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
无数的黑影自撕裂的虚空落下。
为首的一只巨大,生猛,猩红赤金的翅振动扇出残影,小巧的三角形头颅下有着一圈看似绵软的茂盛鲜艳绒毛。
它落地,震颤翅膀发出威吓的嗡嗡声。
紧随其后的一只虫,不悦地抖动黑底蓝斑的翅膀,前足深深抓进地面,这就像是一个信号,虫群接二连三地行动起来。
“嘶嘶嘶——”「是女王。」
“嘶嘶!”「找到了。」
“嘶。”「女王。」
它们都在散发信息素,为将这一确切的消息送达自己一脉的最强者——传达给它们的王侍。
然而,王巢的深处。
在某间形似重叠波斯菊花瓣的房间内,传来砰砰响声,用作房间柱材的白色矿石碎裂一地,被人踩成齑粉。
“卑鄙的窃贼,怎么敢盗取女王的气味!”
一条蜜色的胳膊肌理分明筋脉偾张,握成拳头的手重重砸在摇摇欲坠的墙板上。
“奥森,冷静一点。”在扬起的白色尘粉里,身材瘦削的银发男人皱了皱眉,“不要加重巢虫的工作量。”
挥出那一拳的人,名为奥森的男人,正是“蜂”族最强者,也是“蜂”族血脉拥有真名而不仅仅只是以特征称呼的王侍。
他鼻梁高挺,有着长长微卷的睫毛,眼睛似蜂蜜一般流动着琥珀样的光泽,鼓胀的胸肌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连带着腹部一收一缩。
“菲萨我要怎么冷静,你说怎么冷静,已经是第三万二千六百七十二个世界,先是希尔,再是索伦,这次焚尽你的生命之后,最后就只剩下我,可还是找不到。”
他声音颤抖:“我们找不到她。”
一缕光斑落在银色长发男人的指尖,菲萨利乌斯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嘴唇却格外的红,在眼睛的部位,眼眶空洞一只,仅剩的一颗眼珠空灵仿若琉璃。
他半垂眼帘,沉默着。
他们丢失了女王,在她还是一枚小小的卵的时候。
她在希尔的怀中脱落,掉进了通往未知世界的裂隙里。
“蛛”的血脉王侍。
——希尔瓦拉,他曾经掌控着最优秀强大的战士,以将深渊每一寸土地征伐视作为女王献上的荣耀。
失去女王之后,所有网上的“蛛”,都堕落为好战暴虐的疯子,癫狂到自相残杀。
他们认为,这是赎罪。
希尔流尽了血,凝成一尊灰白色蛛像。
甚至没有一只“蛛”撑到找到这种堕化的解决办法。
菲萨利乌斯以一只眼睛的代价,从深渊的深处找到了一片卵壳碎屑,那是寻回女王的可能,燃烧王侍的血,点燃的力量足够拧紧虫族所有的精神链接骨爪爆发出强大的冲击破开裂隙。
从裂隙发出的扭曲能量会激发各种生物的精神畸变,同样会一波波催动它们精神力的成长,驱使其他世界的生物,尤其是接近本源的虫类自发亲近女王。
他们相信能找回她。
索伦坚持了两万一千三百六十二次。
“蚁”的忍耐与韧性是四种血脉中最强的,直到他的胸腹裂开到心脏,那条膨大粗壮的管道上面遍布碎纹,再也无法有节律的收缩,沉默的男人只是几秒,就变成一尊苍黑的蚁像。
菲萨利乌斯看着自己苍白手背上痉挛起伏的青色血管,扭头昏暗的视野之中是一对破败的翅。
他的力量在翅膀里。
它们曾宽广掀起,亦柔顺披坠在他的身后,再没有任何一只“蝶”比他更美丽。
现在它们变得干瘪皱缩,遍布大大小小的溃烂孔洞。
自己还能撑多久?
如果找到女王,又如何能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怎么能以这样丑陋的外貌出现在她面前。
——她不会喜欢。
只是出现这个念头,菲萨就感到他翅膀的根部一阵阵绞紧。
好不容易出现的希望,那让身躯一窒的朦胧气息,缥缈而馥郁的气息,转瞬即逝,那些低劣的信息因子可以欺骗得了痴智的低阶虫族,却骗不了他和奥森。
在过去的几十分钟内,他们的眼睛里不停播放着虫兵眼瞳中捕获的画面。
在灰暗的雨幕中,清瘦少女肩膀汩汩流血,小小的六片透明翅膀连雨滴的重量也无法承受,萎靡不安地抖动
她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也确实断掉生机,在很短的几次呼吸之间。
那一刻,他感受到强烈的痛苦,一种维系骤然消失的痛苦。
菲萨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经被指甲嵌破,莫大的耻辱感兜头而下。
他以手遮眼:自己的诞生,自己的存在,自己的一切都是为了王。
然而……
他却被那些球形异种研究的虚假药剂魅惑。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它们卑劣的药剂甚至还在更加弱等种族的身上催生模拟王虫的羽翅,那样的稚嫩且脆弱。
转瞬即逝,撩动仅存王侍的心弦——奥森的气愤暴怒,他都感同身受。
但他有更重要的任务,他需要保持精神的平和,这样才能维持控制骨爪的精神链接,不至于出现疏漏与反噬。
他们已经付出了“蚁”脉和索伦的代价,而现在,菲萨利乌斯清楚知晓,就算他即将消亡,只要奥森顶上,“蝶”脉就不会被骨爪吞噬。
至于在他死后,奥森,奥森无法再保持理智。
当一个族群走到穷途末路之时,总是有那么几分赌上一切的狂妄。
“你要留在这里,巢需要你。”
萨菲利乌斯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好。”
“而我,我会去到她的身边,相信我。”奥森活动手骨,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他承诺道:“我会亲手撕碎她。”
-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具像化的噩梦,再没有什么比被只有一个人头的怪物抱着咬来咬去更恐怖的了,感觉下半身都要被黏糊糊的触须吞掉。
如果硬要比的话,她甚至更愿意在原始森林里被鱼狗怪物追——至少只是被舔一下脚。
现在,她醒了。
并且清晰的记得,那不是一场梦。
漂浮在巨大水族玻璃瓶里的贝芙眼睛热烫,呵出一连串细密的泡泡……
她在神经病,不,现在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好了,总之是在那颗熟悉又陌生的脑袋发出一声怪叫之后,见到了上次有一面之缘的血红细胞球怪和奶黄鸡蛋球怪。
前者伸缩变形甩出一条倒钩状的利爪直接把本来就摇摇欲坠的骨架打烂,后者把缠在她身上的家伙以及他身下的乱七八糟触手扒开。
她像个挂件一样被一只超多眼睛的玫瑰色蜘蛛球拎着,看着一批球怪整齐划一操作着奇怪的仪器补上大地的裂隙。
动作娴熟,效率高超。
但雨没有停……
贝芙被浇透,冷得浑身颤抖,也不知道她要被这样拎多久,那个时候她甚至以为自己也要和虫子尸体一样丢进地里去。
直到昏迷过去的前一秒,她被两只球抱走了,贴在暖暖的血红色球怪脑袋上,大脑里冒出来奇怪的念头:如果这个世界有天使,一定是长着这两只球怪的样子,番茄蛋花组的天使。
番茄配鸡蛋真棒啊。
以后都吃不到了,贝芙鼻子一吸一吸的。
小甲紧张地拉了拉一旁抱胸的小乙:“她好像醒了。”
小乙没好气回道:“她醒了很久了,我早就闻出来,酸里吧唧的小东西,但是体温还是有些超出正常标准。”
“是么。”小甲倒吸了一口气,他有些过于紧张了,唤过服务机器人,“瑞文博士一直在等着,送过去吧。”
小乙斜了一眼漂浮在营养舱内的少女:“哈?那位博士没几个月就要湮灭消亡了,你确定?”
小甲摇摇头:“不知道,也许只是旁观,助理会安排进行精神安抚或者记忆整理吧,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比较特殊,毕竟当时你也看见了。”
“……”小乙沉默。
他能说什么,楚乌大人不仅在尝试筑巢,还抱着一只人类啃得非常忘我。
闻到小东西身上浓郁血味的那一刻,他几乎是瞬间暴血进入战斗形态。
“你还好吗?”小甲看着小乙一直盯着机器人把营养舱推进电梯,“你似乎很担心楚乌大人家的小人类。”
小乙语气生硬:“人类脆皮得要死,一点点伤口都要养好多天,我只不过是替楚乌大人担心。”
小甲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一旁的大屏幕正在反复滚动播放着紧急处理视屏。
“鉴于昨日发生全景公园的恶性虫潮事件,使得许多尊敬的客户失去了爱宠……此次购买了宠物意外险的顾客可以凭保险单兑换相应条目的赔偿……”
“我司将限时开放定制功能,已经录入爱宠记忆备份的客户,可享受折扣价挑选并定制您的宝贝,让它以全新的形式回到您的身边……”
小甲有些感慨:“楚乌大人好像没有备份贝芙的记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小乙耸了耸外骨骼:“如果给你一只同样拥有小东西记忆的人类,你感觉怎么样?”
“呃……”小甲想象片刻,两颗黑色豆豆眼在脸上移动,“这很怪哎,我是说,我没办法把它当成真正的贝芙。”
“那就是了,说到底不过是一种减轻负罪感的移情,楚乌大人的脑子呃,公认的不太好用,以及他几乎少得可怜的情绪波动,所以,楚乌大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件事情上。”小乙顿了一下。
“搞不好他已经弄死过很多次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怎么可能?”小甲捂住小乙的嘴让他别再胡说。
比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他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
他收到了前辈的消息,冬汛潮期明明还没有到,这波虫潮出现的太诡异,连带着雨季提前。
调查表明它们是被一只红发人类运用某种情绪配合散发信息因子的幼虫吸引,因此才会提前出来,地点还是在地底早就被清理过,绝对安全的全景公园。
人类怎么能和虫族的幼虫安然无恙相处,而且,浸泡信息因子的幼虫,是谁给这只人类的?
这一切都不太对劲。
这件事会和研究信息因子药剂的江姜博士有关吗,还是说,有人在给江姜博士泼黑水。
小甲心思缜密,尚未下定论的揣测只是才在心中升起疑云,就马上有了调查行动的方向。
-
贝芙思绪放空,手却不知不觉放到了嘴唇上,那儿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回忆却带起隐约的刺痛感。
她当时一定是血流太多,脑子都傻了。
对于怪物们来说,那些虫子根本不值一提,根本就是多余担心,她简直太好笑了,没有什么能力反抗的她居然在担心那家伙会不会死在虫子的嘴里。
都是怪物,有什么分别吗?
真是烂操心……
玻璃箱忽然悬浮起来上行,贝芙来到一个纯白的房间,机器人把她从容器里抱出来,放进了一个正正方方的透明箱子里,大脑里响起久违的机械波动。
[亲爱的知更鸟小姐,欢迎你的到来。]
[欢迎。]
这狗屎系统还在脑子里,贝芙无奈地靠着玻璃滑坐下,没有了温凉的液体泡着,只是这么一会儿,她的体温就高得惊人,嘴巴干得厉害,快要起皮。
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地方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下一刻,门的方向出现了一只球怪。
它通体混杂着墨绿与棕黑色,体表像石灰岩一样崎岖斑驳,蠕动行进的速度不紧不慢,缓缓出现在玻璃前,头顶两枚镶嵌在球体最顶端的巨大莹白色复眼,上面映出她坐在角落的颓丧模样。
[不用害怕,瑞文博士是来帮助你的。]
这就是那个博士?
贝芙没有说话,感觉自己呼出的空气都烫得要命。
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处理她肩膀上的伤口的,那里非常的痒。
墨绿色球怪伸出一条卷动的触须从玻璃门上的小小圆形孔洞里探进来。
贝芙以为它要握手,出于礼貌,于是也勉强伸出手去,下一刻,那条触须啪地给她手腕扣上了一个奇怪的磁吸手环。
“贝芙。”
清晰而有些沙哑的中年女声闯进贝芙的耳膜,在她的眼前同样映出清晰可见的中英两行字幕,白底黑字,占据视野正中。
她抬起手晃了晃,发现那行字随着她手掌的动作晃动:飘逸的花体字母与端正的楷书,有种电影字幕的感觉。
“贝芙,一个不错的好名字,你好,我是瑞文,或者,你更愿意称呼我为瑞雯,也可以,那是我过去的名字。”
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吗?
贝芙强撑着睁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的墨绿色球形怪物,它,不也许应该用她,之前感到的古怪与别扭在这一刻拧成诡异的揣测。
她想起那个女人,想起同样的玻璃墙白房间。
这个怪物的皮囊里,也许,是一个人类的灵魂。
贝芙干巴巴地说道:“你,那个女人……”
“那不过是我过去的躯体罢了,你猜得没错,我和你一样,来自人类世界,不过要早上许多,那是一段有些难熬的漫长日子……不过,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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