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火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然有好事的将火起的前因后果给通通翻查了个干净。
据说啊,这间铺子的主人,是当朝大官家中的亲眷。为了铺子里的生意能够好转,成日劳役着手下的掌柜,那掌柜被劳役得终日不得休息,实在是太累了,这才在夜间不慎打翻了油灯。等到惊醒时,大火已经点燃了满仓的布。
什么都烧没啦,那可怜的掌柜哪里受得住东家的责难?
你瞧这不就——死啦!
宁不羡和沈明昭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人间地狱的场景。
所有的希望在临门前夜化为乌有。
来的路上灵曼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告诉过她了。
而宁不羡对此的反应是,沉默,像死了一般的沉默。
就连同坐在马车上的沈明昭,都没能开口对她说出任何的一句埋怨或者安慰。她们就在这片古怪的死寂中一路到达了布庄。
宁不羡记得,自己上一次见到金吾卫,还是为了逃离被送去行庄休养的命运。她设计点燃了宁府后院的旧廊亭,并以此成功绑上了沈明昭。
而这一次……
一块铺板自那头抬过来,放在她跟前,白布掀开,她只觉得好似一块巨石往脑袋上锤了一下,晃了晃。
严掌柜的脑袋被门板生生地削去了半个,红白之物流了满铺板,他弓着腰,蜷缩在那滩腥臭的水渍间,像是忍受了什么极大的痛苦之后才死去。
齐蕴罗的手上抱着一个烧黑的盒子,见他们来了,便神色复杂地交到了宁不羡手中,末了,还跟了一句:“你别怪他,毕竟是出了这样的事情……”
许久,宁不羡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严掌柜留下的?”
齐蕴罗叹了口气,似乎很不想回忆起一个多时辰前发生的事情,但是,作为兴隆布庄目前仅剩的,唯一的管事,她有必要让宁不羡知情。
“嗯,他希望……或许这样,你可以不要为难他的家人。”
盒子里面装着的,是已经整理好的账本,以及一封不太长的信。
那封信应该是火烧起来之后写的,纸张边缘还有燎焦了的痕迹。严掌柜在信中没有为自己误烧铺子的行为做出半点解释和争辩,他只是恳求宁不羡不要为难他的家人,他们赔不出这么多银两,所以他决定自己把命偿给沈家了。
宁不羡在齐蕴罗惊讶的神色中将纸肉成了一团,摔在了地下。
“我要他的命做什么,难道命能帮我抵债吗?命能偿还我这么多天的努力付之东流的损失吗?”
她想不明白。
有什么好死的,这有什么好死的?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改过了。
她对要人家的命没有半点兴趣,可总有人要跳出来提醒她,她从前是一个什么恶种。
她很想揪着那铺板上的半边脑袋质问,他凭什么觉得她就一定会不依不饶地要他偿命?
烧光了赔钱了就卖命给我赚回来啊!
死了算什么本事。
死了,还要把活人的口舌全部留到她身上,把刻薄、苛责的脏水全泼到她身上!是啊,她是不好意思再去找他的家人了,她只要这么干了,明天御史台就会把笏板抡到沈明昭和沈重的脸上去,骂他们纵容家人压榨百姓、草菅人命。
明明有很多种解决办法,可偏偏严掌柜自私自利地选了让宁不羡最不能忍受的这种!
这些奸诈市侩的商贾就是这样,自私自利!唯利是图!
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这个商贾气疯了,气得已经快站不稳了。
不然像沈明昭那样惯常作壁上观的人,怎么会伸出手来,拦住她已经不堪重负,逐渐软倒下去的腰?
熏衣的樟脑香气伴随着抬起的袖摆,越来越浓重,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那张贪奸耍滑的脸与此刻腥臭的红白水在眼前交替闪过。
她在交替着的画面中,似乎看到了上辈子的阿水。
她的阿水就像眼前这般,倒在她面前,倒在国公府的小院中。
就这么望着她……
就这么,定定地,注视着她……
而她,无能为力。
一时间,天旋地转——
“我想,我还不至于没良心到,要强迫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看……这种场面。”
十七岁的小姑娘?其实她被勒死的时候年纪比沈明昭现在还大些。
不过,此刻,她倒宁愿自己真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随着那声轻叹,熏衣的樟脑香气将她直接覆盖住……
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整个人伏倒在了沈明昭的怀里,下巴也搁在他的肩头上。不像几个时辰前在小院中时那般误摔滚在一起之后的错愕和僵硬,那双常年带着笔茧的手,像是在抚摸他的书笔一般轻柔地在她的背脊上拍打游移。
她察觉到自己的下巴湿润润的,与之俱来的是沈明昭越来越轻柔的动作。
细碎的声音飘入耳中,她终于听清楚了,那是她在啜泣。
她正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沈明昭的身上,像是天地间仅有这么一个支撑。
“为什么啊……我怎么这么倒霉……自从嫁给你之后,就半点好事都没有……”
她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从她怎么倒霉碰瓷错人碰上沈明昭到一路被责难,因为和他的约定,还有不能被她连累的沈夫人和沈银星,她一直被罗氏和老太君为难,还甚至不能像在家中那样肆无忌惮地反抗。
她说她挨了那么多的打,好不容易曙光就在眼前,结果不但天降大火给她一把烧空,还莫名其妙地惹上了人命官司。
她后悔了,真是后悔死嫁给沈明昭了。
早知道她当初就应该去庄子上,大不了偷偷逃跑就是了,选错了,全都选错了。
而且就哪怕是在最伤心的时候,她还得顾及到一旁的金吾卫,还得压着嗓子不能哭得太大声,不能让他们听到自己抱怨的内容。
“你就是个混账……”
真感谢沈明昭今日心情好,哪怕是听她说了这么多废话,都乖顺得像是一只小绵羊一般,任凭她对着他一通胡乱地发泄,他也只是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然后像是中邪了一般,每当她说一句,他都在后头跟一句。
“嗯,我的错。”
金吾卫们看见这种场面,都颇为尴尬地隔了一段距离。
他们虽然不认识沈明昭,但看他佩在腰间的鱼符袋,便知道他官职在五品之上。
这位陌生的大人正抱着自己新婚犯错的夫人安慰,应该没人会吃饱了撑的凑上去给人家找不痛快吧?
宁不羡终于慢慢地平定下来了自己的情绪。
她松开了沈明昭,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人隐藏在眼底的戏谑。
她刚才居然……居然泪失禁一样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沈貔貅嚎啕大哭?
然后他还像哄孩子一样的对着她不停地道歉认错。
这是她和沈明昭?!
啊——!真是丢死人了!!!
“咳。”她干咳了一声,“我没事了。”
沈明昭低头看了眼她脸上的尴尬之色,噙着笑收回了手。
“下次要是真这么想骂我的话,我允许你当面说出口,不用藏着掖着,怕我扣你的工钱。”
宁不羡假装听不懂他话中的嘲笑之意。
“可惜……要连累你一并,明日被御史们弹劾了。”
“哼,知道就好。”
沈明昭抬袖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如果不是常年跟刑部那帮人混迹在一起看惯了的,估计没几个受得了严掌柜如今这副尊容。
他转头向金吾卫们道:“明日一早,你们便把清点出来的损失列一份清单,并上罚金数,报至户部和御史台,直接从我的俸禄中扣吧。”
金吾卫讶然:“您是……”
“户部侍郎,沈明昭。”
“原来是沈侍郎。”说话的金吾卫忙躬身行礼,“我们夜间执勤的兄弟能够多加补助,还是多亏了沈侍郎批准了我们的申请。”
“你们维护京城各坊市间的秩序,拱卫皇城,那是你们应得的。”
沈明昭此时已俨然一副处理公务的架势,宁不羡定了定心神,她也得赶紧从那股懊丧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了。
这时,一只黑不溜秋的小手伸到了她跟前。
宁不羡低下了头,她认出来,是庄子里年纪最小的绣娘学徒。
将满十岁的年纪,还没到柳树抽条的时候,身板细细小小的,好似一根随时能被折断的豆芽菜。
因为太瘦太小了,院子里的其他人都开玩笑喊她芽芽。
“怎么了?”她弯下了腰。
那边的沈明昭已经和金吾卫交代完了,朝她们走了过来。
芽芽似乎有些怵沈明昭,本想张口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把一张被火燎破了些的草纸塞到了宁不羡的手中。
“佟绣娘给我的。”
说完,她就躲到了齐蕴罗的身后,抱住了她的腰。
庄子里的小绣娘们都很喜欢齐管事,因为她温柔又美丽,总能让她们想起被遗忘在牙婆银两背后的娘亲。
宁不羡将那张草纸在掌心中摊开,朱砂在纸面上晕开,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图案。
沈明昭一眼就看破了玄机:“罗氏腰上的玉佩,她从娘家带来的,带身上很多年了,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你这绣娘还挺聪明的,被人收买威胁了,还知道见面的时候要在手上抹朱砂抓玉佩,留后手。”
纸上的纹样,是用手心的痕迹,印上去的。
宁不羡摸了摸芽芽的头,对她笑道:“好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芽芽不解地眨了眨眼,不过虽然不理解,但她听懂了宁不羡的夸奖。
她甜甜地笑道:“少夫人对我们最好了,能够帮到少夫人,是芽芽的荣幸。”
“芽芽害怕吗?”她蹲下身来,“我可能需要芽芽帮我做个证。”
芽芽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不怕!”
“好姑娘。”宁不羡又笑着揉了一次她的头。
沈明昭看到她已经面色如常地在逗庄子里的小绣娘,勾起唇角:“不愧是二姑娘,这么快就振作起来了?”
“毕竟东家以折磨我为乐,我要是抗打击能力差一点,早八百年前就从跳了院子里的池塘了。”
“养活那池金鱼不容易,你别祸害它们。”
“沈!明!昭!”
“好了。”忙了一整日公务,又陪着她熬了一整夜,沈明昭显然有些吃不住了,“既然有主意了,就快些回去了结了吧。出了这样的事之后,要是明日再旷工,我不能保证那些监察御史会不会出于报复,明日去紫宸殿排队骂我。”
那她一定要去给那些御史大人们写匿名信,好鼓励他们再接再厉。
第五十九章 叔侄对峙
回程的路上,沈明昭几乎是头沾上靠垫就睡了过去。
宁不羡伸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嗯,没动静。
看着宁不羡惊疑的面色,预备放帘的车夫见怪不怪地笑了声:“大少郎君向来如此,夫人说他在车上睡得永远比在屋子里沉。”
那倒是,睡在芸香馆的沈明昭十次有九次会因为边上多躺了个她,不小心被她碰醒,然后发怒。
……果然,这种人就应该滚回官署去睡硬铺板。
她在脑子里恶劣地说完这句后,又果断地将它清了出去。
沈明昭在哪里睡觉,关她什么事?
于是,她将目光转向被她带上车来一起回沈府的芽芽。
芽芽似乎是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马车的内里,一双眼睛局促而又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她小心翼翼地伸指戳了戳沈明昭靠着的那个软垫,睡梦中的沈明昭似乎被惊扰到了,身子歪了一下,吓得那孩子连忙收回了手,原地坐好。
果然,某个不苟言笑的家伙,一点儿也不讨孩子的喜欢。
宁不羡吃吃地笑了两声,压低声音道:“别吵醒他,他生起气来会把你给吃了的。”
熟睡中的沈明昭手指似乎动了动。
在宁不羡的描述中,他似乎成了某种用来吓唬孩子的野兽精怪。
芽芽果然被吓到了,她小幅度地挪动着身子,挪去了离沈明昭尽量远些的地方……这样,宁不羡如愿以偿地将胳膊越过了那个横在中间的人,拿到了他身侧抽屉里的点心盒子。
盒盖掀开,看到点心的那一刻,芽芽身上的恐惧就似乎消失了大半。
没有孩子在看到桂花米糕和饴糖之后,还能记得吓唬人的精怪。芽芽在她眼神的鼓励下,很快塞了满嘴的糕点。
宁不羡含笑地看着她吃,心里涌起来一股奇妙的感觉。
说起来……如果那时候她有孩子的话,或许,也该有芽芽这么大了……
但她随即又摇摇头,还是算了……要是她有孩子,也不过是多一个陪着她在国公府受苦的倒霉蛋罢了,还随时有可能死于非命。
毕竟,那个孩子的生父并不会多想要她。
那时,为了不让宁云裳难过,秦朗命人在宁不羡的院子里种满了天竺来的夹竹桃花。那个男人甚至不敢直白地告诉她,他厌恶她的孩子,而是选择了这么一个迂回隐瞒到让人恶心的法子。
他愧疚地对她说,此花乃鸿胪寺自外邦引进,十分稀罕,他知道她在国公府中受了委屈,这花开时灼灼热烈,尤似桃花,能让她心情变好。
那时候她真是蠢啊,她信了他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还欣喜地每日用豆饼水浇灌。
而直到很久之后,被或许是看不下去的宁云裳亲口点破,她才知道,她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孩子。
她在一旁静静地望着芽芽吃东西,没注意到一旁小憩着的某个人,已经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睁开了眼睛,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眸子静静地打量着她。
她似乎……有着很多秘密。
沈明昭从未在心中否认过,他最初对宁不羡的关注与好奇,都来自两人初次见面时,她身上就萦绕着的一股神秘感和……未知感,就好像他幼年时期从沈骏口中的听到的四方异志。
哪怕是宁不羡现在告诉她,她其实不是人,而是一只修炼千年化了形的狐狸精,他大概也不会觉得荒诞,只会关心她的狐狸老巢在哪。
有时候他会告诉自己,她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罢了,但许许多多的迹象与两人相处时的细节都在告诉他,她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京城哪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能有她这么厚的脸皮,那满肚子的阴谋诡计,甚至能……对着在宁府后院中初次见面的他,一口就喊出……“沈大人”这个称呼呢?
可她方才伏在他肩头大哭的时候,他又觉得,她就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才喜欢把人家肩膀哭湿,眼泪落在上面,烫得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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