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叨鹌鹑的冯御史住了口,宁云裳也蹙着眉头那前看去。
七八个衣衫褴褛的成年男子,手上拎着柴刀、木棍,耀武扬威地包抄了他们,用手里的武器一个一个地迫过去,从这些老弱妇孺的手中要东西。
前两日他们听几个妇人念叨过,说是这条路上有几个从前乡里的泼皮,也跟着跑了荒。泼皮遇上无赖,臭味相投,几个村的村霸就这么拜把子聚了头,专挑男人少的窝棚下手。
他们这里人多,往日这几个泼皮只敢远远观望着,不敢近前,可惜今日外出打猎的男人还没回来,窝棚里就剩下老弱妇孺,他们这才逮着了机会。
思索间,一把柴刀已经横到了宁云裳和冯御史的跟前。
冯御史挡在了她前头,把那男孩给的山药根讨好地递了过去,将她藏在了篝火背后的阴影中。
柴刀在冯御史的脸上不耐烦地拍了两下,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闷响:“那后头,谁?”
冯御史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婆娘,染了时疫。”
拎柴刀的人望着冯御史糟乱花白的胡子,瞬间眉头皱到了一起,没好气地往宁云裳蜷缩在火堆背后的身子踹了一脚:“老不死的东西!”
天太黑了,宁云裳又缩在火堆后头病恹恹地埋着头,被那泼皮当成了快病死的老太婆。
那泼皮就得了块山药根,很快就对他们俩丧失了兴趣,随即,他视线一转,忽然兴奋地哼了一声。
他忽然朝近处走过去,像抓小鸡仔一般地薅起一把头发,望着那双发颤的瞳孔狞笑道:“……真俊啊。”
恐惧的哭叫声响起,冯御史有些不忍地别开了头。他对那声音有点印象,是个跟着爹娘逃荒的姑娘,年纪最小,连十五都不到。
泼皮劫掠,可不仅仅是为了吃的。
那少女被薅着头发从母亲无力的手臂下拖了出来,母女两人的惨叫一声连着一声,在空地上一阵阵回荡,烫得人耳膜生疼。
宁云裳正要抬起的头被冯御史死死地按了下去,下一步嘴也被捂住。
“别多事!”他看透了她想要做的事,只得飞快地低斥道,“我们必须潜回京城!小叶的伤没好透,万一……”
“撕拉”一声,衣衫被撕裂的声音暴露在空气中,冯御史按着她的手指一僵。
远处起了一连串狭亵的笑声,混杂着中年妇人被摔打出去的喝骂声,衣衫窸窸窣窣摩擦的声音,少女愈发凄厉贯耳的哭声。
四下一片沉寂,没有人出声,没有人站出来,中年妇人抱着肚子在那些泼皮的腿间翻滚,无助地张着嘴,呻/吟着:“救……救……”
可回应她的,唯有一道道躲避的视线和一张张抿起的嘴唇。
冯御史手上一沉。
宁云裳一直贴身放着的那叠巡检公文塞到了他手上:“请替我转交给沈侍郎。”
“你……”
宁云裳拎起了篝火边燃烧的火把,木块从火中被挑起,火星跳跃,火花四溅,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模糊成了几近虚幻的光影。
冯御史急惶惶地伸手,想最后再试一把,衣袍从他的指缝间溜了出去。
……没机会了。
来这次巡检之前,他不是没听说过这位饱负盛名的京城第一美人。他自己的儿子就很喜欢她,宁云裳刚封女官,名头最盛的那年,那小子眼巴巴地望着他,问他能不能去尚书府提亲,帮自己求娶这位美人,还被他哂了一通。
你以为你爹是谁?你以为宁尚书西北都督是谁?
当时京中盛传宁女官和毅国公府的小国公郎情妾意,互生好感,然而京中这些官员们却是一个字都不信?但凡脑子没坏的,谁看不出宁恒将女儿留在宫中的心思?
女官外放出宫成亲的年龄可是二十五岁,即便是小国公愿等,国公夫人都不会点头。
宁恒对这个女儿的心思啊,一直就在那琼楼顶上,玉山之巅。
可到了此刻,他才真正明白,无论宁恒什么心思,都和眼前这位宁度支没有半分关系。
她本可以堵住耳朵,捂住眼睛,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回到京城,她还是那个万中无一的京中女子楷模。
她本在云端之上,可她却甘愿沦落泥中。
火把映亮了那张为京中少年们所倾倒的绝世容貌,四下都看呆了,一片寂静无声。
“放开她。”她冷声道。
第六十九章 再遇萧氏
往日柔和的声线沾染冰霜,化为冬日里沁凉的雪,如炸雷般在这片该死的寂静中,震耳欲聋。
“哦?”薅住头发的手一松,少女衣不蔽体地滑倒在地。方才拎着柴刀,还在火堆旁踹了她一脚的那个泼皮在看清她的脸后,兴奋地吹了句口哨,“哟!今儿个血赚!”
边上传来一阵笑声。
“小美人儿?刚才怎么没看见你?”那拎柴刀的笑嘻嘻地走过来,被宁云裳的火把逼得倒退了一步,他看着那件衣服眉头一皱,随后眼中染上了些郁色,“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老头子家的病婆娘吧?”
又是一声愉悦的口哨响。那几个泼皮从没见过这等的美貌,手中的姑娘连开胃菜都算不会上了,草草地丢在地上,只等着轮番享受美味佳肴。他们狞笑着包成了一个圈,将举着火把的女子框死在了中间。
宁云裳遥遥望了眼圈外的少女,她的母亲已经爬到了她身边,正抱着她哀泣。
快走啊!
她在心内无奈地念道。
包围圈缩得更小了,宁云裳转着圈挥舞火把的动作显得愈发孱弱可笑,仿佛狼群中被食的羔羊,只能用仅剩的长角,绝望地冲撞。
泼皮们垂涎地望着火光中的脸,舌头在唇角贪婪地打着转。
“你这么漂亮,便宜了那老头不如便宜了我们兄弟,咱们保证,你今晚就能知道,什么才叫灵宵极乐……”
怪诞拉长的调子中,柴刀被收到了身后,几个人对视一眼。
两双手就这么出其不意地朝着下面扑了过去,宁云裳火把向下,背后立刻冲上来两个人箍住了她。
幽幽清香钻入鼻尖,迷得那身后锁住她的人几乎快要神魂颠倒。
屈辱的束缚伴随着恶心的恶臭味袭来,她在余光中看见那母女俩人痛苦而又不忍地望了她一眼。
恐惧在此刻渐渐消弭……
她是大俞的女官,所谓女官,先为官,后才是女。为官当护百姓,身为女儿当保护比己身更加孱弱的女子。
人生的尽头处得此一眼,或许也算是终可长眠无憾。
潮水即将没顶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惨烈的惊呼,潮水顷刻散去,浓稠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散开,随即是“砰”得一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她睁开了眼。
被捅中的泼皮摁着肚子倒在地上哀嚎,裤子已经褪了大半,一柄小刀插在他的腰间。
宁云裳不知道,这个被刀插中的,就是方才第一个垂着涎,排在第一个的人。
而握刀的人,此刻已经被一脚踹飞在了地上,拳脚如雨点般朝着地上那个蜷缩蠕动的红绿色影子袭去。
“臭婊子!敢捅我兄弟!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一个婊子还学人家逞英雄!”
半脏不脏的红绿色抹胸罩衣,是娼门中最常见的样式,乱散的头发,在地上滚得早就没了人形。
宁云裳的肩膀被身后的两双手死死地压制着,只能听到细弱的哀嚎声从地上传来。
她没见过这个女人,这个救她的女人不是这群难民中的人。
两个泼皮踢累了,一屁股骑在了她身上。
宁云裳身后压制的手也在哄笑着叫嚣。
“给她点颜色看看!”
“叫她站出来,臭婊子!”
他们吹着口哨,舞着拳头,布片的碎屑在血泪中四处飞散,呻/吟。
美貌与色欲都不再重要,他们只是深知什么才能让她们毫无回手之力地崩溃。
他们,以及所有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
这是一场单方面屠杀的暴行。
她不忍——
“你们不是要动我吗——!”
柔声柔气,说话声音稍微大一些了都会反省自己是不是失礼了的宁尚宫,宁度支,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在朝着人家嘶吼,抓挠着想要挣脱身上束缚的手。
压在她身上的手不是凌迟,在她身上乱动乱嗅不是凌迟,眼前一切的亲眼目的和无能为力才是凌迟。
“冲我来啊!别动她!你们冲我来啊!”
“嗖——!”
最上方压着的两个人被一根破空的羽箭钉着,倒飞了三尺多。血溅在面上,凶残狂妄的暴行被更加粗暴的武力压制打断,其后便是丑态毕露地从上面滚下来,慌不择路,神气尽失。
负箭的黑衣少年自夜色中慢慢显现,如一片羽毛般突然飘落在前方,抬腕挽弓。
宁云裳身后的人见到指过来的箭,将她一把挡在胸前。
黑衣少年冷嗤了一声。
“嗖——!”一只手痛呼着自宁云裳肩上松开。
“嗖——!”另一箭将奔逃的脚腕钉死在了地上。
胸膛大起大落,宁云裳松了劲,朝地上滑跪而去。
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她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落在了那片黑色羽毛的包裹中。干爽的少年气息冲淡了鼻尖四周浓稠的血腥味。她的衣襟在挣扎中散乱开了,绸缎般的黑丝落在那片带着红印的白脂上,少年只看了一眼,便闪躲着移开了目光。
寒星般的瞳孔微微收缩,浓重的懊悔和暴怒在其中无法遏制地晕开。
宁云裳笑了一声,轻声道:“松手吧小叶大人,我没事。”
叶铮这才意识到他方才的举动有多逾越,张皇地松开了手,愈发沉重的懊恼染上了他的瞳孔。
“属下逾距。”
他轻手轻脚地将宁云裳放在了地上,再转过头去,面上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冰寒之色。
“谁指使你们来的?”他歪了歪头,好似在询问。
“没……没人指使。”
少年沉默地望着他们。
那些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家伙,此刻被羽箭钉死在了地上,可他们顾不上疼痛,因为眼前的人身上抑制不住的暴虐气息在告诉他们。
他们今日,难逃一死。
“无人指使,便是心生恶念,恃强凌弱……该杀。”
轻飘飘的两字,却如同阎王殿内黑白无常的宣判。
中箭的人忍着痛,手脚并用地爬走,然而身后的羽箭却比他的速度要快上数倍。
“嗖——!”
其后便是一声连着一声的哀嚎。
宁云裳在恢复镇定后才发现自己在方才的推搡中扭伤了脚踝。
她咬着牙拖着自己的伤腿,艰难地朝着那个救下她的娼女爬去。
等到地方了,她才发现冯御史早就蹲在了边上。他脱下了外衣,遮盖在脚边女子半露的身体上。
冯御史见她过来,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半晌,才微微叹息了一声:“堂堂七尺男儿,竟还不如一娼妇有血性!”
衣下的女子身躯颤抖了一下。
宁云裳连忙拂开她遮在脸上的发:“你身上可还有什么伤……”
她忽然顿住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
冯御史见她忽然愣住,疑惑道:“怎么了?”
“萧……姨娘?!”
发丝拂开,露出张惨淡淡,白生生,还带着血迹的面容,赫然就是她父亲的妾室,萧氏!
冯御史也愣了:“你说这位是……宁尚书的妾室?!”
“您……您不是在京城……您怎么会在这里?”她一脸震惊混杂着迷茫,无措地望着眼前刚刚救下她的人。
萧氏被发卖,是在宁云裳离京之后,她并不知道此事。
她知道她母亲不喜欢萧姨娘,也知道萧姨娘因为自己的儿子不大喜欢她,不过她自幼在宫中长大,与萧姨娘交情本就不深,也就无所谓喜欢或者怨怼,所以既然母亲不喜,她就和对方也就尽量少打交道。唯一知道的,也不过她与母亲联手在京兆府一告的事,想来两人自那之后,关系或许会缓和些。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
见她迷惑,对面的人只拢紧了身上的衣服,语气平淡:“你走之后,我被发卖至平康坊,是夫人赎了我,之后,我便离开了京城,流落此地。”
宁云裳沉默了片刻:“那,我们之后打算回京城,您跟我一路吗?我们可以将您送回萧家。我保证,有我在,父亲绝不会因为此事追究您。”
萧芸的嘴角勾起了一个讽刺的笑容。
她就是被她亲爱的父兄……发卖的啊。
她摇了摇头:“你不必愧疚,我救你,只是还你母亲的恩情。我自有去处,你不必管我。”
宁云裳见她不愿回萧家,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但她也没有再多追问,可看萧芸那副潦倒的模样,又觉得她怕是早已无处可去。
顿了顿,她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从内袋中摸出了一块东西,塞到了萧芸手中。
“您拿着这块牌子,若是无处可去,可去西北投奔我的祖父,他见了东西,就会知道是我和母亲的意思,一定会妥善安置好您。”
萧芸错愕地望着塞到手中的西北军腰牌。
她知道这个东西,这是宁夫人从母家带来的凭信,一共两块,一块自留着,一块给了女儿宁云裳。
这是母亲给女儿的保命符,如今却被这么轻描淡写地塞到了她的手中。
她像是怕烫到手一般将牌子丢了回去:“我不要!你们母子不欠我什么!”
她的儿子还在地下受这苦,噩梦折磨着她活在世上的每一刻。可是她生性自私,不愿就这么随他而去。
不……她不能再接受仇人的恩惠了。
救她女儿这一次,她们就,两清了。
温热的牌子被再度塞回了她的手中,宁云裳的语气温柔但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会逼着您一定要去西北,这东西您不想要扔了就是。这东西在我手上不过是块彰显家世的废铁,但却是您未来可以重新生活的一条路,给了您,它才有了它的价值。”
见她仍不接,宁云裳叹了口气,正欲咬破手指给祖父写一封证明信,萧芸收了东西:“好,我拿着便是。”
宁云裳笑了声,手指还是放在嘴里咬破了,给她写了信,落了红指印。
腰牌和信被塞入了萧芸手中。
“今日闹这么大,我们不能再跟着这些难民了。”天色愈发黑沉浓重,那边的叶铮也收拾完残局在往他们这边走,冯御史担忧道,“宁度支,该走了。”
再不走,就真要暴露行迹了。
宁云裳点了点头,朝着萧芸挥手告别:“无论过往如何,此后前行,愿您一路珍重。”
萧芸闭上了眼睛,似讥似叹,终究,她也低声道了句:“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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