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她身子不好适宜在宫中养着,怕是舅父和桓谨还是要一日同他吵上好几次。
越想越觉得堵心,又怕这掺杂着欲的怒火伤了她――她特意同他说今日不准太过分。
干脆便将衣领掩好,在她微微有些讶异与困惑的目光中沉声道:“回紫微殿用膳去。”
桓玉摸不清楚这个称呼合不合他的心意,只觉这件事含糊了过去,兴致颇高地同他回殿中用膳。
秋日金桂熟,太医又说她的身子大好了,他勉强同意她每隔一日饮上一杯桂花酒,今日便能饮到。
用膳之时眼睁睁见他面色平静地将本该属于她的酒饮尽,桓玉才反应过来他对方才那称呼不满意极了。
情郎这个说法难道不够好么?
翌日回府同俞瑛一起操持定在月余后的俞翊亲事之时无意谈起此事,换来她一声笑,促狭道:“这时候亲昵点唤他名讳便是了,保准你能好好敷衍过去。”
桓玉极少唤他的名字,此时想一想便觉得有些不自在,便随后扯了句话道:“阿娘你如今也不怕我大逆不道了……”
俞瑛轻哼一声。
她算是看透了,圣上巴不得掌珠对他再大逆不道些,最好能事事被她驱使时时任她索求依赖。也就她家掌珠这样好的性子,从不做什么满足一己之私的事,否则今上色令智昏昏聩无能之名怕是逃不掉了。
明明是个明主,谁料动了情是这种模样……还好让他动情的是她家掌珠。
九月底,镇北王自陇右回朝,长安百姓夹道相迎,圣上携百官候于城楼之上。
城墙上下,十六卫中精锐兵士盔甲整齐,面容肃然。百姓中不知是谁率先瞧见了远处一队蜿蜒如长龙的车马,出声道:“是陇右的旗帜!镇北王回来了――”
长安属北地,二十余年前大成未建国之时一直处于战乱之中,今日你做主明日他称王,因此对为将帅之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仰钦佩。
日头正盛,光芒炽烈,众人只见一线车队,却仍不能看清人形。直到渐渐行近,车队中央幔帐悬起的马车才将众人眼光都吸引了过去。
镇北王须发皆白,剑眉虎目,依稀可辨少年时是怎样一个英武少年。他身侧妇人衣着简朴,面色和善,却掩不住不同于长安贵妇的一份悍然。
除此之外,车上还有两个总角之年的小郎君,身上带着沙场之上未驯的野气,像两头刚长出爪牙的小狼。
有心之人猜到了什么,面色都有些异样。可来不及低语些什么,便被声如洪钟的镇北王及一众将士的参拜之声惊住了。
“臣参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圣上甚至没听完这参拜便下城楼来了。
他龙纹玄袍,繁复金线交织明灭,绣成日月星辰十二章纹,袖角金龙利爪怒目威风凛凛,神姿高彻,积威深重。
今上算不上“简出”,毕竟他以往总爱白龙鱼服出行,一离京便是数月,回京时往往带着一身地方昏庸官员的血气。可这不意味着他时常现于世人眼前,许多百姓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少年皇子在士族环伺之下,平静无波拜祭上天,登基为帝。
而如今他已成为一个无可撼动的君王,扶持寒门打压士族,开科举行均田,任人唯才甚至不拘男女,更是在行军之事上毫无差错,支撑着陇右换来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他立于镇北王身前,伸出一只修长冷白的手,声如碎冰击玉。
“伯父请起。”
一声称谓,足以见帝心甚悦。
右足微跛的镇北王在圣上的搀扶下没有暴露出任何不良于行的异样,与他共登上了帝王车架。而后头的镇北王妃也携着两个小郎君上了原先的马车,却在入城之后掀开了车帘望向某处。
桓玉身着官袍,正侧耳听身侧百姓说已自行看她编的识字之书认了不少字,一家老小的名字都会写了。
还有的说量地时见过的丈量步车,种下的占城稻,俞家商行各种便宜又好用的物件……
她颔首浅笑,而后如有所感望过去,对上镇北王妃含笑的眼。
以及她身侧虽然尽力装作不认识,却难掩欢欣目光的谢悯。
便上前几步,躬身行礼道:“王妃。”
她曾在陇右与镇北王一家有过交际,还赠了镇北王妃用兵之法以及世子妃改良火药的方子。
“好孩子。”镇北王妃眼角笑出了细细的纹路,偏头问了句一旁前来伺候的小太监什么,在其闻言向前方御驾前伺候的大太监李德那里问了一句来回话后,才对桓玉伸出手,“上来同我叙叙旧罢。”
桓玉听见百姓惊叹私语之声,又看到谢悯快要克制不住的笑意和谢怀有些不解的神情,低声道是。
全然没注意到前方御驾不知何时露出一条细微缝隙,一切尽收谢衍眼底。
百姓眼中莫测的圣上薄唇抿平,看到桓玉和谢悯心照不宣对视一笑,有些不悦模样。
镇北王睨了他一眼,想起故友裴N信上那些言语,奇道:“怎么,是小娘子不能光明正大上你的车架,心里不痛快?”
全无为人臣子的恭谨模样。
谢衍被戳到了痛处,面色肉眼可见的差了些。
镇北王继续道:“这么大年纪了才遇到个心仪的娘子,居然还没哄回去成亲,真没用。”
谢衍:“……您舟车劳顿,歇一歇罢。”
镇北王哈哈大笑起来,突然想起上一次见他的情形。
那是在两年前,关内有要员私吞粮草,他亲自离京处理,杀了人后竟还去了一趟陇右。
没说些什么,只换上盔甲随军杀了几个突厥骑兵,又与他在草场上跑了几圈马。
他面无疲色,可镇北王却总觉得他心神俱疲,快没有什么生趣可言了。
直到今日见他喜怒形于色,才放下心来。
他的这个好侄儿,终于渐渐从身世与地位带来的阴影中走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生父
桓玉在宫中鲜少有如此拘束的时候。
殿中小太监正在摆饭,镇北王同谢怀爷孙俩都用一种满是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桓玉。
努力挤出慈爱之色的镇北王心想,此女实非池中物,容色心性才德都是上佳,难怪能让阿衍倾心,也不知晓他在长安待这几个月能不能看到他们成亲……
满目疑惑的谢怀则在想,谢悯怎么慢慢挪到这个桓娘子……桓博士……桓先生身边去了,还一直在笑?在陇右这一年他都没见她笑过几次……听说悯生被叔父给了她,可她看起来病恹恹的,能提剑杀人么?等等,祖父似乎说过悯生不是杀人之剑,可女将和叔父都曾拿着悯生上过战场啊……
桓玉坐立难安,只觉面对太后时都不像如今这样心中惴惴。太后和谢衍并不亲厚,平日里在宫中与她遇见也不过像一个格外温和些的长辈对小辈那般寒暄几句,从没让她有过面见镇北王时的这种感受……
这种“见家长”的感受。
谢衍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下意识伸手罩住了她的手背,轻拍安抚。余光瞥到她手腕上一点红痕,似是蚊虫叮咬所致,便对身侧伺候的李德道:“取药过来。”
桓玉磕磕巴巴道:“不……不必……”
可他哪里会听。冰凉的药膏落在肌肤上,桓玉却察觉到了热,红意从耳根蔓延到了面颊。她觉得难堪又羞赧,在他涂完药膏后赶忙收回手,垂首不言。
谢衍眉头蹙起,想再次握住她收回的那只手,却听见镇北王憋着笑轻咳了一声。
抬眼望过去,他胡须都隐隐在颤。
谢怀傻坐在当场,想起曾经见谢衍时满怀好奇问他为何不广开后宫绵延子嗣,得到他一句淡漠的“女色子嗣皆非我所求”,可今日他这模样,哪里像是曾经那个不近女色的叔父。
而桓玉身侧的谢悯则是在她的衣袖挽起之时看到了里头其余隐隐约约的暧昧痕迹,想起了曾经在大同教见过的腌H事,面色渐渐冷了下去。
她觉得恶心。
明明在她离开前,谢衍说过不会对阿玉做什么,可他最终还是食了言!明明他知晓情欲是多么丑恶难言的东西!
怒火让她身形微颤,忍不住拉住她的衣角低声问:“阿玉,你这些时日过得好么?”
桓玉并没有提起自己犯病昏迷的事,只道:“入朝为官,自然是好的。”
谢悯狐疑道:“可我总觉得你消瘦了不少。”
这些时日她明明养回了不少肉,这心眼儿一箩筐的小娘子是在诈她呢。桓玉笑道:“消瘦了不少的是你罢?”
谢悯示意她摸自己的胳膊,认真道:“我是结实了不少……”
眼看这两人挨得越来越近,谢衍的眉头又拧了起来,吩咐李德:“去偏殿催一催。”
偏殿中,裴太后与镇北王妃相对而坐,面前各摆了一盏清茶,却都没有动。
“雁柔,你不必再说了。”镇北王妃低声道,“我们信任阿衍,奉他为主,是因为他是你的孩子。他姓不姓谢,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裴太后一时失语。
在权势中心浸淫了太久,她险些忘记了眼前的故友是什么样的人。
同他们在一处是在什么时候来着?三十年前?
镇北王谢凌想要击退外敌,秦访晴及她麾下的镇北王妃等人想要立足于世,兄长想要寻一明主匡扶社稷,谢清想要无上权势,她亦然。
于是顺理成章,谢清将目光投向了她。
可高傲的裴家娘子哪里会仅仅因这不知道与多少人相合的道便对一个有突厥血脉的庶子生出好感,谢清应当也明了这一点,于是几乎挖空心思讨好她。
她与裴N的母亲出身洛阳,是以她自小就在一院牡丹中长大。谢清因此命人从洛阳寻来了数株珍品,养在了她陇右的院子里。
她是在家中千娇百宠长大的娘子,再聪慧有谋略也见不得血气,谢清便为她准备了最干净静谧的住处,从不让闲杂人等打扰她。
他为她专程学了棋与书画,可她不为所动,这样的讨好她见得太多了。
直到他用手段和心计收服了北地诸多豪强,她才慢慢开始正视他。她看到自己的裙摆拂过庭院葳蕤春色,而他俯身拾起她掠过的花瓣。
同龄人说他有智计,谢老太爷嫌他心机深。这样一个人,在对上她看过去的目光时骤然红了脸。
牡丹繁盛,彩蝶纷飞,他们隔着庭院对视。
她突然觉得嫁给他也不错,除却出身他样样出挑,有了她后便是最有可能登基为帝的那一个。
两家的长辈都颇有微词,大抵都看不上谢清,觉得谢凌更好些。他们不在乎谢凌心有所属,因为他的心上人出身太低,同秦访晴差不多。
一时之间尽是劝阻之人,她不免也有些犹疑。不是犹疑要不要嫁给谢凌,她从未想过插足,而是在犹疑是否因谢清有问鼎中原的可能便嫁给他。
毕竟她没有特别喜欢他。
最后还是嫁了。
她想要靠近权势、触碰权势、掌控权势,嫁给一个有前途又能让她拿捏的夫君是最快最稳妥实现她所求的法子。她很钦佩秦访晴那般的人,可心中总隐隐觉得她们面对的风险太大,极易失去所有。
不过她选择了另一条路,未来可能帮上她们的路,总不会让她们沦落到那般境地。
新婚之夜共饮合卺酒时,谢清身边最得力的幕僚突然差人来报喜宴上共同来贺的几个北方势力起了冲突,请他前去处理。他并没有应下,她却催他快些去。
这种事可比圆房重要多了。
谢清看起来极不情愿,但最终还是没拗过她,面色颇为阴沉的去了。谁料这一桩事又牵扯出了更多麻烦,他竟是一忙忙了许多天。
这些天内谢清那个文武双全的幕僚魏鸿见了她一面,向她赔罪说扰了夫人新婚。她说无事,那幕僚一双因瞳色极深显得莫测的眼便突兀地浮出几分古怪的笑。
在他走后她才意识过来,几乎没有正常的新妇会不介意新婚被人打扰,她方才那太过平和的反应近乎是在告诉那幕僚她对谢清没多少情意。
……可这似乎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这桩婚事并非情投意合,而是各取所需。谢清要裴家的扶持,她要谢清前程带来的一切好处。
谢清或许对她有几分情意,可也不可能越过权势去。
他处理完杂事她又来了月事,圆房的事就这样拖了下去。她不是那种会伺候夫郎更衣用膳的娘子,那些有侍女去做,因此那几日同谢清说得最多的竟是诸多谋划,比幕僚还像幕僚。
这时谢清见到她时的笑便会慢慢僵下去,面上有时会浮现出微不可察的一丝难过。
后来等到月事过去圆了房,她对谢清的态度不似前些时日平静,而是夹杂了几分恼火与羞赧。谢清的某些索取在她看来太过下作,没有哪家的郎君会这样待自己的夫人,有次她狼狈极了,推开他怒道“卑贱下流”。
她不知道这几个字在谢清心中激起了多大的惊涛骇浪。
他是谢老太公半醉时宠幸的突厥女奴生下的,从小到大不知受了多少冷眼与嘲讽,听了多少“卑贱不堪”。乱世中崭露头角,他以为这两个字会远离自己,没想到却在妻子口中又再次听到了。
那夜过后他与幕僚魏鸿饮酒,半醉时吐出觉得裴雁柔可能看不上他的话。魏鸿宽慰了他几句后离开,昏沉间他看到裴雁柔面色柔和,提灯走了过来。
忽就觉得委屈。
“你能不能不要嫌弃我呢?”他喃喃道,“我娶你并非只是因为你身后的裴家……”
她伸手抚上他的面颊,轻轻吻上他的唇。
纠缠浅寐后惊醒,他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问屋外小厮夫人是否来过,果然得到她一直歇在房中的答复。
数日后裴雁柔梦尧舜祭祀天地于衡山而有孕,为腹中胎儿定下“衡”字为名。她思来想去,以安胎为由,同谢清分房而睡,还给他找了两个侍妾,不过被他打发了。
刚刚因有了子嗣而缓和了许多的夫妻情谊再次冰冷下去。
谢清烦躁难言,裴雁柔丝毫未觉。
他们不知晓的是,幕僚魏鸿的府上多出了一个与裴雁柔有着五六分像的、同样有了身孕的娘子。
魏鸿的手指隔着锦帕搭在她的手腕上,叹道:“果真一次便有了身孕,这药可真了不得。”
那娘子战战兢兢不敢言语,魏鸿也没搭理她,对身侧下属道:“再讨一副能让胎儿降生前变为死胎,却不会有损母体的药来。”
属下低声应是,小心翼翼问道:“恕属下多嘴,郎君为何要费尽心思做这些事呢?”
魏鸿笑了一下,慢慢道:“是了,你年纪小,很多事都不太清楚。”
“裴雁柔本该是我的妻。”
曾经的她比如今对谢清更加过分,如今想来,她应当连他的名字和长相都没记住。也是,注定要做人上人的裴家娘子,怎么会花费心思去记他这样一个注定不会有好下场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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