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荣站在门口,面色平静地将人迎了进去。
怎样呢?不光宁不羡,西市场的其他人也在关注。
大家都是差不多的价格,偏你压个一半甚至不到三成的价格,这条街上的其他商户还怎么做生意?
然而,平准署的人进去了,又出来了,撂下来一句,售出价在成本之上有七成之利,完全符合平准署的定价要求,没有问题。
这话一出,西市整条街的布坊掌柜都听得要吐血了!
七成?!!!这么低的价格你同我说它有七成的利?!!!!
睁眼说瞎话乱包庇,也不是这么包庇的啊!
眼见着那些掌柜们都一副义愤填膺,一定要找他们讨个公道的模样,平准署无法,只好张贴告示。
平准署今日抽检陶家布坊的成本与定价核算细目,被原封不动,全部公示。
掌柜们怒气冲冲地凑上去看,面上的表情却随着目光的推移,由愤怒渐渐转向无可奈何。
因为,陶家布坊,确实没有丝毫违规之处。
平准署的人验得没错,他们确实,是在这么低的成本基础上,创造出了近七成之利。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不留情面
宁不羡身旁,灵曼探头朝那被掌柜们围得水泄不通的告示旁看了一眼,满头雾水地扳着手指头:“不是……他们怎么做到的?”
宁不羡叹气:“你别顺着算,你反着来算。如果以他们当前的售价来算,能够有七成利,那么成本数目应该是多少?”
灵曼比出了一个数字。
“从洪州到京城,几道关口?”
“七……个?”
“关口税多少?”
灵曼又扳手指算了算:“呀!差不多就是关口税的钱!”
“是啊,浮云茶庄虽然在京城没有产业,但在洪州是有布坊的,而且江南多养蚕种麻,因为江南织造局在,制布织布在江南是大业,以浮云庄的声望,是很容易从官府的手中租借或者置换到苎麻田的。”
苎麻在江南,是再普通不过、再随处可见不过的东西了。
“所以,他们可以做到关税和运输之外近零成本,也就不奇怪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平准署的人查不出任何问题来,只要是在成本之上七成利,按照当今市准规则来说,都不算违规。”
“是啊,惜荣很聪明的。”
惜荣做得很好,甚至比当初宁不羡在时,做得更好。
比起在浮云茶庄内做一个端忍恭谦的奴婢,还是外面更适合她。
既然平准署都无话可说,那么,陶家布坊自然可以继续以其原本的定价经营下去。官府的保障点燃了百姓们的热情。原本聚集在兴隆布庄的客流就这么蜂拥着进了陶家布坊。
对于西市其他掌柜来说,他们的生意一直都是半死不活,所以说影响大,倒也没人拉的下脸来。
但兴隆布庄不是,这可是曾经西市最大的布坊铺子,宁掌柜曾是京城中那些不安于室的世家女以及梦想日进斗金的商妇的绝对榜样。现如今,当宁姑娘遇见惜荣姑娘,谁才是未来的京城第一女商呢?
宁不羡似乎因为生意的一落千丈有些不高兴。
那些掌柜们说,宁掌柜门口的那牌子还没撤,院子里每日都能飘来新煮的羊乳羹的香味,可惜无论是不是孕期妇人,都不会再进去了。同样的亲肤布料,陶家布坊内也有,而且只要兴隆一半的价格。
他们原觉得,兴隆布庄多半最后撑不住了,也得陪着陶家布坊一起降价,赔本赚吆喝。
但宁不羡好像是打算为了那口气死撑到底一般,即便门可罗雀,就是一分不降。
看着那从后门处一车一车拖出来的装倒掉的羊乳羹的泔水桶,其余掌柜们不由得都在心里替宁不羡算起了账。
这兴隆布庄现今究竟亏空了多少,还能再亏空多久呢?
事实上,不光掌柜们好奇,就连陶谦也在好奇。
连他都觉得宁不羡这次未免是有些太意气用事了。他的确是对惜荣交代了要不遗余力地绞杀宁不羡,让她承受不住损失,被迫关停兴隆布庄,但看着她每况愈下的状态和愈发少见的笑容,心中那点怜惜之情又有些忍不住上涌。
他对宁不羡总是有着一种对旁人没有的怜惜。
或许是当日在风暴之中看见艰难行船而来的她,又或许是在牢狱中看见被老鼠吓得几欲快要哭出来的她,他的脑海中总是冷不丁的会浮现出这些场景,然后心口的某处隐隐躁动着,击打出一些意味不明的鼓点。
兴隆布庄门可罗雀的第十日,陶谦上了门。
当然,他没能进去,宁不羡挺着肚子,将他拦在了门外。
她如今愈发显怀了,即便穿着无比宽松的衣服,仍旧遮掩不住那日渐隆起的小腹。
想到她腹中胎儿的生父,陶谦不得不承认,即便嘴上说着不在意,心中还是难免会有几分不快。
若是有将来,就把孩子带回洪州,永远不要让他知道沈明昭的存在好了。
“还拦着我?”
宁不羡下巴抬了抬,示意他看门口的招牌。
陶谦淡笑:“不是完全没有生意吗?”
听他提及此处,原本尚算表情平静的宁不羡一时之间像是有些维持不住面上的淡定了,恼怒地开口:“你还好意思提?!洪州的布坊明明是我开起来的!你现在用我打下来的基础来让我难堪,陶庄主,这就是你的本事吗?!”
“那你可以回来,所有的布庄都可以重新回到你手里。”
“然后被你拿捏着,想收回,随时就可以收回?”
陶谦无奈摇头:“我没有办法,你知道的,不羡,想要把你锁在身边,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我担心,只要你达成所愿,就很快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我不得不防你。”
“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会给自己找理由啊,兄长。”宁不羡面无表情地道,“既然这样,你也知道我现今怀着沈明昭的孩子,都说孩子肖父,他脾气糟糕你也知道,这孩子成日在肚子里闹我,闹得我脾气也变坏了。万一这火气上来手下每个轻重把您给打了,您挨打难堪,我又担上一个辱骂殴打朝廷命官的罪名,双方都不划算。所以,若无必要,兄长还是别再上门来找我了吧?”
不得不说,宁不羡气人的本事还是和从前一样厉害,也有可能是某些人在一起待久了,近墨者黑。
陶谦听着她左一个“孩子父亲”,右一个“沈明昭”的,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额角青筋一直突突地跳。
他按了按额角,微笑:“阿羡,你是在故意惹我生气吗?”
“是啊。”
“……好。”陶谦笑容不变,留下了最后一个字。
宁不羡目送着他离开,回身对着如今也年过双十,正每日被齐蕴罗忧心什么时候找个好人家许了的灵曼苦口婆心地教诲道:“看见了没有?说什么无论孩子是谁的都不介意,男人嘴里的话只有在他快死了的时候才能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
齐蕴罗无奈地将一脸似懂非懂的灵曼扳过身子:“她说的胡话,一句都别听。”
这次离开之后,陶谦没再上门了。
然而,陶家布坊对于兴隆布庄的封锁却是更加严密、迫切。
供应蚕丝和苎麻原料的走商断货了,陶家高价买断了他所有的货源,一点余地都没剩。兴隆布庄日日沸煮不停的锅炉熄了。眼尖的掌柜们发现,似乎有绣娘拿着包袱从原先兴隆布庄包下的那处住所中离开。
那块地方,当初陶谦还在时就赁下了。最初的那间铺子被抄后,这里空置了几年,等到宁不羡自西北回来,重新将地赎回,这里又住满了新进的绣娘。
如今绣娘都走了,兴隆布庄这是真把钱赔光了,要关门大吉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欺骗离京
陶家布坊开业第二旬末,原属于西市兴隆布庄绣娘居所的屋舍被重新封门挂牌,上市待租,而兴隆布庄,则沉默地摘下了门口的招牌,闭门谢市。
得知消息的时候,陶谦正坐在院中喝茶。
他蹙起了眉头,本能地觉得古怪。
宁不羡一点后招都没有?不可能,狡兔三窟才是她的一贯品行。
但这次似乎真的没什么问题。
他甚至还吩咐人特意盯了过关口的路径。他连宁不羡恼羞成怒花钱买凶劫道栽赃这事都准备好了。
可她却什么都没干,平平静静的,门也没出,安顺的像一只绵羊。
心下不住地有些烦躁起来,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惜荣是在这时来的,来得很匆忙,似乎是有什么急事。
似乎是害怕她验证了自己的猜测,他径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截了当地开口:“阿羡出什么事了?”
惜荣似乎是没见过他这样,但想想又觉得正常,于是只顿了一下,随即道:“不好了,有人说见沈家请了稳婆和医师进府,但娘子如今怀胎不过七八月,怕是早产。”
陶谦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几天没去铺子里了?”
“有好几日了。”
“走。”陶谦没再多话,直接跟在惜荣后面出了门。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宁不羡人在沈家,无论他怎么想,现今两人仍旧是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闯进去只会让宁不羡心中对他的逆反更甚。他其实并不介意将她关起来,可她会逃,那就只能哄着了。
他按耐住情绪,去了西市的兴隆布庄,找齐蕴罗。
对方自然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齐蕴罗这般和蔼可亲的人,两人曾经共事过,陶谦了解这位的性子,能够露出那种冷若冰霜的神情,足以见得她对自己是有多不喜了。
见了面,陶谦直接躬身问长辈安:“伯母,阿羡还好吗?”
齐蕴罗冷睨着他:“庄主现在是问我吗?她性子一向胡来惯了,避子汤是什么好东西?她从前喝得就像喝茶一样勤,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还要每日殚精竭虑地和您争斗。您若是真喜欢她,如今就放过她吧,她太累了,到了这一步,实在是再也和您争斗不动了。”
陶谦长出了一口气:“……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怎么样?”一听这话,齐蕴罗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大夫说她怀的是鬼胎!你说呢!”
远处恰好传来一声锣鸣,他只觉得自己脑子似乎也跟着,嗡得响了一声。
他虽是男子,但毕竟走南闯北惯了,时不时地会遇见些行脚僧、游医,亦听说过这鬼胎之名。
“鬼胎”一说,出于《诸病源候论》,并非是说怀了鬼婴,而是指妇人有孕状,而腹中并无胎儿,只下身内处有不成形血肉块。怀上鬼胎的妇人多郁郁,下体出血不止,腹痛难忍,伤其性命者十之八九。可以说,妇人若是结上鬼胎,便是半只脚迈进了阎王殿,神仙都难救了。
“怎会……”
“她年岁渐长,又向来是个爱折腾自己的主!前几个月一直说腹痛,多问几句又说没什么,我还以为是她故意娇气与我玩笑,谁知道现在居然……!”
“好了!”陶谦急声打断了她。
一旁的惜荣见他呼吸急促,忙低唤了一句:“庄主。”
但陶谦却没有给予她任何回应,他像是一瞬间失了魂。
陶谦一向觉得,他和宁不羡,或许会一路争斗纠缠下去,想过她生气、逃跑,想过她终日郁郁,却没想过她会倒在生儿育女的鬼门关上。
从前在洪州的时候,她就常常和他玩笑说,要是他将来不打算生儿育女,她就去生一个或者抱养个孩子,让孩子来替她侵占娘舅的家产。这个自私鬼没多喜欢孩子,常说孩子就是个添头,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如今她怎么会死在一个添头上?
她怎么能死在一个无关紧要的添头上?
“我去为她找药。”
陶谦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与理智,他确实想要亲眼见到宁不羡,但她如今在沈家,强闯,只会令她愈发不安,加重她的病情。他该去为她找药,天南海北,千金散尽,只要能救下她。
“我在乾州行商时见过一位妇科圣手,他曾为当地一妇人治好过这鬼胎之症,我这就去乾州找他。我走之后,求伯母为我看好她,若有什么药石需要,尽管去找陶府拿,但有所求,应有尽有。”
齐蕴罗望着他神色复杂,但终究点了点头:“……好。”
他走的十分匆忙,脚步凌乱得几乎有些不像他了。
惜荣蹙着眉,回身看了一眼齐蕴罗的方向,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离开了。
齐蕴罗一直目送着陶谦的马车消失在巷口处,半晌,才回了铺子里。
内院的正厅里,宁不羡正被那碟子里的蜜饯甜得一个激灵。听到齐蕴罗的脚步声,这才抬起头来:“走了?”
“走了,听到你快死了,就什么都不顾了,只想着去为你寻医问药。”
“……还算他有良心。”
是啊,他有,但你没有啊。
宁不羡似乎是察觉到了齐蕴罗复杂的眼神,捻着蜜饯的手一顿:“别这么看着我,他能罔顾我的意愿逼迫囚禁我,难道还不准我欺骗、反抗他吗?难道这世上的男子倾慕于我,对我好,我就必须感恩戴德、全盘接受,否则就是没有良心?那,没有便没有好了,总归是恶人命长,好人命短。”
齐蕴罗长出了一口气,伸手拿走了她面前的盘子:“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就爱吃甜的?”
宁不羡讨好地笑道:“我在伯母跟前,本来就是小孩子啊。”
齐蕴罗坐下来,润了润喉:“我是从此之后,再不会帮你去撒这种谎了。”
是的,什么鬼胎,什么难产,通通都是编出来哄人的鬼话。
她知道以惜荣的性子,与她开店竞价是假,给陶谦当眼线监视她的反应才是真。
她的话陶谦未必信,但作为监视者的惜荣说出来的,他自然就会全信,只要骗过惜荣,也就骗过了陶谦。
明面上,她被陶谦步步施压,逼得节节败退,实则从陶家布庄开店起,她日日照常竖着那妇人用品的牌子,可不是嘴硬跟陶谦赌气,而是能有个合理的由头,不让这个精明人进入她的铺子。
布庄里其实早空了,每日也没有上货,一应家什都和当初关闭六羡茶庄时一样,早就卖空了。她令绣娘们分了银票、信件,替她带走分注往京城内的各家铺子,谈定投定分红。这些小商户中,甚至包括被陶家布庄买断的供货人。供货人买货的钱是她给的,陶谦自以为坑了她,实则陶家布坊买断货物的钱都到了她的手中。
陶谦买断、逼迫她的动作越大,她获利就越大。
如此,她便将兴隆布庄内的一切,通通都化整为零,只要陶谦离开京城,这些契书就会被送往官府鉴定生效,而等他意识到自己被骗,再返回时,她大概已经处理好了京中一切,卷走了包袱细软,带着银子天南海北的逍遥自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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