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者收刀入鞘,抛出铁索,最后瞥了眼那个早已被鲜血覆盖的少年训练者。
那双充血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一如练武场上每一个重伤死去的人。
。
宴知洲用手轻轻覆住训练者的眼皮,将她的眼睛合上。
尸狼撞击大门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客楼里。
一楼早已与废墟无异,到处都是鲜血喷溅后又被拖蹭的痕迹,那些酒桌和椅子基本上都用来去挡大门和周围的窗户了。阳光从高层的窗棂穿入,在周围洒满昏黄的阴影。碎裂的瓷片和尸体躺在一处,酒香和鲜血交织缠绕,其中还掺杂着一丝水果的甜腐味。
宴知洲经过歪斜的烛灯,那微弱的光芒映着住客惊惶不安的脸。所有围聚在一楼的住客都不约而同地向两侧退让,给世子让出了路。没人想去探究他们到底为何要这么做,也许是那种恐惧的本能先一步支配了身体,他们快要被这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生吞活剥了。
木板断裂的声响在某扇紧锁的房门后传来,他们能听见狼群被碎木划伤时的低呜声。紧跟着,几个住客也同样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喊叫,哆哆嗦嗦地抱着胳膊。他们像是被抛弃在这里的丧家犬,而宴知洲的脚步依旧从容安稳。
他提着剑,在那一道道充满打量的目光下穿过大堂,走向堆放酒坛的木台。
“世子……”
“——他想要做什么?”
人群中开始传来犹疑的窃语声。宴知洲并没有理会,他把剑放在台上,扫开周围几个被打开过的空酒坛。酒坛缓慢地滚动两圈,跌下木台,随即在地面上发出令人心颤的炸响。
人群蓦地静了一瞬。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又看了看世子,最终目光又被周围堆叠的木椅倒塌的声音引走。
狼群再一次不留余力地撞向大门。
下一刻,仿佛某种蠕动在表皮下的东西终于从血肉里挣扎开来,那些蕴含着恐慌的低弱声音逐渐变成了质疑,指责,哀泣,其中不乏夹杂着粗鄙而恶毒的谩骂。
宴知洲没有去看那些人一眼。
“狼群马上就攻进来了,我们再不走就——”
“我们已经走不了了,你没看到吗,周围到处都是那些畜生,你听那些声音……”
“……管他是世子还是皇帝,如果不是他,我们现在能——”
其中一个年长的壮汉突然推开身边人,抢来另一人手上的斧头,大步朝宴知洲走去。
与此同时,尸狼已经从窗口冲进了客房,木椅和箱子被撞倒的声音盖过了周围的骂声。人群再次恢复安静。几个年轻些的人也缓缓拿起刀,跟上了壮汉。
大门如震鼓般被一次次撞响。那些受伤的住客向后退去,惶然地看着这一幕——血珠飞溅,中刀后不由自主发出的痛哼声,身体颓然倒地后的闷响。鲜血将木台一面染得发红,又在昏光的映照中缓缓下淌。
突然,一只血手猛地拍向木板,屈指抓挠,似乎想要借力起身。但最终未能如愿。
没有人知道世子是怎么做到的。宴知洲把淌血的长剑重新放回到木台上,拿起旁边尚未开封的酒坛,往楼梯方向走去。
在那绝望的寂静里,人群的目光犹如行尸走肉般随着他僵硬地移动。那些血溅在了世子的身上,也弄脏了那双手,就连那狐裘毛领也因血污粘结在一起,如刺般尖锐地倒在一侧。但他的每个举止都一如往常般端重而从容。
每个人握紧了手里的武器,眼神里充斥着呆滞的恐惧。
“——你到底想做什么?”终于,其中一人忍不住颤声开口。
出乎意料的,宴知洲停下了脚步。
他转头看了眼周围的十几人,目光又越过他们,看向那几堆挡在窗户后、不断抖动的木桌。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再浪费时间去纠结这个问题。”
他最终把视线定向人群里那个鼓起勇气发问的青年,然后露出一个随和的笑容,血珠沿着他左边眉尾缓缓而下。
“毕竟,这是你人生中最后的安宁时光了。”
第204章 204
宴离淮仿佛听到了心脏急促颤动的声音。
咚。咚。咚。
那声音如此强烈, 如同钟鼓般压过了周围一切的杂音,却又比这更加狂暴。他能感觉到血液正迅速上涌,以至于颈侧的脉搏开始狂躁地跳动着。但它们仍未停歇, 继续奔涌。他能听见从脑海里发出的那声凄厉而充满杂响的啸叫。
咚。咚。咚。
训练者逐渐收紧掐着脖子的手。
他看着那双深棕的眼睛, 能清晰感受到这个南阳王府二公子的生命正从他手中缓慢地流逝。生命如此脆弱。太多训练者倒在追杀二公子的途中,就连世子也只能为此隐瞒真相,替他收拾那些混乱的残局。可到头来,也免不了深陷绝路的死局。
如今他却能亲眼见证这个人的死亡——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正在这双瞳孔里一点点消逝, 终于模糊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咚。咚。咚。
训练者心中充满了令人头晕目眩的激奋。他继续收拢五指, 享受着太阳穴不断鼓动的感觉。他能听见楼下住客们崩溃的喊声,也能听见外面狼群猎杀的嗥叫,但他并不在意,哪怕他身处在这栋即将成为血肉地狱的客楼。他太过痴迷, 尽管他从没想过这种痴迷究竟源自哪里。
咚。咚。咚——
鼓动声戛然而止。
训练者的手颓然松力。他顿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摸向侧腰, 低下头,怔怔看着掌心的鲜血。
宴离淮掀翻训练者, 整个人开始呛咳起来。训练者撑着木桌起身, 他虚捂着伤口,那里还插着一把匕首, 但他却没有任何痛感。他在宴离淮起身时跌跌撞撞走向窗边,去拿房间里唯一遗落在那的长剑。
阳光顺着那块被撞断的木板倾泻而入, 落下一道暖黄的光柱,横亘在他与长剑之间。训练者推开挡路的衣架, 一脚踏进光圈, 却突然被人从后勒住脖颈,往后拖去。
依旧没有任何疼痛传来, 哪怕他能感觉到血液正随着挣扎不断渗出。有的仅仅只是窒息感——这要比全身被痛苦侵蚀好得多,是吧?
紧接着,他突然想起了当年在王府里遇到的一个人。
那个训练者自小就感知不到任何疼痛。无论是被火烧,被针扎,亦或是被刀割开一指长的口子,他都没有任何感觉。
“……他可真是幸运无比,”当年的二公子曾说道,声音里还带着懒洋洋的余味,“对吧?”
那是当然,每个人都会这么想。新奇,羡慕,同时又有一种微妙的嫉妒——那个人永远也不需要因为世子的责罚而心惊胆战,不必忧虑自己被选中去试药后该如何熬过那段日子,更不用担心自己下一场比武该怎么办。
毕竟,他永远也不会因为痛苦而倒下。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人在练武场连三天都没撑过。
他依然记得当年的场景——四周一片漆黑,就像身处在不见月光的森林里,视线内除了那个人之外,就只剩下一道道模糊闪动的阴影。而那个人就像是被捅了数道口子的米袋一样,血从那些破洞里大股涌出,滴滴答答地从比武台边缘坠下。
周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寂静。
那个人就瘫靠在他面前,徒劳地捂着其中一处伤口。他再次试图起身,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栽。
终于,那孩子放弃了挣扎,动作迟缓地仰起头,没有任何垂死之际的不甘,只是困惑而又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就好像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抛弃了自己,变得支离破碎。而那孩子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仅仅是:“……你刚刚看到了吗?这简直太古怪了。”
那究竟是天分还是诅咒?
训练者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放弃去扳动绞住脖颈的手臂,而是颤抖地探向腰侧,握紧匕首。
“……嘘,嘘……”
宴离淮逐渐收紧手臂,安抚地说:“别这么做,那只会让你更痛苦。你还有力气抽刀杀我吗?现在……”
训练者什么都听不见了。
咚。咚。咚。
宴离淮慢慢松开手,放下训练者,他的嘴微微张着,眼睛无神地盯着前方,像是还在说些什么。宴离淮站起身,瞥了眼手臂崩开的伤口。
“……坚持了这么久,我不能什么都得不到。”
宴离淮低声重复着那训练者刚刚说过的话,不含任何意义的轻缓,沙哑,难以捉摸。他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走过训练者,拿起窗边的剑,拉开房门。
。
宴知洲推开了房门。
阳光从大开的窗户洒进屋内,照着那些倒在血泊里的尸体,其中几人直到临死前还紧握着剑,以至那种抗争和愤恨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了他们的脸上,在落日的铺照下,显得格外凄美而壮烈。
宴知洲脱下狐裘,随手搭放在椅背上,然后拉开另一把椅子坐下。
外面依旧喧嚣无比——尽管这种喧嚣指的是悲惨的喊叫和狼群狂躁的长嗥。如今这声音里又增添了一些新的趣味,比如楼下木板被撞得碎裂的响声,比如徘徊在楼梯边缘上上下下的脚步声,其中还掺带着盲目而充满希望的讨论声,以及绝望中只能接受现实的哭诉声。
它们和另一种坦然、平静的言语声交融在一起,如同一团迷雾般朦胧不清,又如一曲乐律般让人陶醉。
宴知洲曾想过无数次这种场景。混乱,绝望,奔逃。就像数十年前在山崖上的那个夜晚。
解决掉那些行刺母亲的人之后,他曾拼命地想要忘记那段回忆。无论是逃避也好,寻求解脱也罢,他只是想要忘记这一切,仅仅如此。就像常人所说的那样,只要报仇了,这段痛苦就结束了,你可以由此摆脱噩梦,开始新的生活。
但事实并非如此。
那夜所发生的一切一直缠绕着他,如影随形。它烙印在了他的记忆深处,又如同蛇一般盘踞在内心里。那东西把他当成了安乐窝,时不时吐着危险的信子,提醒他它还在这儿,暂时还不打算离开。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皇都的赌坊里有大把这种人,一场致命的变故毁掉了一切,就仿佛曾经的生活就像是美好的梦境一样,直到某一天,啪地一声,梦境崩塌,一双手把你拉回到了最黑暗的地狱,你的余生都将被痛苦和怒火填满。
他不想成为那种人,而与此同时,盘踞在内心的毒蛇终于张开了口,用他自己的声音诱惑地说:“那就不要止步于此。”
宴知洲轻笑了笑,打开酒坛,倒了一碗酒。外面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激烈。
不要止步于此。
真正的敌人到底是谁呢?
是那些收钱办事的乌洛部人?是那个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却又转头来算计他的家伙?还是那个失去了当时唯一的孩子,却也因此稳坐皇位的帝王?
他究竟是想要复仇,还是想要得到救赎呢?
大概两者都有,又或者说,两者都不尽然。他只是想摆脱那种感觉,那种每日被噩梦一点点侵蚀的痛苦。
那时的他认为,只要他尽全力去做,只要他跑得够快,那些痛苦就永远也不会彻底吞噬他。
“……我尽全力做到了最好,不是吗?”
宴知洲把酒碗轻轻推向桌对面,说道。
这是他找到的方法,效果也尤为显著。
他坐在看台上,看着练武场上那些血肉横飞的画面,听着刀锋在相撞的下一刻划开**的细微声响,当他闭上双眼时,脑海里同样重演着数十年前的那场惨剧,脚步声、喊杀声、鬣狗如同婴儿般的叫声。但他却不再感到任何恐惧,也不再感到彷徨、无能为力,就连那种莫名的孤独也一并跟着消失了。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日日夜夜被噩梦袭扰,每时每刻都在痛苦中挣扎,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向虚无的苍天去乞求怜悯的孩子了。
宴知洲重新倒了一碗酒。外面的墙角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
他慢慢闭上眼睛。黑暗降临的同时,周围那些混乱的声音也如同浪涛般席卷而至,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岸边,又如同沉在水里,浪花冰冷地刺激着他的感官,却也为他带来了尘封已久的愉悦、平和。
他由此构想着那幅他用尽一生而去描绘的画卷:鲜血淋漓的墙壁,断肢残骸代替了角落里堆叠的柴木,那皇宫已然成了血肉填筑的坟场,当那个皇帝抱着所爱之人颤抖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然后,宴知洲听到了楼下住客嚎啕大哭的声音。
没有所想的那般壮烈,却也足够美妙。宴离淮以为这是阻止他的唯一方法,却不知道这座客栈此时此刻正上演着他曾构想的一切。足够讽刺,不是吗?
他听见了内心的毒蛇问:“你究竟是想要复仇,还是想摆脱那段痛苦?”
宴知洲笑了起来。他抬起酒碗,袖管微微下滑,露出了手腕上的针眼。
它是如此明显,毒素正以针眼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它柔滑地融进血液,如同花般绽放,同时却又腐蚀着一切。蔓延而过的皮肤已经开始变得干皱、发黑,就像暮年老人的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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