无数错漏。以往桓玉只觉放松,可此时知晓他定然看透不少之时却生出纠结无助来。
于是她轻声道:“您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自然是有千般疑万众惑,可她现在这般模样,又怎能让他狠下心来问?沉默良久,谢衍开口道:“饿不饿?”
此时约莫已过午时,从昨夜到此刻她滴水未进,唇色都泛白。
桓玉万万没想到他问出这样一句话,闻言按了按腹部,茫然道:“……我不知道。”
万般情绪纠缠在心,她早已忘却了口腹之欲。可此时回神只觉四肢冰凉又酸软,即便不饿也该吃些东西补充一番。
谢衍道:“来时瞧见那边有一个山洞,去里面歇歇脚等我弄吃的来好不好?”
桓玉有些怔然,回首望向半山腰的普度寺。
寺门已经闭上,仿若方才种种不过一场幻梦。心被压得喘不上气,她转回来,却看见谢衍相较方才格外晦涩冷凝的神色。
一方是前尘,一方是此后,可她似乎哪里都融入不进去。
眼泪又落了下来,桓玉不知为何此时格外控制不住自己。“我回不去。”她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告诉谢衍,“……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心脏处又隐隐抽痛起来,谢衍尽量把声线放柔:“你还是想回去是不是?”
你还是想离开是不是?
“我想,可是……”桓玉抽泣着,“……可是我舍不得,我也走不了。”
她永远不可能和父母兄长以及太傅说出这些,她不可能告诉他们有时会透过他们怀念另外的家人,想离开他们可又舍不得他们。
似乎她只能将这么多年的无助与彷徨宣泄给谢衍――只有他看透了自己。
――她说自己舍不得,她说自己走不了。
谢衍清楚自己在因她的悲泣而痛苦,可也在因为她的留下而生出卑劣的欢愉。他想安抚她,又觉得冒犯,于是只能伸出双臂虚虚环住她:“一切还得看以后是不是?此时你该做的,便是好好歇着,再吃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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