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晔说:“你非要现在这个时候说吗?”
“她必须时刻做好准备。”郑溪一步未让,“龙潭镖局那些人一旦除掉狼王,她就必须吹奏那个骨笛,这是关键。如果她在这其中出现哪怕一丁点的失误,我们所有人都要为此陪葬。周围还有这么人不惜赌上性命,只为能活着离开客栈和家人团聚。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有时间去哀悼图坤吗?”
陈晔一把抓住郑溪的衣领,旁边的住客想要劝阻,然而郑溪只是平淡开口道:“世子来这里这么久了,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你知道在世子手里保全性命的方法是什么吗?”
周围一片死寂。就连住客也停在了原地。
“配合他。”
郑溪回答道:“告诉世子我们的计划是什么,告诉他贺兰图会抛下自己,独自去到绿洲的原因是什么。哪怕对整件事情知之甚少,但只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图坤至少不会被挂在屋顶,像摊位上的肉一样任人宰割。图坤见过太多人毫无征兆地从自己房间里被拖走,最后又像垃圾一样被随意堆在客栈的角落。”
狼群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能感觉到那些尸狼正往绿洲涌去。
郑溪继续说:“但就算他清楚知道该怎么做,却还是选择了和那些人一样的做法,和世子对抗到最后。这就是图坤的选择。”
突然,破损的窗口那边传来了“砰!”地一声巨响。外面的男人不停捶打木窗,嚎啕哭喊着救命,试图闯进来。烧焦的窗框发出吱呀声响,但装满碎块的木箱纹丝未动。
守在附近的两个住客惶恐地看了眼对方,又看了看周围同样不安的人群。当两人正犹豫要不要挪开箱子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窗外的男人消失了。
楼内再次归于死寂。从楼上溢出的点点光柱照着每个人惊魂未定的面容。
“……所以,”郑溪低咳了几声,然后用未受伤的手一点一点扳开陈晔。他看着贺兰图,又看了眼陈晔,没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在一片寂静中平淡地说:“就当图坤已经死了吧。不要认为他还在那栋楼里,而是早已因为失血过多离开了。”
他后退一步,让开了路,“不要抱有任何希望。这只会让你更痛苦。”
。
叶星曾试想过南阳王府的二公子死亡时的样子。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毕竟他那么鲁莽,想要做什么都会显现在脸上。就算他常常表露出对什么都不以为然的从容,但还是会因为看到动物残缺不全的尸体而吐到哭出来。叶星曾想,如果不是因为身份所在,他恐怕早就被世子除掉了。
……如果不是身份所在,他应该也不会和她一样被困在这座炼狱。
在遇到宴离淮之前,叶星其实并不理解“困”这个字的含义。
她对王府里发生的一切都很模糊,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对猎杀的激奋。她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做出一个又一个选择,仅此而已。
她或许可以说自己很讨厌这里,但面前没有任何能让她离开的选择,今天没有,明天没有,以后也不会有。那些试图逃离王府的人,最终推开的也仅仅是通往死亡的大门而已。就如世子所说的那样,“厌烦”也不过只是一种无用之物。
而宴离淮是这里唯一能做出其他选择的人。
他可以对世子做鬼脸,背地里毫无顾忌地骂世子,可以百无聊赖地躺在树上看那些人为了活命而自相残杀,甚至可以在夜半三更逃过那些侍卫的眼睛,偷偷烧毁世子重要的药材。
有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会想象着明天一起床,就能听到那个二公子的死讯:倒在冰冷的石子路上,鲜血沿着缝隙一直流进旁边的小塘;被世子养的猎狗咬杀,血肉模糊地倒在院子中央,空洞的双眼盯着那两扇沉重的府门;又或是毫发无伤地躺在床上,除了面色惨白之外,没有任何可怖之处。他唯一出错的地方就是不该在晚饭时碰了那杯水。
但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他就好像轻而易举拉开了那扇通往死亡的大门,不以为然地看了一眼,又“啪”地合上了一样。
这真的是运气使然吗?
宴离淮经常会以南阳王府二公子的身份参加各种宴席,那里的每个人都喜欢他,他善于交际,善于表现,轻而易举就能知道那些人喜欢什么,然后给他们带去任何能讨他们欢心的东西,说他们想听的话。即便那时皇都传言二公子身体病弱,但也绝不是会整日闭门不出的病秧子,更不是那种悄然死掉也无人问津的人。
世子不能平白无故地杀了他,也没有任何动手的必要。
他只是个瘦弱的孩子,会把一切想法都显露在脸上,他会幼稚地骂世子,会耍些小手段阻碍世子,会把那些称得上是鲁莽可笑的行为称之为对世子的反抗。他为此吃了太多苦头,但依旧不懂得收敛。他就像一头初出窝巢的狼崽,无知高傲,横冲直撞,自认为那稚嫩的犬牙是能咬断猎物喉咙的利器。
或许犬牙会变得锋利,但永远也不会成为令人畏惧的獠牙。世子一直这么认为,直到宴离淮血洗了大半个南阳王府,毁掉药库,离开了皇都。而世子只能隐瞒这一切,替他收拾那些狼藉一片的残局。
直至今日,很多人依旧觉得二公子能活到现在不过是运气好。但叶星从来都没这么想过,他总是竭尽全力把事情做到了极致——正因为近乎完美,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那是运气使然。
这次也会是一样吗?
哪怕世子已经不再相信他伪装出来的鲁莽天真,哪怕那些尸狼瞬息就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支离破碎,他依旧能像以前那样活下来吗?
“……如果你真的担心的话,”
短箭“嗖”地擦过后颈。叶星在躲避的时候重心不稳,从屋顶坠到板车,又在翻滚落地时捞起旁边的斧头——
斧头打着旋在半空极扫而过,在训练者抬臂瞄准的瞬间,砍进了他的眉心。身后的几个训练者仍在追逐,叶星并没有回头,她侧耳去听狼群奔跑时传来的动静,但耳边却再度响起了那道声音。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那声音继续用着粗劣的蛊惑语气道,“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群尸狼和训练者到底有多棘手,你觉得单单靠宴离淮和几个守卫就能搞定这一切吗?”
绿洲客楼挡住了阳光,楼后方堆散着大量的尸体和侧翻的板车,几只尸狼倒在了地上,黑血随着它们挣扎的动作从伤口顺涌而出。
叶星看向沈玉。她和另外七个龙潭的人跑在最前方,其中几人胳膊夹着成卷的防雨麻布。他们距离被烧毁的客楼不过只有几十步远。
身后再次传来短促的惨叫。其中一个训练者被狼王叼咬起来,又被甩给了身后其他的尸狼。
“他们也许能帮你搞定那些训练者,但一定不可能活下来。”那声音说,“如果你现在折返回去,或许还能阻止那些尸狼大快朵颐。虽然代价可能会昂贵一些,但对你而言并不算赔本,不是吗。毕竟,除了宴离淮之外,你在这座客栈还有任何在乎的人吗?”
叶星脚步未停,她始终看着前面的沈玉。沈玉已经跑到了客楼后方,几个龙潭镖局的人正吸引游荡在附近的尸狼,而沈玉则和另一个人拉开了罩着板车的麻布,迅速铺在院墙下那堆倒塌的火油桶上。
叶星转过头,那些训练者仍在追着她。
“……所以,一旦计划失控,你完全可以带着宴离淮翻过院墙离开这里……如果实在舍不得,大不了带着那些训练者和守卫一起。他们一定会跟着你的。”
叶星没有理会。
那声音嘲讽似的轻笑了一声,“——算了吧,叶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世子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只不过是你们逃避这一选择的借口罢了。贺兰图带着秘宝逃到了世子无法触及的地方,她一直在等待你的指令。如果你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狼群还是会继续冲击那座客楼,世子依旧无法得到秘宝。最终事情的结局就会像数十年前在这里争斗过的部族那样,所有人都死了,只有秘宝留存下来——”
叶星缓缓停了下来。她看着小腿渗血的伤口,叹了一声,“你知道吗?”她能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沉洛从来都不会对我说这些话。”
那声音停息了片刻,然后问:“她会怎么说?”
叶星侧过身,看了眼训练者身后的狼王。
第203章 203
没有人说话。
呼啸的风声, 楼下尸狼抓挠木窗的声音,血肉被撕扯开的黏响,还有自己的呼吸声。
宴离淮抽出匕首, 几滴鲜血贴着刀刃溅向半空。训练者捂住脖颈仓惶后退, 脚下不慎踩空,从二楼屋檐坠了下去。瓦片落地时发出一声碎裂的清响。
宴离淮看了眼掌心的割伤。风声,撞击大门的闷响,被尸狼撕咬的尖叫……那些声音逐渐消失了。他能感觉到那种时常缠绕着他的疲惫感又再次席卷而来, 如同模糊的阴影般吞噬了一切, 耳边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声。
他转头看向身后,狼群游荡在湖泊附近,最远处墙角下的板车已经被尸狼撞翻,周围没有任何人影。
时间过去多久了?
“公子——”
宴离淮猛然向后仰身, 迎面挥来的刀锋贴着鼻梁横扫而过,砰然砍进了钉死的木窗。训练者没有费力拔刀, 再次屈指时已然掠到了宴离淮身前,抬臂架开他握紧匕首的手, 紧接着挥拳砸向他肋侧伤口。
宴离淮眼前霎时一黑, 连退数步,扒住窗沿才勉强站稳。屋檐瓦片发出松动的轻响。他稍稍抬起手, 看了眼指尖的血迹。训练者抽出短刀,瞥了眼下方徘徊的狼群, 略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下一刻, 他朝宴离淮猛冲而来——
那三枚毒针闪过一瞬不起眼的微光, 就仿佛垂死之时无用的挣扎一样。
二楼屋檐狭小,几乎没有躲避的余地, 训练者也没有任何躲的想法。他下意识抬臂,用胳膊挡住朝眼睛飞来的毒针。然而在轻微痛楚传来的瞬间,他心口猛地一跳——不是因为那无关痛痒的毒药,而是……
训练者甚至来不及在心里蹦出那句“不好”,在他放下胳膊的瞬间,宴离淮已经冲到了眼前。他按住训练者僵在半空的手腕,推着他后退,用匕首捅进了他腹部。
训练者说不出任何话,也不再能感受到任何疼痛。
鲜血如水花般不断溅向他的手腕。血液极速流失让他的动作变得异常迟钝,当他意识到要反击的时候,视线里那双深棕的眼睛已经极速缩小、远去。
最后,他听见了重物坠地的声响。
泛黄的暖光照着鲜血淋漓的墙面。宴离淮弯腰捡起掉在瓦片上的短刀,正在此时,楼上突然洒下雨点似的鲜血,紧接着,被割喉的守卫从屋檐上极坠而下。
另一人从远处喊:“公子,小心——”
一道黑影从楼上屋檐荡身跃下,借着腾空的惯力狠踹向宴离淮的前胸,宴离淮来不及抽刀,只得抬起双臂格挡。但架不住屋檐陡峭,两人失去平衡,双双撞向被砍出裂缝的木板。
·训练者的身体狠砸在墙面上。 那一瞬间,他有点分不清那声细微的脆响究竟是刀掉落的声音,还是自己某根骨头断裂的声音。紧接着,泛着光点的视线映出那道极速逼近的身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他下意识抬起空无一物的手,护住侧颈。
剧烈的疼痛让他不住颤抖起来。他齿间溢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在手背被木刺扎穿的刹那,抬腿扫向叶星的侧腰。
尘土飞扬。叶星撑地稳身,明明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但她还是呛出了一口血。她收拢五指,握紧了被黑血渗透的沙土。
“……这座客栈难道有什么诅咒吗?”那声音有些烦躁地说,“总是让所有人做出那个最错误的选择。”
脚步声极速逼近。叶星猛地翻身,在避开刀锋的同时扬起沙土。训练者下意识抬起斗篷遮挡。狼群的嗥叫声几乎近在咫尺,所有人仿佛能听见那些尸狼奔跑时发出的粗喘。训练者听到了同伴的催促声,但他没有回应,而是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身边的风声。
一个受伤的人在挥臂时真的能发出声音吗?
训练者倏然抓住了叶星的手腕。尸狼跃过腐烂的尸体,几个训练者利用勾爪攀上了二楼露台。叶星猛然曲起膝盖,撞向训练者的腹部。
狼王长嗥一声,看了眼那个手掌被刺穿的训练者,放慢脚步。它低头嗅闻起来,用那双猩红而幽深的眼睛打量四周,就像是在寻找什么陷阱的蛛丝马迹一样。
只有冰冷的脂肪,尘土,腐烂的肉|体和血的味道,和湖泊那里几乎没有任何差别。身侧一只尸狼同样低头嗅闻着,接着翻开一具尸体,舔了口他脖子上还在渗血的破洞,然后看着狼王。
叶星在训练者后退时偏头看向侧方。远处的沈玉和其他几人正用刀剥开周围的尸体,将血洒在墙边那几块麻布上。
令人惊惧的嗥叫声再次响起,尸狼冲向跑在最后的年轻训练者,在他抛出铁索的瞬间便咬穿了他的喉咙。鲜血再度随着喉管破裂的沙沙声呲出。
叶星转身朝着客楼跑去,训练者欲要去追,然而楼上翻过露台的同伴却吹了声哨,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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