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只觉疲倦麻木,对着裴雁柔空无一人的身后道:“卫恒,你出来。”
“我知道你在这里。”
这两个字和“魏鸿”实在太像了,像到他又重复了几次殿中几人才反应过来他到底在喊谁,面色一个比一个悚然。
他没有在意,只盯着从黑暗中走出的那个人。
没有易容,是那张和他有几分像的脸。
他的化名姓魏,他说不喜欢兄长的名字。
他憎恨终究会灭掉注定不得长久的大卫的谢氏,也憎恨放弃了他选择了谢家的裴家。
在他少年被士族挟持,在宫宴上相看孕育后代好继续被士族拿捏的士族娘子时,他看中的裴雁柔只冷淡扫过他一眼。
他生在服用丹散的荒诞靡乱中,甚至有些疯,于是谢衍一出生便有些头疼耳鸣的毛病。
卫恒,大卫昌恒,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大卫已经从根上烂透了,不破不立,于是他蛰伏隐忍再久也没用,他再有才能也没用,他只能用自己的法子来戏耍报复他恨的人。
一切都荒诞无稽。
一切都有迹可循。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爱我
桓玉身上冷极了。
难怪。
难怪他总觉得有愧于世人,他的生父,竟是那个被百姓恨之入骨,连金陵城破时都要放一把火想要让金陵百姓给王朝陪葬的大卫幼帝。
难怪他总说这世上只有她会接纳他,这样的身份,怕是镇北王和她阿爹他们也不能接受。
难怪他不想留存血脉于世,难怪他为因犯下的杀孽而痛苦却又因急切想做更多赎罪而以杀震慑,难怪他抗拒一切世俗礼法,难怪他说这世上或许不该有皇帝……
他身上同样是冷的,伸手去拿被她放在一旁的悯生,告诉她说那时候他也拿着这把剑。
谢清看到卫恒时的面色格外可怖。他其实并不清楚大卫末帝到底长什么模样,只当年金陵城破时远远在宫墙上见过一面。
或者大卫的大多数臣子都不大记得他长什么模样,因为士族当政,他不过是一个看似金尊玉贵的傀儡。
傀儡长什么模样并不重要。
可是谢清知道这个名字,此刻也看出谢衍和这个根本没有丧身火海的、前来复仇的恶鬼的几分相似。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裴雁柔,却见她同样面色惨白深受打击。
谢衍望向裴雁柔,木然道:“母后,你当初选择和他生下我前,没想过好好查探一番他到底是谁么?”
即便最初是被怒与愤冲昏了头,可在这十余年中,你就真的没察觉出他的异样么?
还是说察觉到了,但您根本不敢深想?
裴雁柔已无力同谢清对峙,只带着恐慌看向谢衍,颤声唤道:“阿衍……”
他没有再理睬她,只看向从阴影中走出的那个男人,缓缓抽出身侧的剑。
“阿衍,我可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卫恒挑眉,抬手指了指裴雁柔和谢清,“在他们不关心你的时候,可都是我陪着你,如师如父。”
前朝卫氏以美姿容著称,末帝生下来便被士族按在了皇位上,本该惹人称道的容色埋在了傀儡的身份下,直到如今才泼烈地倾洒出来,即便他已年逾不惑。
“可你该死。”谢衍执剑的手上泛起狰狞的青筋,“你做过什么自己不清楚么?”
卫恒侧首笑笑:“我做过的事可太多了,你说的是哪一件?”
随后深色眼眸扫过如今王朝最尊贵的一双帝后,轻蔑一笑:“无论我做过什么,总该比他们强上些,阿衍,你的剑指错人了。”
“若你是因自己这样的身份却受百姓俯首而痛苦,那你该杀裴雁柔,毕竟当初是她选择生下你并捧你登上高位。”
“若你是因在陇右受了镇北王太多照拂却愧对他伤了的腿,那你该杀谢清,毕竟是他想要杀父弑兄。”
谢衍冷冷道:“你敢说这些事里没有你的半分手笔?”
“诚然有我推波助澜。”余光注意到谢清已趁他们分神时去取陈设殿中的尚方宝剑,卫恒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可我做那些事是理所应当。我的孩子本就该享荣华富贵,所以我要你登高位,谢家同我有仇,我也该对付他们,我可一点儿错都没有。”
他唯一的错,可能便是生在王朝腐烂倾颓之际,因此做什么也无力回天。
“那你还来陇右谢家做幕僚,出谋划策怎么替谢家招揽势力。”谢衍嘲讽,“你疯了么?”
“的确有一些。”卫恒答得坦然,“那些士族在我幼时喂我丹散喂多了,的确落下些疯病,不然也不会害你生下来总是头痛。”
谢清手中的剑刺了过来,而面前的谢衍竟恍若未觉。他的武功不该这样差,卫恒看到他抽搐的额角和泛白的面色,知道他此时定然头痛难忍。
本就有病根,心事又这么重,怎么会不痛。
这些年士族有意的恭维谗言和因畏惧衰老死亡也开始服用丹散让谢清日益自大衰弱,于是卫恒轻而易举地制住了他,剑锋一转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依旧糊里糊涂的谢衡想要去救他,却在看到剑锋在自己靠近时也靠近谢清的脖颈后止住了脚步。
“若非士族害我到那般境地,我何须借一个谢家招揽势力。”他面上终于现出了几分阴翳,目光自上而下逼视谢清,“北方豪强尽归麾下,多好的杀尽士族的机会,可你居然想和他们结盟。”
也是在意识到谢清想要和士族结盟的关口,谢衡出生,谢清怕他这个知情之人生出祸端痛下杀手。他又回到了金陵城,觉得有些事还是要自己亲手做。
用不上北方,便用江南那些同样厌憎士族的人。
幕僚做久了口舌也变得极易蛊惑人,他易容混进了佃农中,以大同之名蛊惑了无知百姓,让他们将手中农具对准了各自的主家,一时间竟颇成气候。
于是他把教中事交给了忠心伺候自己的太监打理,又换了张脸混回了谢清身边,成了保护裴雁柔与谢衡母子的暗卫。
然后鬼使神差让裴雁柔有了他的孩子。
他想,大卫的确已经不成气候,无论做什么都救不回来了,可他能让自己的孩子再次坐到那个位置上。
还有曾对他不屑一顾的裴雁柔在一旁帮他,天底下有这样有意思的事么?
未被屠戮的士族和谢清达成了同盟,谢清带兵离开前给父兄布下了死局,他自然也出了一份力,还在突厥那里特意留下了供人知晓的证据以便谢清兄弟反目,只是没料到谢凌能忍下罢了。
而后便又回了金陵,在城破之时穿上龙袍亲手放了一把火,做出殉国模样。只不过殉国的不是他,是金陵百姓――他们是他的百姓,为他殉国也未尝不可。
种种便消散罢,他有了别的事情可以做,不想管这一切了。
谢衍想,因为想杀士族,所以你又铸造了一个大同教。
用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教义诱导百姓做你复仇的刀,而后又弃之不顾,任这些人长成了一头可怕的、贪婪的、只会假借大同之名行恶的凶兽。
他曾被大同之名吸引前去,在意识到他们的恶行后杀了许多人。想了结了那个热衷认义子的教主性命时,却撞上他私下对着他生父少年时的画像供长生牌位。
牌位上卫恒两个字像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落在他身上。
先前除恶的行径都变得如此可笑,因为这恶最初的诱因竟还是他的生父。
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大同教的。
原以为自己能靠沙场上杀敌卫国,四海间惩恶扬善偿还一些不配高位的自责,可最终发现他生父早就负尽天下人,而他生来便有罪孽在身不该存活于世。
他想爱世人。
他不配爱世人。
于是此后近乎急功近利想多做些什么偿还自身罪孽与百姓跪拜,可又杀了更多的人。那些人有罪,可罪孽最大的还是他,他本不该执掌这些人的生死,可又不得不杀他们,因为这样对更多人好。
桓玉抓着他冰冷的手,隐隐有些喘不上气,只听见他道:“掌珠,我如今还是觉得该让世人知晓我的身世。”
“不行……”她颤声道,“谢衍,不行……你会死……”
如今她已经懂得他为何想这样做,可是不行,那样他会死。
明明是同天象有异那日差不多的情形,可她已经无法再斥责他是个疯子,因为是那些人硬生生把他逼成了这样。
“我该死的,掌珠。”谢衍另一只手仍旧握着悯生,恍若呓语道,“我还有别的罪。”
那时谢清在卫恒剑下,谢衡在他们身侧,而他在他们对面。
“你该给金陵的百姓和大同教残害的无辜之人偿命,”痛到极致,他愈发冷静道,“你也别想让我登上高位,我们都死了干净。”
殿中这些人,唯一一个罪不至死的或许是谢衡。他可以安稳继位,镇北王和舅父都会辅佐他,虽然愚钝,可他敦厚,也能做个中庸之主。
卫恒看懂了他在想什么。
这可不成。
裴雁柔立在殿中另一侧,谢清在他剑下无力反抗,一个浑浑噩噩的谢衡只呆呆看着他手中剑妄想救下谢清,而谢衍已有些神志不清。
那一瞬他心中生出了最佳的计策,于是在悯生刺向喉咙的那一刻他微微侧身,手中宝剑作势斩下,与此同时谢衡扑过来。
噗嗤。
剑刺入皮肉的声音。
谢衍如释重负,涣散的目光都有了焦距,于是他看到仍活着的卫恒一剑斩向谢清喉咙,而被悯生抵着的谢衡无力倒下去。
他茫茫然道:“……兄长?”
谢衡吐出一口血,看到了无生息的谢清时面色灰败,随后目光扫过不远处的裴雁柔,抓住谢衍的手嗫嚅道:“阿衍……怎么……怎么一切变成这样了?”
他们说的很多事他都听不懂,只大概知道了他不是母后的孩子,阿衍不是父皇的孩子。
难怪这些年母后不是特别喜欢他。
卫恒是大卫末帝,是阿衍的父亲,阿衍想杀了他,也想自戕。
这怎么行呢?
“他是你的生父,你不能杀他……”他看着谢衍仓惶捂住他的伤口,终于神志不清地捋顺了所有事,安抚道,“可我应当不是你的兄长,你不要怕杀了我。”
谢衍面色惨然:“可我一直把你当兄长……”
“那你就替兄长做皇帝赔罪好了……”他气息愈发微弱,“我知道你能做个好皇帝……”
可我不行,我太笨了。
但是阿衍是不是也不该做皇帝?他不是父皇的孩子……可他是前朝皇帝的孩子,这样好像又可以……
可阿衍不想做。
他自己也不是很想做,但有时必需要做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想再摆出兄长派头同他说几句话,可已经没有力气了。他二十年人生庸庸碌碌乏善可陈就这么结束了,史书上也就值得一笔带过。
卫恒看着这个和自己姓名相似的野种没了性命,眉眼间多了几分愉悦。裴雁柔似乎被这一幕骇住,忍不住后退几步。
他突然便觉得无趣,将目光转向自己深受打击的孩子。
“阿衍,”他笑道,“你的……兄长让你做个好皇帝呢。”
谢衍反应过来他方才多此一举侧身的用意,森寒道:“我要杀了你――”
卫恒没有再躲。
当悯生刺入胸膛的那一刻,他重复那句话道:“阿衍,做个好皇帝。”
他一定会的。
谢衡死前那句话给他戴上了枷锁,他在乎那个野种的遗愿。或许他会想将一切扔给裴雁柔,但裴雁柔不敢接。
只要他坐上那个位置,他对天下人的负罪感就会让他一直做一个好皇帝,他会除尽这世间所有污浊蠹虫,譬如士族。
一切都如了心愿,死,而无憾。
“杀父弑兄。”谢衍突兀地勾了勾唇角,“民间那些传言,其实半分差错也没有。”
“够了!”桓玉强硬地把悯生从他手中夺出,颤栗道,“一群疯子怎么就养出你这样一个人来……”
杀父弑兄……
见鬼的杀父弑兄!
怪不得……怪不得在金陵她纵容谢悯杀了她那个猪狗不如的生父后,他看自己的目光古怪成那样!
“都把那个人杀了还被困在他的血脉里,”桓玉眼泪忍不住滑落,“你这是给自己找罪受……”
还有一个谢衡……
该死的卫恒,她恨不得把这个人拉出来鞭尸!!!
谢衍面上浮现出一股极为奇异的神情。
他问:“掌珠,你还是觉得我什么错也没有是不是?”
即便他还做了杀父弑兄的事。
她只含泪看着他,默然却坚定地点头。
他便笑起来:“那我不想再被这些事困在皇位上,所以让世人知晓我的身世没什么大不了。”
怎么可能没什么大不了?!他甚至可能因此死去……
越到焦急时刻,她竟诡异平静下来,问他:“抛却皇位、身份和眼下这一切乱象,你还想做什么?”
他怔怔看着她,似有不解,沉默片刻道:“……我想爱你。”
桓玉骤然落泪。
“那便爱我。”她道,“可是天下人都以为是因为我才出了那天象,你做那些会让这天象应验,是在坐实我是个妖女。”
他僵住,神智慢慢清醒过来。
“世人会因为你的身份喊打喊杀,连带着对我一起。”她委屈道,“你要害死我,你根本一点儿也不爱我。”
喉咙中蔓上一丝腥甜,他终于在她刻意的诛心言语中清醒过来,抱住她喃喃道:“掌珠,是我不对……”
是我仍旧自困于旧事中不能释怀,平白荒废你们为我安危而做的让步与忍耐
桓玉绷紧的脊背终于松懈下来。
第73章 和亲
松懈下来,桓玉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手捂在心口上,她的喘息后知后觉地急促不稳起来。谢衍的手放在她的后背上轻拍,低声喃喃道:“是我不好……”
桓玉埋头在他颈窝,轻轻阖上眼。
私心想让她出言劝他抛下这个位置,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可又知晓他根本放不下,旁人也不愿让他放下。这样的拉扯与煎熬中,他只生出让自己被世人憎恶指摘至死的念头,那是他为自己寻到最好的解脱。
“你一点儿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她突然道。
置于她背上的手突然顿住。
“我说想让你好好活着,我说想和你长命百岁……”她的嗓音越来越平静,却越来越让他心慌,“谢衍,我真怕自己不是因病或因别的什么死,而是要被你拉着殉情。”
他怔怔道:“……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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