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似乎什么也做不了,毕竟似乎连谢衍都无能为力地选择了向命运俯首。
又过了几日,突厥使臣们踌躇着前来辞行,想要将种痘的法子带到草原上去,毕竟如今突厥也深受疫病困扰。
可他们总觉谢衍不会放他们走。大成的圣上和王爷都不满意他们议和提出的条件,且不少大成将士对他们满怀怨气,觉得疫病一事是他们刻意为之,若不是桓玉恰巧知道应对的法子,此时边关说不准都成了死城。
更何况他们没有必要管突厥人的死活。边关城池种完痘后根本无需畏惧疫病会从草原传过来,说不准突厥人死的越多越合他们的心意。
镇北王一时有些沉默,他仍记得死在突厥人刀下的父亲兄弟,自己的腿也是被他们所伤。即便其中有谢清和卫恒做局,但直接伤了他的终究是突厥。
可他又知晓放任突厥被疫病所害非仁人所为,于是只看向谢衍。
谢行的反应则强烈直白得多,冷笑道:“他们死绝了才痛快。”
桓玉知晓谢衍此时陷入两难,他心中始终怀有亏欠,到底在意镇北王一家的态度,便率先开口道:“让他们走罢。”
谢行看起来有些忿忿,同她道:“阿玉,这可不是该当圣人的时候!你不知道这十余年来边关有多少人死在突厥人手中……”
桓玉心中生出一丝难受。
不说十余年了,便是她在陇右的这几个月,便见了不少妻离子散。
可是……
“可是只要草原在,草原上便不可能永远无人。”桓玉道,“北方异族与中原的矛盾不是死人能解决的,而是需要教化。”
既如此,与其放任死亡加深草原与中原的矛盾,倒不如借此卖他们一个人情,也更利于后续议和等事。
谢行知道她说得对,可心里仍旧堵得慌,便道:“种痘的法子是你提的,你愿意让他们带回去便带罢……教化这群野蛮的草原人可不是什么容易事,阿玉你最好活个百八十年做成,别把难题扔给孩子们。”
桓玉轻轻笑了笑:“但愿罢。”
原本是他们私下提起的话,可谢衍不知怎么透露给了那些使臣。临行时他们面色一个比一个郑重,对着桓玉行了个大礼。
“长生天在上,”为首的使臣道,“草原会永远庇佑仁慈的姑娘和宽厚的帝王。”
这是桓玉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第一次是谢衍要求西蕃小王子桑吉将她的名字供奉在圣宫时。
心中生出某种酸胀的情绪,她对着谢衍笑了笑:“……也不知桑吉那边怎么样了。”
谢衍闻言眉头微蹙,“好好的,提他做什么。”
这是还记恨人家呢。
她挽上他的手臂,还是忍不住笑:“又是圣宫供奉又是长生天庇佑,百年后旁人怕是会把我当成什么神女。”
谢衍不置可否,只淡淡瞥她一眼,透露着某种天经地义本就如此的意味。
何须旁人以为,他的掌珠本就是该受人敬仰的神女。
而他有幸让她堕入凡尘。
她似乎看懂了他心中所想,白皙的脸颊慢慢涨红,也不再笑了,有些羞窘地轻轻咬住唇,于是下唇上便晕开一点淡淡的粉白色。
像是边陲荒芜之地从未绽放过的初春桃花。
谢衍理所当然地被蛊惑,俯首吻她,却不含任何情欲意味。桓玉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回应,在唇齿分离时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高挺的鼻。
“长安怎么样了?”她柔声问。
而后便见他眉眼黯淡了几分,唇也抿紧,是极其外露的苦恼神色。
在她面前,他丝毫没有那种捉摸不透的莫测意味。
“运粮回去的军队中找出了两个疑似染病的,已经将一切处理好了。”他沉吟道,“军中都听命开始种痘,只是……”
只是百官之间仍有不少质疑之声。
长安不比陇右。陇右多为兵将,习惯了听命行事还隐有抗拒,长安只会更麻烦。百官身居高位久了,自以为手段通天能寻出别的法子来,不逼急了是不肯种那在他们眼中有违人伦的人痘的。
听起来是谢悯和谢怀应付不了的局面。桓玉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谁料他就只提了一句便止住,不免追问道:“阿悯阿怀该怎么办?”
谢衍淡淡道:“他们总要历练一番的。”
若事事都靠他,那他还让他们留在宫中作甚。
桓玉面露不赞成,谢衍心中隐约觉得不妙,顿了顿又道:“我让张太医回去了,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可张太医在长安算得上人微言轻,又能帮上什么忙?桓玉思忖片刻道:“不然我回长安看看罢?”
她也有些担忧爹娘兄嫂。
谢衍嗓音微有些紧绷:“不准。”
随后又改口道:“我与你一同回去。”
桓玉摇了摇头:“突厥那边说不准什么时日便会派人来,其余那些城池的百姓也需要安抚,你还是再在这里留上些时日最为妥当。”
见他仍面色不虞,她安抚道:“如今长安又没什么硬要对付我的人,不会有事的。”
谢衍终究不愿,竟开始为谢悯二人说话:“他们并非无能之辈,定能将一切做好的。你同谢悯差不多大的时候,科举之事都……”
“我同他们不一样啊。”她无奈道,“疫病之事不能耽搁太久,我还是快些启程最好。”
谢衍自知拗不过她,想起不过几日便是中秋,隐约有些烦躁,却还是道:“那我请伯父与你一同回去。”
总得有个能镇得住长安那群人的人。
日暮时已经挑好了护送他们回长安的马匹和将士,谢衍仍不放心,又将何穆和自己的私印给了桓玉。镇北王见状同桓玉嘀咕:“这下回长安十六卫都要听你的了……直接造反怕是都能成。”
回长安的路上虽是快马加鞭,却仍在确认路过城池中有没有染病之人上费了些功夫,中秋也耽搁在了路上。桓玉与镇北王二人对月饮了一壶买来的桂花酒,齐齐叹了口气,继续赶路。
镇北王还不忘嘱咐何穆:“别同阿衍告阿玉的状啊,她就喝了一杯,聊胜于无。”
何穆一边心想您说晚了,一边格外真诚地颔首。
路上又收到了从长安传来的几封信,谢悯说折腾了许久的百官见疫病有严重的态势,终于肯种痘了,言语颇为气急败坏。而谢怀则是说长安的老油条们远不如陇右人淳朴良善,若是可以他日后还是待在陇右云云。
而后又划掉,斗志昂扬道他只是一时不快,万不可让谢悯知道他有退缩之意,不然定会更瞧不起他。
无论如何,肯开始种痘就是好事。桓玉和镇北王放下了心,终于不再日夜不停地赶路,休整了一日缓了缓又重新启程。
谁料不过这两日,长安便出了一桩事。
抵达时是谢怀带人来迎接,一向爪牙毕露的小狼崽此时有些消沉,看向桓玉,欲言又止。
桓玉心中不安,问道:“发生何事了?”
“种痘时……种痘时死了人。”谢怀艰涩道,“阿悯和桓相公正在安抚,如今城中百姓怕是对先生心有芥蒂。”
镇北王皱眉道:“种痘并非一定不会出事,张太医没和你们讲清楚么?”
体弱或身有其他病症之人不一定适合种痘,在陇右他们便格外在意这件事。陇右多为身强体健的兵将,到了长安应当更注意这些,毕竟长安百姓体格比不过陇右。
“讲清楚了。”谢怀在祖父面前难得气弱,“可是为了让本不情愿的百姓快些接受种痘,我们并未……”
并未将这些事详尽告知所有人。
然后便出了岔子,本就有些抵触种痘的百姓此时更不愿种了,甚至开始责怪提出这法子的桓玉。
桓玉沉默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
“进城去罢。”她道,“这是本就可能发生的事,没什么可逃避的。”
她早已习惯世事不会十全十美。
可总要学会面对。
第85章 信任
一行人在此关头入城便显得极为惹眼,引来不少百姓侧目而视,也免不得听到些杂七杂八的非议。
“最前头那个是桓家的娘子,听人说就是她在陇右提出的那等骇人听闻的种人痘的法子……”
“人家也是好心,以前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我们好。”
“觉得好心你倒是去种痘啊!这时候当什么和事佬!”
“那还是算了,李家那小郎君命都没了……”
“还是李家那小子命不好,不然旁人种了痘怎么就没事。”
“我听说了,是李家那小子本就染了风寒病得厉害,李家夫妇怕他体弱再染了疫病才送去种痘的,谁想到……唉。”
“那我更不想种了,谁身上没点儿灾没点儿病的,万一正好和那痘犯冲怎么办。”
“还是这种法子太邪异了。”
“照我看,这个桓娘子自己就透着股邪乎劲儿,又是有那么多与众不同的点子,又是把……迷得神魂颠倒的,阴阳错乱,必生大祸啊……”
桓玉恍若未闻匆匆走过,其余人脚步却微僵。何穆揣摩了一下谢衍若在该会如何做,对着后头的侍卫抬了抬手:“妄议朝廷命官,拿下。”
前头的桓玉顿住了脚步,蹙眉看向他:“何指挥。”
这便是不让他拿人的意思了。主子吩咐他无需何事都听娘子的,有人欺辱娘子娘子却不做反应时他可以自己动手,他觉得此种言语也算是欺辱,可娘子似乎不觉得有什么。
那到底还拿不拿人?
镇北王在一旁低喝道:“你还想让百姓更憎恨阿玉不成?”
何穆心中一凛,挥手让人放了方才擒住的说话最惹人厌的那人。百姓见状登时不敢再言语,默默散开了。
只是望向桓玉的目光实在算不上多和善。
远远便听到有个嗓音尖锐的妇人在哭喊:“我家长生就是种了这人痘才没命的,这就是害人的邪术!我可怜的孩儿啊……”
另一道声音略显苍老,似乎因强忍怒火而有些颤抖,正是比他们早些回京的张太医:“这位李夫人,老夫说了是令郎本就染了风寒才遭此不幸。种痘并非什么邪术,边关百姓就是种了痘才不像突厥一样因疫病死了那么多人……”
“那你们为什么不说得病的人不能种痘!”妇人的嗓音再一次提高,“你们就是成心害我的孩儿!”
桓玉终于走到了人前,一眼便瞧见了一群人中间身着粗布形容枯槁的妇人。那妇人也瞧见了她,目露凶光恶狠狠扑了过来:“就是你用这种邪术蛊惑人!”
她并没有躲。何穆上前制住那妇人,桓玉却觉身后衣摆被人狠狠一拽,一个趔趄正好躲开了妇人的手。
回首一看,是身着官服的王言之。他见鬼一样地看着她:“你就站在这儿任人打?”
桓玉同他道了声谢,低声说:“她死了孩儿,若打我几下能好受些,那也没什么。”
“你可真是活菩萨。”王言之心中忿忿,嘲道,“我打听过了,她那孩儿本就病得下不来床,即便不种痘也没几日活头了,同你有什么关系。”
病得下不来床?
桓玉心中生出些困惑,先默不作声安抚了那坐地痛哭的妇人一会儿,随即看向地上草席上躺着的那个黑瘦青年。
即便肤色微黑,也掩不住他面上的灰败病弱之色。他上身赤裸,露出右臂上方一个小小的十字刀口,没有血迹流出,也并未生出痘疹。
她默默将堆在这青年胸口的白布拉起盖到头顶,扫视了一眼周围的谢悯桓谨等人――长安城能说得上话的人都在这儿了。
桓玉看向张太医身侧一个面色惨白频频擦拭冷汗的少年,他身上有药草气味,看起来和张太医颇为亲厚,应当是他在太医院带的药童,便开口问道:“是你给他种的痘么?”
药童颤声道:“是我。”
她看向一旁的妇人,问道:“令郎病得厉害,下床都极为困难是么?”
妇人闻言再次哭嚎起来:“我可怜的孩儿,没死在伤寒上,反倒因为这种痘的邪术丢了性命……”
桓玉抿紧了唇,又问药童:“这位李郎君病得这样重,你种痘时没有多问几句么?”
“可昨日他看起来病得并不重,面色红润,身上还出了汗。”药童声音里带了点儿哭腔,“也没有下不来床,是自己走过来的,许多人都瞧见了……”
周围又响起了百姓的窃窃私语声。
“病得不重都因种痘丢了性命,看来寻常人也不能随意种。”
有人欲哭无泪道:“我前日种的,今日有些发热,胳膊上也刚出了痘疹,不会出什么事罢……”
桓玉继续问:“昨日什么时辰种的?”
“我……我没刻意记,不过当时是日暮,还起了风,我还想微凉的天儿这郎君还出了这么多汗,不知去做了什么。”
眼下不到晌午,离昨日日暮也不过七八个时辰。
心中更觉古怪,桓玉问张太医:“您能瞧出这位李郎君是几时丧命的么?”
“刚到辰时不久这位夫人就在街市上闹了。”张太医回忆道,“我到时刚巳时不久,瞧那模样……应当是寅时左右没了的。”
那离种痘也就三四个时辰。
“种痘后最快也要两日才会发热起痘,熬过去便没事了,刚种下时并不会有什么反应。”桓玉声音并不算大,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楚,“如今长安已有不少人种了痘,想必诸位也知晓这事。”
妇人嗓音尖刻质问道:“怎么,你想借此推脱么?你再狡辩,我家孩儿也是因种痘死的!”
“我并无此意。”桓玉摇摇头,她的确不能辨别李郎君是否死于种痘,此时心中仍有些低落,便强打起精神道,“只是令郎昨日模样像是风寒有所好转,我想问夫人,是不是这几日他服了什么药?”
她此时更怕是服了某些药的人不宜种痘才招致此祸。
“没有。”这次是谢悯先开了口,“我命人查过李家周围的郎中和药铺了,他们这些时日没卖给过李家药,李氏家中也并无药渣。”
那看来这位李郎君真是死于风寒体弱不宜种痘了……
桓玉揪住了衣摆,正想着该如何补偿才会让这李家妇人好受一些,却见她目光犹疑闪烁,似是想起了什么。
心头一紧,又问道:“除了药,令郎可还服用过或是碰过别的东西?”
李氏看向她:“他用的其他东西又没毒没病的,同那有什么相关!”
“你觉得没毒,可不一定适合种痘的人用。”王言之道,“这位夫人,您想起什么便说罢,如今种了痘的人不少,说不准还能帮他们规避一番给令郎积点儿功德。”
四周又响起不少百姓的附和。
李氏干脆像个锯嘴葫芦一样不说话了,摆明了便是知道什么。质疑声越来越多,最后是李家同样种了痘的邻家壮起胆子站了出来,颤声道:“草民……草民可能知道李郎君吃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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