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的下方,歪歪扭扭多出来六个敷衍的字。
这叫抄完了?这叫糊弄鬼吧?!
“史嬷嬷,我知道您也是受人之命,忠人之事。不如各自放过,你不为难我,明日我保你交差,如何?”宁不羡边笑边活动手腕,似乎是在与她打着最后的商量。
谁知,史嬷嬷因着罗氏乳母的身份,一向眼高于顶惯了,哪见过人家这般明目张胆地糊弄她,还居然敢张嘴威胁她,一时间也动了真怒。
她伸手按住宁不羡的肩膀,腿上突然施加的半人重的力量,让草梗径直扎了进去。
淡淡的红色伴随着血腥气在灯油香气间突兀地弥散开。
史嬷嬷终于松开了手,老气横秋的牛鼻子中喷出一股难闻的老人气,下巴也仰得老高。
“哎呦,大少夫人,真不好意思!”她怪叫了一声,面上没显出半点不好意思来,“不过,作为您的长辈,老奴也是为了您……”
“啪!”利落清脆的巴掌声响彻祠堂。
史嬷嬷猛然被扇,瞪大了眼睛正欲开口,又是一巴掌扇了过来。
“啪!”这下更加用力,她的脸上浮起了鲜红的五个指印。
“你……”
“作为你的主子,教你我也是为了你好。”宁不羡将方才那番话回敬给史嬷嬷,随后笑着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这辈子回来之后都没再动过手了,一时间还不怎么习惯,手打得,有点酸啊,“一个时辰一巴掌,算是便宜你了。”
她看着史嬷嬷错愕地捂着自己被扇肿的脸,嘲弄她道:“是二伯父将您收了房呢,还是死去的老沈大人将您收了冥亲?我是尚书的女儿,沈家的少夫人,你一个夫人身边的老妈子,算我哪门子的长辈?”
她跟着罗氏从母家嫁过来,因为曾是罗氏的乳母,就是二房的小郎君和姑娘们见了她,也得客客气气。
这个大房的媳妇算个什么东西!当街出走,正脸现了大半条街,和自己的姐夫有染,污名传遍京城的狐媚子,也敢这么侮辱她,也配这么侮辱她?!
她惊怒道:“大少夫人疯了,宗祠之内不敬祖宗,不服管教,好在老太君早有吩咐,老奴今日就要请出家法,替祖宗训诫于您!”
细长的柳条带着弯钩倒刺,打人生疼,平日里都是用来教训皮糙肉厚不听话的小子的。沈老太君将它交给史嬷嬷,原本只是起到一个震慑作用,没想到,她惊怒之下,居然真的使了出来。
“啪啪啪!”
整整三下,宁不羡抬手挡住,倒刺的弯钩在她手上抽出整整三道血痕。
宁不羡冷笑着,对着她做出一个口型:“很好。”
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轻蔑,史嬷嬷面色扭曲,将柳条高高举起:“我打死你个小贱人——哎呦!”
“滚开!”
伴随着一声熟悉的怒喝,史嬷嬷整个身子几乎是被踢得倒飞出去,宁不羡侧身一避,摇晃着的桌台被那壮硕的身躯一撞,如宝塔般层层垒着的黑牌子便骨碌碌,如粉屑掉落般地往下滚。
“你没事吧?”沈银星赶紧上前扶起宁不羡,“还好我来得及时,不然还不知道那老刁奴要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没事……”宁不羡的眼中浮现出熟练的雾气,眼角的余光淡漠地扫向一旁哀嚎着的沈嬷嬷。
桌子倒了,灯油倾翻,滚烫的蜡油倒了满身,史嬷嬷一阵眼冒金星,还不及喘口气,便抑制不住地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嚎:“啊——!!!”
灯油,着了。
不光是史嬷嬷,烧起来的还有整个祠堂。
滚滚黑烟从屋顶上冒出,这下别说沈家人,太平坊内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到了。执街的金吾卫听闻火情,立即列队上门,询问情况。
救火的水盆不住地往祠堂内端,当史嬷嬷身上的火被浇灭的时候,人都只剩下了半口气。
她撑着满身被火灼烧的痛楚,怨恨地望向那头的宁不羡,正欲开口指认,却听得那头传来仆役们紧张的喊声:“不好!快叫大夫!少夫人被烟气熏昏过去了!”
史嬷嬷气得眼白一翻,彻底昏了过去。
第三十五章 伤害补偿
半个时辰后,芸香馆。
沈家的大夫搭着宁不羡的脉诊断了一番,又查看了她的口鼻眼耳。
“如何?”沈明昭的声音十分平静,却能隐隐听出来喷薄欲出的怒气。
大夫忙低了头,生怕触霉头:“大少夫人没什么大碍,大约就是吸入了一些烟气,然后又有些受惊,身体承受不住昏过去了。不过,腿上那些皮外伤……还需外敷用药。”
原本勉强还算纤白的脚跟,如今膝盖之下血痕道道,对比之下显得愈发惨惨戚戚,看得人触目惊心,连原本要为祠堂被烧一事发难的沈老太君都哑了嗓子,好半天没张嘴说一个字。
半晌,她才开口道:“昭儿……”
“老太君。”沈明昭出声打断了祖母,“您与她不过初识,何至于此?”
沈老太君虽不喜欢沈夫人和沈银星,但她却甚是看重沈明昭这个长孙。如今看来,他和自己的生父沈骏容貌虽只有三分相似,可那执拗的性子却是几乎一模一样。沈老太君看重他,唯恐他像自己的生父那般走了歪路,所以才会对他的婚事没经自己同意而如此不悦。
她强忍着将腹腔中的火气压了下去:“你那个新妇太过不驯,我也只是想好好管教她一番。”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不悦,原本一直缩在一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的沈夫人悄悄伸手,拉了下沈明昭的袖子。
他回头望了母亲一眼,知道她在担心自己和老太君起冲突。沈夫人到现在都还视这个当初总是折磨她的老太太为洪水猛兽。
沈骏刚死那阵子,沈老太君几乎是疯了一般将失去儿子的痛苦通通发泄在了沈夫人的身上。
一会儿要她立誓终生为沈骏守节,一会儿又哭又闹,骂她卑贱的屠户之女,要她给自己的儿子陪葬,还扯着出生年月质疑尚在襁褓中的沈银星的身世,逼着她将沈银星原本和沈家这辈其他兄弟相同的“明”字辈的名字,改成了不伦不类的“银星”。
沈老太君当年那般对待他母亲,如今又这般对待名义上作为他妻子的宁不羡。
“管教?”沈明昭嘴角讥讽地勾了一下,“您在青州待了这么多年,如今倒想管教我的夫人了?”
“你放肆!!!”沈老太君听出来他在嘲讽她因为私怨不顾沈骏托付,将他的孤儿寡母当包袱一般甩给伯父,拐杖重重地在地上杵了好几下,“我是你祖母——!!!”
他原本都快压下去的火气,在听到“祖母”二字后彻底爆发。
他冷冰冰地睨了一眼沈老太君:“是啊,孙儿记着呢。”
“明昭!”罗氏低叱了他一声,“怎么和祖母说话的?”
沈重下了公务,不愿多管家中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打发罗氏来应付。
结果,罗氏这席话无疑是引火烧身。
“二伯母。”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过去,罗氏现在才觉得,比起这个在朝中恶名在外的侄子,还是装可怜的小姑娘更可爱一些,“祠堂都给您家乳母烧了,还是想想怎么重新修整祠堂吧?……我看,我父亲留下的铺子的营收,应该足够抵掉这笔花销了。”
听到他提起铺子,罗氏脸上的笑容明显僵硬了一下。
随后才在沈老太君投来的不解的目光中解释道:“是这样的,大郎生前留下了一些产业,一直无人照管,我想着嫂嫂或许不太擅长做这营生,明昭如今又忙,就自作主张地接过来了。谁知道,竟生了这般误会……”
罗氏露出来满脸被误解的好心伯母形象。
“……”宁不羡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听了全程。
听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勉为其难地醒过来,救沈明昭一命了。
沈明昭只觉得自己的掌心内忽然传来了一点点酥麻的痒意,似乎是包在里面的小指,在他的掌心内动了动,他神色一僵,还不及反应,熟悉的温暖便已然填入了他的怀抱中。
他下意识托住了她的腰,半晌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那日落水时生撞入他怀中的白色游鱼。
鱼儿只是为了食饵,才在垂钓者跟前摆尾嬉戏,咬完钩,吃光饵,就会溜得连影子都抓不着。
怀中传来了嘤嘤的假哭:“郎君!我好害怕啊,差一点,我就要见不到你了……”
沈明昭:“……”
“等着吧东家,我帮你把铺子要回来。”宁不羡靠在他脖颈边,用只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悄悄地说。
似乎是听出了宁不羡话语间的调笑和戏谑,沈明昭的手臂慢慢放松,淡然地拍打了两下她的背,朝着众人道:“嗯,别怕,我回来了。”
宁不羡怯怯地从他怀中探出头,眼眶红红的:“老太君……”
沈老太君的脸在看清她脸的那一刻,又沉了下来:“青天白日,拉拉扯扯的,像个什么样子!”
宁不羡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可就是揪着沈明昭的袖子不放。
沈明昭垂眸望了她一眼,眼神中不自觉地染上了些许笑意。
沈老太君被这碍眼的场面怄得顺了口气:“……新妇,虽说你受了点轻伤,但这祠堂却因你而毁,不罚不足以平先祖之怒。”
罗氏怕场面又闹僵起来,忙接嘴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史嬷嬷领了老太君的指令,教导新妇在佛堂抄经,新妇不驯,两人便起了口角,争执之中打翻了油灯。方才救出去的祖宗牌位我已经着人查看过了,幸而都是过火漆,没有大碍。既然没造成什么太大的损失,我看不如就此揭过?”
宁不羡柔声道:“二伯母,都是不羡的错,史嬷嬷说的没错,她是您的乳母,亦是不羡的长辈,我不该顶撞她,更不该让她因此而受重伤……”
她话未说完,沈老太君便蹙起了眉头,望向一旁的罗氏:“她自己说……她是你的长辈?”
罗氏慌忙认下罪责:“是媳妇管教下人不严。”
宁不羡露出一脸的不解。
罗氏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笑脸道:“二伯母在这里,代史嬷嬷向你赔个不是,她年纪大了不太会说话,你多担待她一些。若是有什么需要二伯母补偿的,尽管提出来便是。”
宁不羡柔声问:“什么都可以吗?”
罗氏强笑:“那是自然。”
“那如果,我想要替母亲要回二伯母手里正代管着的铺子呢?”
第三十六章 藏心交锋
罗氏闻言,第一反应是看了眼沈明昭。
沈夫人糊涂,但她这大儿子可一点都不糊涂,在朝堂上,那可是只赫赫有名的吃人不吐骨头的貔貅。
“既然是长房的铺子,那还与他们便是了。”沈老太君开口道。
在她眼中,铺子在谁手里都是一样的,反正都是沈家的铺子。
但罗氏显然不这么想,她当初以帮助经营的名目从沈夫人手中要来托管,就是看重那些铺子创造出来的巨大营收。
这事要怪,也得怪沈明昭和他那个恩师。
两人上书圣上,说是新朝初立,国库空虚,要汲取前朝地方混乱之弊,向圣上建议削减荣誉加封的食邑户数,回收土地。于是沈重这般原本可加封千户的,实得不过一百来户,还得养着自家庄子上的劳工。
二房人多,那么多张嘴要喂,这点供养哪里支得起开销?除了从长房的铺子里找钱,还能从哪里?
沈家的铺子养沈家的人,天经地义,哪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但她嘴上却不能这么说:“老太君有所不知,那些铺子虽说不大,但打理起来也委实要费一番心思,不羡,你莫要嫌二伯母啰嗦。打理铺子不是嘴皮子动动就能成的,万一亏损过多,可是要拿家底去填的。”
说完,她又不住感慨:“长兄不在了,这些年替长兄经营,我也少不得要拿家底,去填补那些亏损的窟窿……”
“那既然如此就更不能劳烦二伯母了,不如您就只将亏损的铺子交还于我们吧?一直让您填窟窿,郎君和我心里,也难免有些过意不去呢。”宁不羡的声音听上去万分真诚,虽然在场半数的人都知道这是鬼话。
沈夫人没听懂他们这些人话里话外的机锋,但这句她听懂了,她十分诚恳地点点头:“是啊阿罗,当初是我不懂才托付给你的,你亏钱了就应该早点跟我说嘛。你已经很辛苦了,不能再为了我往里面填钱了!”
“是啊,既然他们想要,你就把亏损的铺子还给他们去折腾吧。”连沈老太君都发话了。
话说到这份上,罗氏心下猛打算盘。
为何只要亏损的铺子?她当然不觉得提出要求的宁不羡是出于什么愧疚和善良。
她暗暗思忖,难道,这大郎媳妇,有什么扭亏为盈的办法?
她转过头去,视线和宁不羡对上。
宁不羡对上她的眼睛,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往沈明昭怀里又缩了缩。
……虽然知道是演的,但就是看得人牙痒。
不如……
罗氏笑着开了口:“既然老大媳妇想要个铺子玩玩,也未尝不可。不过,二伯母担心你手上管得太多顾不过来,就先把东市内的那家兴隆布庄给你,你看如何?”
沈明昭眯了眯眼。
他还没当上这个忙得脚不沾地的户部侍郎的时候,曾经查过父亲留下来的那些铺子的收益。
其中,茶庄收益最多,古玩庄次之,再次是酒楼,而这个位于东市内的兴隆布庄,是所有铺子内亏损最严重的,甚至可以说,那账面上几乎就没什么赚的钱。
罗氏与其说是给铺子,不如说是把一个烂包袱,狠狠地甩给了宁不羡。
她真的敢接吗?
宁不羡眼神惊喜:“多谢二伯母体谅!布庄就很好了。”
罗氏微笑:“好,那我明日便将兴隆布庄的账房钥匙交与你。”
说定了一切,沈明昭借口宁不羡体弱需要静养,请众人离开。
临走前,沈银星还在懊恼自己去晚了,颇为紧张地问:“昭哥,你能照顾好小嫂嫂吗?行不行啊?要不再留几个人下来?”
沈明昭挑眉:“不如你留下?”
沈银星再心大,也自知失言,当即面色绯红:“我不是那个意……”
“嘭!”房门在他面前用力地关上了。
关上房门之后,沈明昭转身过去:“都走了,别装了。”
宁不羡听出了他话里的不悦,想来是被她打搅了公务,心里在不爽吧。
“装?”她瘪了瘪嘴,“合着被罚跪两个时辰,腿都快跪烂了的人不是你。嘶嘶……疼死我了。”
她掀开了一小角被子,伸手预备去够大夫留下的伤药。
伤在腿上,大夫不便帮她上药,只把那扎进去的木刺给挑了出来。
她一边艰难地防止伤口再碰到,一边“嘶嘶”抽着气。
那股磕碜样子,终于让某个站在一旁冷眼旁观、铁石心肠的东西,动了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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