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不自觉地跟了过去,“之前笛笛不是说要去德国找你么,临时学了几句简单的会话。”
“还会说什么?”
“tschüss、ja、nein……kaffee、wein、brot以及一些入门的简单词汇,还有……”那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像块烧红烙铁烫了她的神经一下,她立即住声。
“还有什么?”孟镜年拉开冰箱门。
林檎摇头,“……没。别的想不起来了。”
第4章
“……德语挺难学的,比微积分难得多。”生怕自己的反应是欲盖弥彰,于是林檎再补充一句。过后却想,杯弓蛇影是心猿意马者的自作多情,孟镜年那样磊落,怎会过多联想。
孟镜年深以为然地点头,“我德语学得也并不好,刚去的时候有一半的内容听不懂,也不敢贸然开口。有一次和同组的同学吃饭,他问我,孟,为什么你从不主动与我交流,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瓶纯净水,递给林檎。
林檎听得微微扬起嘴角,“汉堡好玩吗?”
她拧了一下瓶盖,未料到没有拧开,掌心在衣袖上擦了擦,再次用力,依然纹丝不动。
孟镜年朝她伸出手。
“不用,我自己……”第三次尝试,依然铩羽。
林檎尴尬地将水瓶递过,“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宿舍的桶装饮用水平常都是我在换的。”
孟镜年握住瓶盖,手背因用力而筋脉浮现,掌指关节泛白,片刻,紧紧咬合的瓶盖终于松乏,他重新递到林檎手里,微笑说:“不怪你,这一瓶是有些紧。”
林檎接过水瓶,喝了一口水,目光别了过去,神情仍然不自然。
小孩子要强,一点点狼狈都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展露――孟镜年很了解她的性格。
此刻两人站在冰箱前的情景,自然叫他联想到,她刚到孟缨年和林正均家里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林正均还在读博,孟缨年刚刚研究生毕业,在律所实习。领证两年的年轻夫妻,和囊空如洗没分别,没有买房,只在大学的家属区里,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
孟镜年彼时读高二,周末偶尔会去姐姐那里吃晚饭,有时候碰上天气不好,就在客厅沙发上将就一晚。
那天睡到半夜,听见OO@@的声音,以为是老鼠,没大在意,直到好像什么被绊了一下,黑暗里发出轻微的“啊”的一声。
他眼睛睁开一线,在昏暗光线里捕捉到了茶几前面一道呆立的影子,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边,好似在观察,他有没有被吵醒。
他没有动弹,那道影子停了一会儿,就蹑手蹑脚地,朝着厨房去了。
片刻,厨房里亮起一蓬灯光,他猜想是冰箱门被打开了。
紧跟着,里面传来咀嚼吞咽的声音――晚饭的时候,林正均临时有点事,要赶着出门,大约是怕耽误了他的时间,所以她饭没吃饱,就把碗放下了。
他那时躺在沙发上,听着这声响,有些唏嘘,因为这按照辈分该是他外甥女的小姑娘,因为父母去世一事备受打击,已经失语了一段时间。姐姐姐夫偷偷咨询过心理专家,专家说先观察一阵,如果持续下去,再做干预。
他记得在饭桌上时,她是望了林正均一眼的,或许是想表达些什么,但好像有什么阻止了她开口一样,她脸涨红了一阵,只是低头飞快扒饭,什么也没有说。
八九岁正是猛长身体的时候,以她的个性,如果不是实在饿得难受得睡不着,绝对做不出半夜进厨房偷吃的事。
小朋友狼吞虎咽的,还噎了一下。
他好笑地叹了声气,从沙发上爬起来,脚步轻缓地走到厨房门口去。
里面的人蓦地回头,僵在原地,半块吐司还咬在嘴里,眼里满是惊恐。
他不紧不慢地说:“吐司放进冰箱的时候,是整包没开封的。”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打开的吐司袋子,神色更惊恐。
他走到她身旁,手从她肩膀越过去,从袋里揪出一片,送进嘴里,咬下一口。
她回过头来,眨了一下眼睛,望着他。
“我姐问,你就说是我吃的。”
她愣了一下。
“听到没有?”
她迟疑地点点头。
“你要说,听到了。”
她咬住唇,还是不肯说话。
他也不勉强,伸手从冰箱里拿出喝剩一半的鲜牛奶,“要吗?”
她摇头。
“干吃不噎吗?”他笑了声,走去灶台那儿,从橱柜里取出两只干净的玻璃杯,一边衔着吐司片,一边倒了两杯牛奶,把其中一杯递到她跟前。
僵持了一会儿,她才接过杯子,嘴唇翕动,仿佛是想要说句“谢谢”。
他率先说:“不用谢。”
两个人就站在灶台前,借着冰箱的亮光,吃吐司喝牛奶,好在那是台老式的冰箱,开得久了也不会发出警报。
她吃完了最后一小片的吐司,玻璃杯里的牛奶也见了底。
他小声说:“你先去睡觉吧,杯子我洗。”
她点点头。
“漱口再睡,小心蛀牙。”
她又点点头。
这段十多年前的往事,让孟镜年轻笑了一声。
林檎有些莫名,抬眼看他。
他不说什么,抬腕看表,“晚上有没有安排?请你吃饭。”
“跟团队的人约了一起吃饭讨论。”
“约了几点?把你叫过来做了半天苦力,希望没有耽误你。”
“没有的。”林檎摇摇头,“约的六点。再待一下就过去刚刚好。”
没能和孟镜年一起吃饭,林檎并不十分觉得遗憾。她从不透支任何东西,包括与孟镜年为数不多的相处机会。
/
同孟镜年聊过以后,小组又碰头开了个会,飞快定下了后续的开发方向――校赛就在下个月,没有多余时间供他们继续纠结。
闫明轩起初跑去人工智能学院逮人,显然并没有想到年级第一不单是个女生,还是个漂亮得叫人直视都会脸红的女生。人总是容易以貌取人,只要生得太过出挑,都会让不知内情的人,对其实力的评价大打折扣。
但几次相处之后,闫明轩绝对相信林檎年级第一的成色,她的冷静与理智,能排进他社交网络里的前三名。
她非常的……闫明轩想要想一个确切的词语来形容林檎,但发现有点难,他没有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非要找一个比喻的话,她有点像是武侠小说里的角色,一个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的女刺客,冷淡、毫无废话,很少出手,出手一招毙命。
周四上午,小组四人去了闫明轩所在的大气科学学院一楼的茶座做讨论――地方是林檎定的,闫明轩不知道她一个人工智能学院的,怎么会对别人院里的布局了如指掌。但他没有提出异议,他虽然是整个项目的发起人,但基本对组员有求必应,万一再跑一个,那就真没得玩了。
林檎打开笔记本电脑,三位组员围在她旁边,看她演示连熬几个晚上,做出来的基本框架。
操作辅以简单讲解,林檎把功能跑了一遍,而后说道:“有疑问和意见的话,可以提。”
闫明轩提出的功能要求,基本都实现了,自然没什么意见,只提了一些可供优化的方向。
团队里还有一个计算机系的男生,主要负责数据爬取、可视化和整体框架,名叫彭非,普通身高普通长相,组会散了以后,再在路上碰见,林檎都不能肯定自己一眼能把他认出来。但他人性格还不错,任劳任怨的。
彭非问林檎:“代码我能看看吗?”
林檎点头。
彭非支颐划拉了一会儿,情不自禁道:“你代码写得很漂亮。”
林檎:“我知道。”
闫明轩笑出声,剩下还有个组员是学数字传媒的,一个戴眼镜、笑起来有一个梨涡女生,名叫徐诗蕊,也跟着笑了。
彭非挠挠头:“你用的PyTorch框架?”
“嗯。”
“你们学院大二都在学PyTorch了?”
“没,我无聊自己学的。”
彭非比个大拇指:“牛。”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组会顺利进入下一项,讨论后续完善的方向,和校赛的分工。
“……好,我总结一下,我做PPT,徐诗蕊上台做presentation,彭非和林檎,答辩的时候老师问到计算机相关的专业问题,你俩就回答一下。”
彭非说:“好。”
没听见林檎回答。
闫明轩看过去,发现林檎正在盯着走廊的那一头。
他顺着望过去,看见一行人正在走过来,其中有个他见过,大一的时候,帮院长代过一堂随堂小测,也算是院里的传奇人物,孟镜年学长。
几人走到了茶座旁,孟镜年目光瞥来一眼,突然顿步:“在这儿开会?”
闫明轩莫名其妙,便听见林檎说:“嗯。”
他惊讶地看了看林檎,又看了看孟镜年。
林檎推开笔记本电脑站起身,走到孟镜年跟前去,“答辩结束了吗?”
“刚结束。”
孟镜年从楼梯下来,走进走廊的那一瞬间,林檎就看见他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正装,正式版型的白色衬衫,非常合身,衬得人肩宽腰细,清介洒然,出尘标格,不经意地叫其余所有人都失去了光彩。
等他走到跟前,她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眼,就若无其事地别开了。心跳遗落一拍。
这时候,和孟镜年一道过来的,似是院里老师的一个人,拍了拍孟镜年的肩膀:“镜年,我有事就先走了啊,让你帮忙的事,就这么说定了?”
孟镜年点点头,“没问题的李老师。”
那叫李老师的人,脚步匆匆地走了,另外几个跟在孟镜年身后的,看样子大抵是他同门。
有个身形瘦高,戴一副黑框眼镜,长相打扮都不失清爽的男生,或许跟孟镜年关系不错,拿手肘轻撞了他一下,“你本科学妹?”
“嗯……不是我们的院的。”
男生有点起哄的意思,看向林檎:“学妹哪个院的?”
“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学院的,怎么跑我们这儿来了?等老孟啊?”
孟镜年看了那男生一眼,像是叫他别乱开玩笑的意思,随即看向林檎,“跟我同门吃个饭,有事你微信联系我。”
林檎点点头。
孟镜年最后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
闫明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同学长打招呼,“林同学,你跟我们院孟学长认识?”
“嗯。”林檎坐回去。
“怎么认识的?”
林檎没回答,打了一个呵欠,觉得一切都索然起来,恹恹地托住了腮。
第5章
孟镜年有一张庞大而广泛的社交关系网,近到院里的行政部门,远到美国夏威夷的火山观测站,都有他能说得上话的人。
但假如把社交网络中的所有人按照同心圆进行划分,能够进入接近圆心最内圈的人,实则少之又少。
谢衡――那开林檎玩笑的男生,是其中一个。谢衡是外校保研来的南城大学,是院长江思道门下为数不多的外校学生,人自然是聪明,就是有点懒散,这也是为什么孟镜年今年毕业,谢衡却要拖到明年,他还欠着一篇核心期刊论文没发。
谢衡是相当周到又会来事的一个人,人缘奇好,大多数时候,若一定要打交道,同门的师妹师弟还是会优先选择谢衡。原因不言自明,孟镜年这人温和,却并不十分平易,多少有点距离感。
这顿饭主要是谢衡在张罗,一为孟镜年接风洗尘,二为庆祝他预答辩顺利通过。
孟镜年师从院长江思道,进行的也是大气动力学相关方向的研究,毕业论文的选题为热带气旋增强的最佳初始内核的理想化数值研究。
今天的答辩委员会,除了南城大学本身的老师,还有国家气象中心、国防科技大学和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的专家教授,都主持过重点项目,虽然和院长江思道有合作关系,对他的学生却不会客气到哪里去,毋宁说还会更加严格。
这样的情况下,孟镜年面对提问应答自如,一点没给导师丢份儿。
中午是吃火锅,几个师妹师弟先去打小料,留了谢衡和孟镜年看东西。
谢衡说:“你现在是轻松了,我却悬了。去年十二月黄老师的学生答辩,我也去听过,根本没今天这么严格,我感觉我明年怕是毕不了业了。我真后悔,当时就不该选院长当导师。”
“院长在明珠楼,左转三百米,你可以亲自去跟他递申请,叛出师门。”孟镜年笑说。
“损不损啊你。”
原本,孟镜年是想要把江思道请来师门聚餐的,但今日答辩委员会的成员都与江思道相识,便由江思道在明珠楼做了个东道。明珠楼名字起得唬人,也就一三层楼的家常餐厅,因为开在学校附近,成了学校师生的编外食堂。
谢衡喝口水,瞅了孟镜年一眼,清清嗓,“老孟,刚才那学妹……”
谢衡长相不错,能提供情绪价值,家底又颇为殷实,自然不乏女人缘。他在这方面的名声不怎么好,孟镜年是知道的,虽然有些事是栽赃到了他头上,不全是他的错。
孟镜年知道他要问什么,“她是历史系林正均老师的侄女,我奉劝你最好不要打她的主意。”
孟镜年知道林檎应当很讨厌掉入裙带关系的议论漩涡,因为她没对外张扬过她和林正均的亲戚关系。所以方才在院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没有跟谢衡仔细解释。
谢衡点点头,片刻却又想到什么:“林老师不是你姐夫吗?”
“嗯。”
“那你跟她怎么论?她叫你叔叔,还是舅舅,还是学长?”
孟镜年没答这话,因为晓得不管怎么回答,谢衡都有一句揶揄的话在等着他。他瞧见有师弟回来了,站起身也往小料区走去。
中午聚餐结束,孟镜年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晚上还有一个饭局,要去导师江思道家里吃饭。
江院长家在老城区,搭两班地铁,步行五百米,草木蓊郁处一座上了年纪的青砖小院,就是目的地。
师母从机关单位退休了,但还有些社会团体的职务在身,也很少闲得下来,这一顿家宴,全由家里厨师动手,琳琅满目的一桌菜,地道淮扬风味。
孟镜年进门,师母汪兰舟热情招待,喝了半盏茶,便让移步餐厅,边吃边聊。
江思道站在酒架前,笑问:“镜年,想喝点什么?”
“我客随主便,老师。”
“那就干红,好吧?我一个学生从嘉峪关寄来的,是他家里自己酿的酒。”
保姆取来三支红酒杯,置放在三人面前。
孟镜年待江思道把那瓶酒拿过来,坐下之后,才跟在他后面落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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