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现在。
林昭昭用的是她最拿手的剑招,出云见月, 此招四两拨千斤, 其目的是横扫对方的强攻,为自己争得出招的余地, 可她不知道的是,丁二七等的就是她这一手。
林昭昭放弃防守, 用进攻给自己换一片新的天地,可也让自己中门大开,全然暴露在丁二七身前,此时搏的,就是谁的剑更快。
丁二七的魂光扫过林昭昭的颈下,剑锋过处,带起了林昭昭一缕鬓边发。
“我输了。”
从开局到现在,丁二七几乎是拆开了林昭昭的每一招,他看似接着林昭昭的后手,却在不知不觉中引导着林昭昭的节奏,一战已毕,两个人心下都明了,丁二七对朝晖剑法的熟悉程度,绝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形成的。
“既然是既明派的弟子,输给祖师爷,我也不算丢人。”林昭昭收了剑,看向丁二七:“你可是想起了些什么?”
“我想起了年少练剑的光景,高山之上,松柏掩映之间,我剑起,松叶落地,用的就是你这一招出云见月。”丁二七没有说谎,他与林昭昭对招之时,脑中的画面时隐时现,那片松林,或许就是传说中明镜道人的了空山。
“你竟真的是我既明派的祖师爷,那我此后应该如何唤你?祖师大人?骆大侠?还是丁二七?”
世事竟是如此难料,自己义庄里捡到的鬼魂,竟然是名彻江湖的骆一鸣,自己作为后后后生,林昭昭多少有些恍惚,以后可如何与这位开山祖师相处。
“在你面前,我永远都只是丁二七。”
丁二七一抬手,魂光消失无影,魂剑也不见了踪迹,他揉了揉林昭昭的头:“我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没能想起来,要想了却夙愿,光靠一个身份是不够的,小徒弟,既然师门已经付之一炬,那想必如今既明派覆灭的详情,就握在镇抚司手上,还得有劳你继续查下去。”
上一次丁二七这样抚过林昭昭的发,还是在陆鸣筝的院里,林昭昭不知道,这一次丁二七向她伸出手,又是带着怎样的感情,是情难自抑,还是师门传承之情。
丁二七话说得模棱两可,可林昭昭偏不肯给他这样的机会,就算是祖师爷,如今两人也是同在一张婚书之上,凭什么他丁二七就能仗着长辈的身份,对她这样若远若近的亲昵。
她一抬手,将丁二七的手握在手里。
丁二七也没有想到,林昭昭会如此大胆,林昭昭这一出反客为主,他反而手足无措了起来。
“我不管你是不是既明派的祖师,也不管你究竟年长了我多少岁,婚书上明明白白写着,林昭昭与丁二七,永结百年之好,你如今在我身边一日,就一日是我的夫君,少拿长辈的架子。”
这一纸婚书,他们两人从来不提,冥婚鬼嫁,无论阴阳两界都不认账,可如今确认了自己的心意,在林昭昭心里,那一纸婚书便算作数。
丁二七想抽走自己的手,可又舍不得抽走自己的手:“你是生人,我是死者,你大好的人生才刚开始,难道你就不想洞房花烛、结婚生子,与情郎相互依偎,享人间的天伦之乐?阴阳相隔,你知道这些我都给不了你。”
“你是既明派开山祖师,既明派仅有一句的训诫,就是“我命由己”,约莫这还是当年你提出的口号,无论现状如何,我派中人,都只讲究一个随心所愿,我不在乎什么天伦之乐,若是情投意合,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可我是会走的。”
林昭昭看着丁二七的眼睛:“你如今不过是知道了你的身世,天雷都劈不散的厉鬼,哪里那么容易就能了却遗愿,若你的生平所憾,是既明派没能在南骧武林中发扬光大,那少不了还得我这个新门主,用一生去平你的未了事,咱们来日方长。”
理智上,丁二七不愿意就这么将林昭昭的心困在自己这个已死之人的身上,可感情上,他却骗不了自己的心,他的手抚过林昭昭的面庞,顺着她的眉眼,一路走到她的嘴唇。
林昭昭闭上了双眼,任丁二七的双手在她脸上游走。
“林姑娘,你怎么在这里,你师父已经听说了海宁镇的事,让我出来寻你。”白皎的声音在林间响起,林昭昭睁开双眼,发现自己魂魄复位,而丁二七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林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白皎不解,林昭昭一人在林间,双目紧闭,细看两颊还一片绯红,左右却并无人迹。
“冥想,我在这里冥想,连日赶路,我怕懈怠了练功,故此找了个安静地方,在脑海里走了走剑招。”林昭昭虽知白皎不可能看见她与丁二七在林中做了些什么,但想到方才的场景,还是藏不住一丝慌乱,只能试图用练功掩盖过去。
江湖各派武功路数不同,修炼方法也是千奇百怪,林昭昭依靠冥想精进剑术,虽然白皎从未见过,但是也不以为意:“难怪林姑娘脸色泛红,气息凌乱,原来是在运功。”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是丁二七的声音,林昭昭脸红得更厉害了,忙截住白皎的话头:“我正要同你说呢,一会劳你在我师父面前为我说几句好话,你们出发海宁,把我也一并带上,我虽然不擅长医术,为你打打下手,总还是能派上些用场。”
“林姑娘愿意与我同去,我求之不得。”
两人一道向小院走去,天色渐暗了,小院里前两盏小灯已经点了起来,两人进到屋内,白清与两位长辈都已经坐在桌前,预备用饭了。
午饭时,老谷主还在劝说程峰与林昭昭一同留在谷内,镇抚司往青羊谷走了一趟,一切都生了变数,只要他们答应了镇抚司的请求,传出去,便是青羊谷无视江湖规矩,搭上了镇抚司,可是若不答应,疫病一事,青羊谷一向引为己任。
无论如何,青羊谷一定会卷进这场是非里,那么对程峰来说,青羊谷也就不再是那个不问世事的世外桃源,即便老谷主想留,此刻也已经无从留起。
在林昭昭回来前,两位长辈明显已经听罢了白清的禀报,对于此事,也必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林昭昭落座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请求程峰同意她与白皎同去,青羊谷的人身手平平,此去不仅要防着外敌,也要防着镇抚司,若是她能同去,两人路上也有个照应。
程峰闭口不谈此事,只是埋头吃菜。
白皎知道,程峰门主对林昭昭爱若珍宝,将心比心,自己若是有个女儿,也不愿意见她四处冒险,何况既明派与镇抚司之间还是如此微妙的关系,因此程门主不愿意放林昭昭去,她即使想开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师父,海宁的线索,是我给陆鸣筝的,既然事情因我而起,现在将它抛给青羊谷,我岂非成了没有担当之人?你常告诉我,行走江湖,只求一个对得起天地良心,刘慷死在我的手上,但蔷薇楼背后的主事还未现身,放任他们这样的人为祸江湖,不知还会有多少人受害,我能救一人,便是一人,就此放任不管,我良心难安。”
林昭昭没有动筷子,她深知程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虽担心自己的安危,可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程峰放下了筷子,场上众人也都向他看了过来:“这个丫头从小就倔,打定了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今日若是不松口,你们瞧瞧她明日还在不在谷上,与其让你偷摸跟上,自行前往海宁,倒不如为师我点了这个头,放你与白丫头同去。”
“师父,你这是答应了!”
“我也是经历过当年南骧疫病的人,且我照顾的第一个病人,就是你们这位白老谷主,当年他染上疫症,还坚持上山采药,体力不支,滑落在五荒山涧,我把他捞起来的时候,他烧得烫手。
后来听他说,当年的骧国死了成千上万的人,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染病,医师们救治病人,也纷纷染上疫症,到了后来,已经是无药可吃,病人只能在家里、在路边等死,那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如今竟然有人想在疫病上动心思,青羊谷医者仁心,难道我们既明派就能放任不管,此次前往海宁,为师不但同意你与白姑娘同行,为师自己,也随你们一道去。”
第39章
其实不单是程峰, 连老谷主也动了出谷的心思,但是青羊谷不比既明派,老谷主声名显赫, 一旦出谷, 只怕会引起旁人注意,再加上白清多番劝阻, 这才勉强打消了老谷主出谷的念头, 几人议定, 明日天亮便与镇抚司一同出发。
林昭昭想了想,还是将陆鸣筝的意思带到, 程峰既然已经决定与镇抚司同行, 无论如何两人总会碰面, 既如此, 还不如先将话说开, 以免误了正事。
今夜谷中夜色很好, 陆鸣筝来到小院时, 一地的月华如流水,院中是老谷主平日收拾草药的一套桌椅,程峰备了茶, 与林昭昭坐在院里。
眼见陆鸣筝过来,林昭昭起身见过,陆鸣筝倒没拿他指挥使的架子, 按照晚辈的礼数向程峰行了一礼:“程门主。”
程峰点了点头, 示意他坐下,为他添了杯茶:“你的意思, 昭昭已经带到,此次我们一同出发海宁镇, 虽然目的不尽相同,可是阻止骧国大祸的心是一理,我既明派的名声,早已在当年随萧行造反时便已经坏得无可再坏,如今就是多一重勾结朝廷的骂名,也不算什么。”
“唯大英雄能本色,门主心怀天下,不在乎他人毁誉,陆某敬佩。”陆鸣筝尝了一口程峰泡的茶,不是莲叶茶,倒是五荒山产的毛峰。
程峰将茶倒入公道杯里,没有抬头看陆鸣筝:“指挥使也不必给我戴高帽,我程峰做事,一向是随心而为,没有什么心怀天下,只是对得起自己就罢了。”
陆鸣筝放下了茶杯,茶杯与石桌一碰,发出一声脆响:“既明派前任掌门,也就是您的先师卫昀,十次入京试图刺杀圣祖皇帝未果,仍不改其志,直到圣祖皇帝驾崩,才归隐山林,听说程门主自幼被卫昀收养,您所谓对得起自己,不知道您这自我意志里,是否还包含几分先师的遗志?”
这话说得诛心,如果应下继承先师遗志,那就是谋逆大罪,如果不应,那就是背弃先师教导,程峰冷冷地看向陆鸣筝,眼里杀机骤现。
连林昭昭也是一愣,她原以为,陆鸣筝此番提出面见师父,是为开解镇抚司与既明派之间的旧怨:“陆指挥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疑心我既明派仍然包藏祸心,意图对皇室不利?”
“林姑娘别急,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当日与门主过招,门主分明留了手,可我作为镇抚司指挥使仍是不敌,如此武艺,竟甘心终日委身于山林之中,我猜想,门主心中当是对我朝仍有不满,不然何至于就此离群索居。”
程峰眼中的杀机一闪而过,如今已经掩藏起来,可陆鸣筝却是捕捉到了,他面色如常,话虽是对林昭昭说的,可眼睛仍与程峰对视。
“陆指挥使,你这是在激我呢?”
陆鸣筝浅笑答道:“晚辈不敢。”
“先师确实仇恨骧国皇室不假,不论是罪魁祸首萧行,还是下令诛杀既明派的萧慎,我既明派被裹挟入两国之争亦是身不由己,我师父年纪轻轻,便失去师门庇佑,眼见自己视为父兄的师门弟兄都死在镇抚司的屠刀之下,又岂能不恨。”
似乎被温柔的月光消融,程峰的杀机逐渐淡了:“我虽是既明派时任掌门,可若抛去莫论先人功过这一节,我也知道,既明派当日的惨案,又怎么不算罪有应得。
当年北戎来犯,萧行主战,太子主和,若非既明派暗中支持,依靠自己的声望在民间掀起主战的声浪,并为萧行提供将领和战马,或许太子的和谈计策就能如愿施行,萧行也没有叛国的机会,既明派灭门,是给死于北戎马蹄之下千千万万百姓的一个交代。”
时间会冲淡一切情感上的粉饰,让人看到事情的本质,对卫昀来说,他所作所为无关对错,只有爱恨,骆一鸣与既明派对他有恩,他报的是一己私仇。
但到了程峰身上,萧慎死了,甚至连他的孩子也在即位不久后撒手人寰,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萧氏旁支,当年的鄞王之后,若论恩仇,他没有复仇的对手,若论对错,在这件事上,既明派叛国在前,灭门在后,已是两清。
“门主说得好,前人的功过是非既然已经清算,新皇也并为对过去发生的种种耿耿于怀,您又何必将这盖世武学埋没于山林之中呢?实不相瞒,皇上已经动起了同江湖联盟的念头,如果您愿意同皇上携手,既明派洗清恶名,重振旗鼓,指日可待。”
程峰不解:“如今北戎也算安稳,南骧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皇上登基已满五年,算不上四海生平,可也未见危局,皇上为何在此时动起了与江湖门派结盟的念头?”
“门主可知,皇上毕生的心愿是什么?”
林昭昭从未在陆鸣筝的脸上,见过如此正色。
“就是从北戎手上,夺回我南骧失去的北境二十九州!”
或许是当年北戎之战太过惨烈,也或许是岁月已经带走两三代人,如今的骧国,已经逐渐地接受南骧的叫法,失去的北境领土,他们不愿提,也不敢提,谁若想再度掀起起战火,谁就会被视作第二个萧行。
程峰默然,听闻如今的皇帝,是在旁支几个皇家子弟手中争得的皇位,当年朝堂之上的论战,不亚于萧行与萧慎的嫡长之争,哪怕是争得了皇位之后,那几位错失皇位的王爷也从未放弃从旁掣肘,如此内斗之下,谁能想到皇帝竟起了夺回北境二十九州的念头。
“当年萧行将我门祖师骆一鸣点为副将,共御北境强敌,那是武林门派第一次与朝廷站在一起,可谁能想到,萧行会秘密派遣骆一鸣回京刺杀皇太子,在皇室眼里,我门已经叛过一次,就算是皇上有心与江湖门派联络,又何必再选既明派这样的叛臣。”
陆鸣筝再度拿起石桌上的茶杯,程峰没有添茶,茶水此时已经凉透了,他尝了一口,这毛峰味淡,凉透之后,滋味中带着回苦。
“这一来,当年骆一鸣助萧行北上,将朝晖剑法与军阵相结合,演练出一套烈阳兵法,当年对北戎的几场大捷,虽然圣祖皇帝有意抹除了既明派的痕迹,但细看兵报,皆有烈阳兵法的影子,当年镇抚司攻入既明派,却未能缴获烈阳兵法,如果烈阳兵法尚在,那多半就在门主手上。
二来,皇上只要有意对北戎宣战,就一定笼罩在萧行当年的阴影之下,与其让小人暗中非议,倒不如就将此事翻到明面上来,萧行用过的人,皇上一样用,粉碎阴谋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一切都成为桌面上的阳谋。”
提到烈阳兵法之时,陆鸣筝没有放过程峰脸上的每一寸微小的变化,他知道,他赌对了,程峰一定了解烈阳兵法。
“那恐怕要让指挥使失望了,当年既明派山庄覆灭,先师除了一把朝晖剑,带出来的不过一本剑谱,一本棋谱,所谓烈阳兵法,我既未听过,更未见过。”
程峰的回答也在陆鸣筝的预料之内,他这么多年来即使对南骧皇室没有恨意,但也一定没有信任,当年骆一鸣的下场已作为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什么两国之战,皇室内斗,弄不好就是身败名裂,乃至尸骨无存。
“我今天来,也只是向门主提一提皇上的意思,并非为了追问烈阳兵法的下落,即便门主手上没有烈阳兵法,您也是当世最了解朝晖剑法的人,骆一鸣能悟出烈阳兵法,只要您有心,也一定可以,皇上的邀请随时奏效,只要门主想通了,届时我会安排您进宫面圣,皇上是否真心收回北境,您一见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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