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步棋我没走错。”叶星身体微微后仰,望着窗户。此时已至卯时,外面风暴减弱了些,一缕寂淡的晨光穿过云层沙雾,朦胧地照进房间。
“如果白小星不是内鬼,那就意味着,引导他做那些反常举动的人就是内鬼。”晨光将她的面容照得苍白,她说:“凑巧的是,白小星还活着的朋友,只有一个。”
第055章 055
出手行刺宴离淮的人的确不是白小星, 而是龙潭镖局中另一位训练者。
白小星一直在按照叶星吩咐行事。带着几个信任的下属,藏匿在人群中间,打算等到事态将要失控时, 再“恰到好处”地出现。
而宴离淮去找剑客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想亲自试验下那些解药的药效到底如何。如果这解药对狼毒真有奇效, 那么他这一举动,也恰好给所有人吃了颗定心丸。日后再发生这种情况,也不至于惊慌到场面失控。
毕竟他们这群人总要联手去肃清院子里的尸狼,前世一分两派的局面绝不能再次发生。
——但可惜的是, 他看到了那剑客手臂内侧的烧伤疤痕。
正当他打算一剑解决掉这个麻烦的时候, 他发现了藏在人群中的白小星。
多年来的相处让他们对彼此的做事手段再清楚不过,近乎在见到龙潭镖局的第一眼,宴离淮就明白了叶星的用意。
于是,他索性把这个“人情”卖给了叶星。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剑客毒发,用尽最后的力气举剑扑向宴离淮, 藏在暗处的白小星抢先出手。
但这中途却出现了一个让人始料不及的变故——白小星只挑断了剑客的四肢,压根没打算一剑解决他。
剑客诡异的攀爬姿态带来的冲击, 无疑把人群再一次推向失控的边缘, 宴离淮只能命人杀了那剑客平息事态。就在这时,龙潭镖局的人也趁着人群混乱出手了。
宴离淮慢慢揭开纱布, 那刀伤大概有两指长,但好在并不深。鲜血已经凝固在伤口周围, 形成一道颜色暗沉的血痂。
“我当时的注意力都在白小星身上,”宴离淮把随手脱下的血衣扔到门边的木篮里, 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没想到, 真正出手的反倒是那几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马前卒。”
叶星从木桌下取出药箱,说:“他们既然想要让所有人葬身狼口, 那么你就是他们最致命的阻碍。每耽搁一刻,局势就对他们不利一分。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刺杀你的机会。”
宴离淮靠坐在桌边,恹恹地说:“真难搞。早知道当初就把御光派的人全杀了。”
叶星拍了拍他的腿,安慰道:“往好处想,最起码我们已经知道了藏在龙潭的内鬼是谁。”
“那群人都是白小星信任的下属吧?”宴离淮还是觉得有些麻烦,他说:“看这样子,那个内鬼已经买通了白小星身边的人。”
“倒也不算买通。”叶星翻找着伤药,随口说:“那群人或许本就是内鬼的人,只不过为了套取白小星的信任,故意接近他而已。”
“……费那么多的心思,就为了把白小星打造成一个形迹可疑的内鬼,在关键时刻给他们做挡箭牌。”宴离淮低头瞥了眼刀伤,意味不明地说:“这孩子真可怜啊。”
叶星闻言后动作微微一顿。
宴离淮一直以为,白小星和叶星认识的时间很长,反而和那个内鬼只是泛泛之交。不然不可能会这么算计白小星。
但其实,凌息和白小星相处的时间,远比和叶星认识的时间还要久。
他们算是一起长大的“姐弟”。
白小星曾在饭桌上和叶星、沉洛他们聊过那段为数不多的“真实”往事。刚进入南阳王府那会儿,他其实特别害怕杀人,所以在练武场上总是躲躲闪闪,被划得遍体鳞伤也不想还手。
他要真是个胆小的废物也就罢了,反正在练武场上过不了几轮,就会成为乱葬岗一具毫不起眼的尸体。可惜,宴知洲发现白小星很有武学天赋。
所以每当白小星输场时,宴知洲都会重罚他,比如不让他吃饭、一个人清扫比武台上的碎肉、关在暗房里几个时辰……总之,世子会用各种方法,逼着他拿剑还击。
第一次杀人那天,是白小星的六岁生日。
也是那一天,他躲在荒林里崩溃大哭的时候,遇见了同样去荒林散心的凌息。
当时,一个和她关系还不错的训练者死在了练武场上,那个训练者和白小星年龄相仿。大概是因为某种意义上的同病相怜,凌息对白小星格外地照顾。
从那之后,凌息经常会偷偷教他一些练武场的“作弊”技巧,告诉他究竟用哪个招式,刺哪个穴位,需要多少力道,才能让对方看起来受伤很重,但却不伤及性命。
叶星还记得白小星曾在醉酒后和他透露过,他那些涂抹在剑上的毒药药草,其实都是凌息托人在炼药场上偷来的。
随着两人慢慢长大,他们熬过了练武场上每一次试炼,也抗过了药毒感染的致命风险。那些因为对方随时都会死,而不能过度深交的守则,也在朝夕相处间被打破。
按道理来说,即便训练者再冷血算计,那些近十年的感情也不可能就那么轻易舍弃。他们在成为训练者之前,也只是个普通人。在陷入绝望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寻找精神上的依靠。
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训练者,在明知道对方会在未来某一天,突然死在练武场的情况下,依旧冒着被世子惩罚的危险,偷偷和对方成为朋友。
思绪游离间,叶星的手腕忽然被人用力攥住。宴离淮一根根掰开她泛白的指尖,把药瓶从她手里抽出来,说:“……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就当你是在担心我的伤,才会这么做了。”
叶星怔怔抬眸。
宴离淮用缠着纱布的手晃了晃药瓶,微笑道:“再不帮我换药的话,伤口就要愈合了。”
叶星压下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帮他清理伤口。刀伤即便不深,但创口范围很大,每一次涂药,叶星都能察觉到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略微后仰。
“对了,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内鬼?”宴离淮干脆坐在了桌上,双手撑在腰后,说:“用不用我帮你摆平?”
叶星拉着椅子坐近了些,“你都快自顾不暇了,还有功夫处理内鬼?”
“反正已经被那群人盯上了。”宴离淮不以为然:“他们不会怀疑我的身份的,就算我出手,也只会以为我是在报复龙潭镖局先动手行刺。况且,在外人眼里,我和龙潭镖局关系一直不和。”
腹部精悍结实的肌肉在说话间微微起伏,叶星目光有些游移,她眨了眨眼,强迫自己回神,才说:“白小星或许还没意识到凌息会为了世子出卖他。如果我贸然行动,不仅会引起她警惕,甚至极有可能被她反过来构陷我对世子有异心。”
说到这,她顿了顿,低声道:“毕竟他们相识了十一年。”
宴离淮也因为这话怔愣了一下,过了片刻,伸手揉揉叶星的脑袋,试图让氛围轻松些:“我对龙潭没那么了解,既然这样,那就按你的方法来。”
下半句话,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说出口。
——如果白小星意识到凌息为了世子,不仅监视着叶星,甚至还设计把他当做挡箭牌。到时恐怕根本用不着叶星处理这件事,白小星自己就会出手。
他这短短十七年,经历了太多次希望崩塌后的绝望无助。如今他终于有了能让自己托付的“归宿”,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摧毁它。
哪怕这段虚假大于真实的记忆,构筑在濒临决堤的悬崖边缘。
两人心思各有思量。叶星沉默地缠着纱布,宴离淮单手撑着桌面,随意看了看掌心纱布上渗出的血迹,说:“对了,你突然来我房间做什么?”
叶星打了个哈欠,声音因疲倦显得没那么冷淡:“我有事想去问问那个‘副将’。”
宴离淮轻轻“啊”了一声,耸了耸肩,说:“那你可能要失望了。这人的嘴比铁还硬,无论用什么刑,硬是一个字都不说。”
这在叶星的意料中,她说:“你以前不是喜欢研究南境那边的蛊虫吗……没有什么让人吐露真言的蛊吗?”
“有倒是有,”宴离淮说:“但这种蛊要在人神志不清的时候用才有效,像他这种就算受重刑也不吭一声的人,强行下蛊,只会七窍流血而亡。”
叶星皱了皱眉。
宴离淮觉得有趣,笑了笑:“怎么突然找他了?有什么事你可以问我,说不定我恰巧知道答案呢?”
叶星犹豫片刻,最终选择实话实说:“我觉得,我们重生可能不是什么巧合。”她抬眸看他:“或许,我们一旦死亡,就会重生在这座……”
叶星的话音猝然一止。
不知为何,在她说“重生”两个字的时候,宴离淮脸上的笑意在瞬间消失了。
第056章 056
就像是骤然绷紧的弦。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空白, 心脏仿佛在瞬间静止,又在下一刻的呼吸间,开始不受抑制地怦怦狂跳。
宴离淮觉得心口处的伤又开始疼了, 声音比原来还要低沉几分:“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了?”
叶星刚好处理完伤口, 稍微坐直了些,说:“只是感觉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叶星直觉宴离淮肯定知道什么,但她不太清楚他为什么会瞒着自己。她预感他会像以前一样打诨糊弄过去,结果宴离淮这次却一点玩笑也没开, 侧身去拿酒壶, 神情有些反常。
“哪里不对劲?”
叶星没回答。她双手交叉搭在身前,盯了他片刻,“你怎么了?”
宴离淮倒了杯酒,烈酒入喉, 将那股莫名的不安焦虑彻底压了回去。他勉强笑了笑,稍抬酒杯, 说:“没什么……外面尸狼强攻客栈,你突然聊起这个, 怪让人紧张的。”
“这借口太烂了, 换一个。”叶星倾身去接酒杯,“你说你是因为遭遇刺杀, 才这么紧张,我还能相信一点。”
“我的错。”宴离淮笑起来:“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叶星喝了口酒, 辛辣驱散了稍许困意。她身体仰靠在椅背上,按了按额角, “这么慌张做什么, 难不成前世是你杀的我?”
房内沉默了一瞬。
叶星慢慢放下手。
宴离淮靠坐在叶星身前的桌子上,高挑精悍的身体挡住了铺洒而至的冷光, 将叶星笼在了阴影之中。
风暴渐渐消退,残沙漫天飘舞。黄里泛白的晨光逐渐明亮起来,可惜宴离淮在逆光处,她看不太清他的神色。
叶星无声一哂:“你不会真把我杀了吧?”
她的语气格外地平静。宴离淮指尖轻敲着桌面,开玩笑似的说:“有这个可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会杀了我么?”
叶星觉得这句话非常荒唐,犹豫片刻,还是回答:“我只是不太记得前世的事情了,又不是记忆混乱。我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宴离淮略微俯身,顺着这话往下问:“……万一,我在前世做了比这个更过分的事情呢?”
叶星蹙了蹙眉。
叶星其实压根没想提前世的事,不知怎么就被宴离淮扯到这上面来了。更奇怪的是,她隐约感觉,前世那些丢失的记忆,似乎和“重生”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譬如说,如果仅仅只是触发“机关”就能重生,那么触发这“机关”的条件是什么?所有人都葬身狼口吗?
但如果真是这样,大家一旦死亡,都会重生回到客栈。那么为什么唯独她和宴离淮是“共生”关系?
……也许,她最初的设想是错的呢?
如果推翻之前一切结论,再重头来看的话,或许并不是全员死亡才会重生,而是只有触发了极其苛刻的必要“条件”,他们才会重生。
那么客栈全员葬身狼口就能重生的假设根本不成立。而真正触发重生的“机关”,一定和“共生”脱不开联系。
——这也就意味着,或许只有宴离淮,才知道“机关”在哪。
那么这“机关”究竟是什么?一个缥缈的条件?还是一个类似南境巫蛊之术的法器?
又或是乌洛部的……
就像是深潭下若隐若现的光影,叶星刚要伸手去抓时,光影却随着掀起的水花消失在黑暗深处。
“前世结局已经够惨的了。”叶星已经习惯了线索骤然中断的挫败感。她目光随意落在桌上的酒杯,轻声说:“我实在想不出,你能做出什么让这惨剧更雪上加霜的事。”
“太多了。”宴离淮低眸看着叶星,日光投映在他的侧脸上,“多到我都记不清了。”
“……那就挑一个最严重的说。”叶星倾身去拿酒,却被人按住了手腕。
宴离淮俯下身,单手撑在扶手上。叶星仰头,便能看清宴离淮眼中每一个暗涌的情绪。
“我困住了你。”宴离淮慢慢逼近,两人鼻尖相触。明明只差一点,那淡薄的唇沿着叶星脸颊滑过,贴近她的右耳,带着自暴自弃地阴沉:“我把你锁在了屋子里,不让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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