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这位大堂兄也是,若是他能再懂钻营些,收些脾气,秉着当今圣上这不拘一格用人的脾性,他早就顶了那老眼昏聩的顾明准了。
似乎是看到了这两兄弟在背后偷偷翻他昭哥的白眼,沈银星的牙齿磨了磨,冲着那俩兄弟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再搞小动作揍你?
那两兄弟原本还有些害怕的意思,但一想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三伯父灵堂前面,料定了沈银星不敢真的动手,于是便冲着他挤眉弄眼地挑衅,大有你敢动手试试的意思。
沈明昭虽是背对着他们的,可沈明真没有。
宁不羡亲眼看着那位翰林院的沈供奉抬了抬眼皮,瞥见了那三个小弟弟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随后又像没看见似的收回了视线,双手袖口环抱在胸前,大有束手不管的意思。
不,他才不是束手不管。
他是在等着沈银星那个经不住激的暴脾气先动手,看沈银星领罚。
那两个没眼色的见这点挑衅无用,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笑眯眯地对着沈银星,无声开口——
“野种。”
沈银星瞳孔一缩。
野种,野种,野种……
幼年时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瞬间淹没了他。
父亲临走前的托付,祖母强迫他改掉的名字,母亲的无力自白,昭哥愤而抗争为他挨的打,这些臭东西小时候朝他扔的石头子……
全部化成了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怪诞的脸,有的是罗氏,有的是沈老太君,有的是几个堂兄弟,还有的是更多陌生的,冲她母亲戳着手指,点着脊梁骨的人。
没见怀孕就冒出来的孩子……来路不明的野种。
他们鄙夷的,怪诞的,笑着,冲着他尖声叫嚷——
野种!沈银星,你就是个野种!
他眼眶热着,终于耐不住一把暴起,朝着那两个混球挥舞着拳头大吼道:“我不……”
然后……被款款而来的小嫂嫂按住了肩膀。
小嫂嫂的手还是少女的模样,娇小得宛若一朵未开的花苞,但她的动作和眼神却很坚定。
沈银星嘶嘶地吸着气,气血上涌,被人强行打断,一时间劲还没缓过来。
她愣了愣,随即冲着他明媚一笑:“怎么了二郎?饿了?”
这话其实问的牛头不对马嘴,但他望着那双灿星般的眸子,又觉得,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说着,那双按在肩上的手又上来,揉了揉他的脑袋。
恍惚间,他想起了母亲的手掌。
每次母亲被家中其他人欺负时,都会这样,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但总是没心没肺地揉着他的脑袋,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粗重的喘息声,在顺毛一般的轻揉中慢慢舒缓下来。
他吸了吸鼻子,眼里有点热。
此刻沈明昭已经听到了动静,将头重新转了回来,而宁不羡顺毛的手也已经收了回去。
这小子还真是个实打实的饭桶,每天都把饭好好吃进去了啊!他力气怎么会那么大?他肩膀是铁做的吗?拍一巴掌感觉天灵盖都快被震碎了?!
沈明昭看着归来的宁不羡,眉心舒展开来:“回来了?”
“嗯。”宁不羡的指尖还有些麻颤,她将手背到身后舒活了一下脆弱的经络,随即露出一个笑来,“我给你们备了些姜汤,夜间喝了能暖身,夜还长着呢。来问一句,可以的话,现在就给你们端来。”
这种时候,沈明昭果然开口指使自己弟弟去:“二郎,去灶房端下姜汤,你嫂嫂一个人端不过来。”
沈貔貅果然不是白混的,只这一转身的功夫,他也看出来方才背后估计发生了些不太好的事情,打算先将自己那个炮仗弟弟支开。
沈银星情绪已然恢复了大半,沉默地点点头:“好。”
宁不羡嘴角微微一翘,有意无意地补了句:“刚出锅的汤很烫,二郎你记着放那儿凉一会儿,一碗都别少,每个人的都得端到手上啊。”
沈银星愣了愣,忽然眼中悟到了些什么。
方才还蔫哒哒的模样,顷刻间又变回了宁不羡记忆中那只不可一世的彩毛小山鸡。
他爽朗一笑:“那当然,我保证……每碗都会亲自看好送到他们手上的。”
*
当晚,二房那对兄弟好像被风吹得受了凉,一直在捂着肚子抢茅房。
可惜灵堂设在沈卓当年所居,年久失修的西偏院里,院里的茅房更足足有十来年没人用过了。
这两兄弟腹痛如雷鸣,跑得又急,闹得那老板子嘎吱嘎吱响了一夜,终于在天将明时不堪重负,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咚!”
随后,是刺穿耳膜一般惊恐至极的啸叫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声直接将已经靠在桌边睡熟了的沈明真直接惊醒了,他惊疑道:“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回应他的,只有远处茅房内腾空而起的团团蚊蝇,以及内里含糊不清的恶心咕噜声。
沈银星背过身去,愉悦得吹了个口哨。
这老茅房的木板还真结实,前半夜锯的,天快明了才塌。
好工匠,将来他自己建府的时候一定要请来做工!
第七十五章 他心悦你
沈卓的葬礼结束之后,沈银星最终获得了一顿宁不羡同款跪祠堂处罚,并且喜提了一顿沈重亲自动手的藤条。
沈明复和沈明仪跑了整晚茅房的第二天清晨,这小子就骨头十分坚硬地梗着脖子把所有的罪过全部一个人扛完了。
沈重的面色十分难看,虽然碍于还在葬礼中而按下不表了,但他看沈银星眼神中的厌恶和不悦,还是令人彻骨生寒。
……起码,当时在旁围观的宁不羡是觉得,这小子长大之后一定会成为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沈卓棺归地底的次日,沈重拎着藤条,命令沈银星跪在了堂前。
沈老太君非常支持,甚至沈夫人也没有意见。照沈夫人的话说,十几岁的少年郎就是皮痒,早该揍了。
沈银星跪下去的时候,颇有一番慷慨就义的英雄气概,看得宁不羡又扎眼……又,有些愧疚。
是了,灶房里怎么可能会有现成的泻药,没有她从旁递刀,那么短的时间沈银星哪有功夫又是端碗又是锯板子。
沈银星不知道吗?
他未必不知道。
但他就是这么一腔义气地给认了。
所以说啊,十几岁的少年郎,心思最简单了。
其实,从沈银星那咬牙一声不吭的模样来看,沈重打得应该不算重。
毕竟,他长兄就在一边看着,小时候沈重可以不顾忌,但现在却不能。
沈明昭在一旁不咸不淡地看到了第三十次藤条落下,然后开口:“可以了,二伯父,满三十下了。”
沈明复恼怒出声:“不行!他害我们……不能轻易饶过……唔!”
他那张狂的叽喳声结束在沈明昭一个平静扫过去的眼风中。
野兽尚有趋利避害的直觉,更何况是人。
沈重收了手,垂眸对着跪在地上的沈银星道:“宗祠,三日。”
沈明昭颇为嫌弃地望了眼捂着屁股咬牙起身的弟弟,鼻子里哼出一声:“还不快滚在这现什么眼?”
回应他的,是沈银星比他更嫌弃鄙夷的哼声。
……真见了鬼了,这俩是双胞胎吧?
将沈银星送去了宗祠后,沈重对着众人道了句:“散了吧。”
回头又对沈明昭道:“你来我书房。”
沈明昭方才疏懒的面色明显凝重了些许,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这两人如今都被圣上准了葬礼的事假,赋闲在家。不过,即便是在家里,除开要处理葬礼的事外,两人几乎都是整日泡在同一间书房内。
宁不羡只在一次沈夫人的指使下去给他们送过次茶水,不过她很快就在沈重的眼神中被请了出来,并被告知,东偏院内有丫头小厮,不必她这个少夫人代劳,不成体统。
一旁的沈明昭没有出声反对。
于是,她便知情识趣地不再过去了。
眼见着沈明昭又独自一人被父亲叫走,沈明真沉默着撂下一句“我去收拾收拾”,便扭头回了母亲赵氏那边。
沈明复和沈明仪的脸上则是不忿夹杂着讥讽。
这种表情很好认,宁不羡确信,小时候她远远望着宁云裳被宁恒挂在嘴边骄傲地夸奖,看见宁天彩又新被宁夫人赏赐些什么新鲜好玩的衣服首饰的时候,脸上也是这种表情。
哦,也不对,她那时的表情应该会更难看些。
毕竟,没人关注她脸上的变化,藏在角落里的面孔总是比亮堂的人前杵着的,要更卑劣难看些。
但他们其实还是不一样的。
沈重避开两个儿子找沈明昭和宁恒无视她这个女儿,还是不一样,存在本质区别的。
不是所有的避开都是忽视,有些话不想让不该听的人听到,反而是出于重视。
生在锦绣堆中的愚蠢和单纯,是上天最大的偏爱和恩赐。
宁不羡对那两个蠢货失去了兴趣,新铺开张还要几天,陶谦在那里她可以暂时放下心来,精明地去做一些对得起五十两月俸的事情。
回到正房院中,沈夫人正在对灵玥喋喋不休地抱怨。
“他为什么要去欺负阿罗的那两个儿子?你说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是不是猫狗都嫌,他为什么就不能像他兄长一样懂事……哦,明昭小时候也差不多,但他至少不会胡闹到把自己的堂兄弟埋进粪坑里!关键……他埋就埋了,他为什么要承认!他知不知道,阿罗和老太君当时的眼神有多可怕,呜,我简直怀疑她们俩是想要吃掉我!”
灵玥原本平和且习惯的眼神,在看到宁不羡从外面进来的那一瞬间,化为了……尴尬。
她是个清醒懂事的好姑娘,知道这会儿或许捂住身为婆婆的沈夫人的嘴才是维持她那长辈威严的最好举措。
可惜,她不能。
于是,她只能继续听沈夫人叽叽喳喳地唠叨,从沈银星这个小混蛋从小到大恶劣的所作所为,包括但不限于小时候上房揭瓦摔断腿,和同龄的世家孩子打群架,到长大之后不学无术,依旧成日在家中上蹿下跳……等等一系列令他的母亲发指的行为。
许久,她才气呼呼地对眼前的两位听众道:“我要饿死他!饿死这个小混蛋!你们谁都不准去宗祠里给他送吃的!谁都不许!”
灵玥和宁不羡对视了一眼,默契点头。
“好的好的,一定不送。”
“没饿死的话,就加把劲看看半夜能不能吓死他,听说那地方到晚上特别瘆人,有小丫头晚上在那里撞见过穿着白衣服走路没脚的人。”
果然,下一刻,沈夫人便紧张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真的?不羡你之前晚上在那里待过,你看见了吗?”
宁不羡看了眼灵玥眼中的笑意,嘴角翘起,眨了眨眼:“也许?”
沈夫人猛地抓住了她的手。
半晌后,她又后知后觉地松开了:“咳,我夜间可能饿了会想吃点心,你做好了连同果子酒一起送来。至于剩下的,咳,你们两个人自己处理了吧。”
灵玥的眼中露出笑意,道了声:“好。”
*
晚饭后,在将沈夫人的点心盒子交给灵玥之后,她在和灵玥的无声默契中,打包好了另一份点心。
四周越来越静谧,人声几乎消失于夜色中。
宁不羡停在了那扇年代久远的大门口,抬头上视,沈家宗祠佛堂。
她轻车熟路地走进去,因为之前烧过一次才刚刚修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油混和木漆味。满座神佛之下,是层层森严的黑塔,昏暗的灯光下比白日更添了一番肃杀。
黑塔之下,一个摇摇欲坠的脑袋对着佛堂不停地点着头,连面前的菩萨嘴角似乎都抿得比白日里更紧一些,仿佛是在鄙夷这家伙的不诚心。
宁不羡没打算叫醒他,只是弯下腰将篮子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脚边。
然而,正点着的头却被脚边的动静,猛地惊醒了:“谁?”
“你的小嫂嫂。”宁不羡的调子里带了丝调侃和戏谑。
沈银星警惕的目光当即放缓,随后便被那满当当的篮子吸引走了注意力。满满的甜香气从里面飘出。
“什么好东西?”
一开,他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二十几块红豆糕垒在盘子上,像一座小山似的。饥肠辘辘了一整天之后,没想到还要面对这些甜得腻牙的东西。
母亲爱吃甜的,这肯定是灵玥从母亲晚上的点心里给他抠出来的。
他嫌弃道:“灵玥姐眼里果然只有母亲没有我。”
宁不羡无声地抽了抽嘴角,人家好好一个姑娘眼里干嘛要有你?
“行了。”她笑了一声,“有的吃就不错了。”
“哼。”他不情不愿地拿起一块红豆糕咬了一口。
下一刻,他便愣住了。
极淡的红豆香混杂着细碎的瘦獐子肉,肉香和豆香都恰到好处,细微的油脂在口中润滑得滚动着,将他的馋虫给彻底勾了起来。
他狼吞虎咽,连着吞下去好几块,半晌,突然顿住。
他想起了昭哥新婚第二日早上,那道让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的笮草蒸獐子肉的味道。
一个令人惊慌的可能性浮现在脑海中,他有些张皇地回过头来:“你你你……你做的?”
“灵玥很忙,还要给母亲做点心,抽不出空来再多做一份完全不一样的馅料。我记得你不爱吃甜的东西,所以照你的喜好特意准备了。”宁不羡咬重了“特意”二字,笑眯眯地伸出手,在他愈发惊恐的表情里,从他头上摘下来一根杂草,“所以,好吃吗,二郎?”
她的笑容在黑暗中绽开的刹那,沈银星听到有烟花在自己的脑海中炸开。
……然后在片刻后归于沉寂。
他有些忙乱地往嘴里塞着东西,然后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饿、饿了……自然什么都好吃了。”
宁不羡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脸在黑暗中一寸一寸地红成了某种爱在树杈间上蹿下跳的生物的屁股。
嗯……在这一点上也和他的兄长很像。
不过,沈明昭还是要比他难逗些,这种程度的话,他脸上应该不会有太多的表情波动。
还是弟弟好玩,她要是也有一个这么好玩的弟弟就好了。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依照宁恒的家教,那大概只会是另一个宁云棠。
沈银星往嘴里硬塞了几块之后,好像有点吃噎着了,这种干巴巴的糕点卡在嗓子眼里非常不舒服,好在宁不羡带了水来,她把被子递了过去,看着他灌下一大口之后,又咳嗽了几声。
“吃慢点,没人跟你抢。”她只是这么说,但并没有伸手去拍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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