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杂的思绪随着意识的清醒而逐渐回炉,宁不羡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之前沈卓奠礼那几日,沈明昭其实也在府中,但是因为诸事繁忙,所以两人也没什么单独相处的时间,但冬至休沐的话……他就是纯闲着啊!
宿醉的头疼混杂着白日里也要努力上工讨好东家的辛酸,让她的脑袋愈发昏沉,甚至都没注意到面前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深邃的眼睛定在了她的面上:“酒醒了?”
醒了,和酒醒了,是两种意思。
宁不羡的半张脸还陷在枕头间,但这不妨碍她露出往日那般标准的笑容:“昨日醉酒失态,若有冒犯,还望东家多多体谅,无论如何……绝不出自我本心。”
不知为何,原本表情尚可的人在听完她的这番辩解后,面色瞬间阴沉:“你说什么?”
果然。
方才那句话,就是在试探沈明昭,她是不是醉酒出格了,而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就说明……
不是出格,是非常出格,相当出格。
要命了。
总不能是她把沈明昭衣服扒光了给……
她脑子里的记忆还停留在困乏到极致,将头枕在手肘上,昏在桌边的情形,之后的事情全化作了纷杂的梦境,全遗忘在酒醒天光的一刹那。
她努力搜刮着自己所剩无多的记忆,似乎是有人把她抱回了屋子,然后滚到了榻子上……
还——真——是——这——么——回——事——啊……
锦被下方的手指摸了摸身上的衣服,衣服换过,但发丝间还能闻到些梨花酿的酒气,如今这具身体不过十七少女的年岁,宿醉带来的昏沉和不适感,令她很难判定她身子现在的酸胀,到底是酒带来的,还是因为……
她长叹了口气,对上对面那双已经从阴沉不悦转为冷笑的面孔:“好吧,事已至此,我们来谈谈受孕之后的事宜吧。”
沈明昭面上的冷笑顿住,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受孕?”
宁不羡反应很快:“哦,没有啊。”
她松了口气,一看沈貔貅那表情就知道方才是她想多了。
“你让阿水进来帮我换的衣服?”她坐起了身,将胸前的长发撩到了脑后,新换的寝衣缎料光滑,肤感舒适,她打了个呵欠,预备去沐浴一道,去去身上的酒气。
“呵。”身侧传来一声不咸不淡的嗤笑,“你那个小丫头比你醉得还不省人事,你要不现在出去看看她醒没醒?”
“……”
阿水醉倒,衣服换了,那么,谁换的?
她神色幽幽地别过脸去,对上了沈明昭嘴角微勾,好整以暇的表情。
这位自诩清高、洁癖、柳下惠的沈侍郎,正似笑非笑地用视线点着她胸前的衣襟,一脸“你觉得呢”的表情。
正人君子,但不完全是。
她僵在那里,有点想骂人但又担心会被扣钱。
沈明昭支起身子,朝她探了过来,发丝间传来清淡的木槿叶气息,眸中藏着笑意:“你又在想什么?”
宁不羡假笑:“我是在想,反正衣服都帮忙换了,东家不如干脆沐浴的时候带上我一起鸳鸯浴,还省得我这满身的酒气脏了您的被子。”
面前的人眉梢微挑:“灵玥进来帮你换的寝衣,你在想什么?”
宁不羡:“……”别问了,故意的。
沈明昭见她面色黑了下来,忽然觉得休沐不用去官署真是极好。
他缓缓将头靠了上去,与她额间相贴。蝴蝶停下了扇动的翅膀,僵立在原地。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他似乎感觉到了在这具僵直了的身体的胸腔内,那颗正为他而鸣的心脏。
“你还真就嘴上功夫啊,二姑娘?”
呼吸间温热的吐字扑在鼻尖上,似吻非吻,似诱非诱。
她的心颤动了一下。
面前放大的人影退开,随手拎起床头散放的外袍披上:“快些洗漱,等你一起用早饭。”
说完,他便出去了。
宁不羡呆坐原地,僵了片刻,半晌后才面色绯红地倒回了榻上,将脸埋在枕间,不住地叹气。
她昨晚喝醉之后一定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然沈貔貅根本不敢这么光明正大,完全不怕她耍心机地调戏她!
*
整个早饭,宁不羡都吃得如坐针毡。
最开始是那碟被推到眼前的烤梨,然后,是在她又草草夹了几口预备放下筷子时,不由分说地拿起她眼前的碗,舀了一碗胡麻杏仁粥,然后用那种“不吃完就扣钱”的表情盯着她喝完。
等到她放下碗时,面颊已被粥水的热气以及对面沈夫人灼灼的视线给染上了热度。
“最近不羡的脸色都好看了很多。”沈夫人笑吟吟地望着她感情日渐深厚的儿子媳妇,“是因为大郎吗?”
宁不羡刚来沈家的时候就是白生生一张瘦削的脸,不搽口脂、胭脂,都不见什么血色,在沈明昭一日逼过一日的用饭监督下,两颊都红润了许多。
听到母亲这么说,沈明昭面上毫无尴尬之色,只是用筷子又拣了一片炙子肉,放到她碗里,坦然道:“我不在的时候,还得拜托母亲看着她,别让她跟从前似的。”
沈夫人面上的笑意更浓了:“一定。”
宁不羡:“……”她昨天一定是说了些什么吧!她怎么感觉沈明昭现在是真把她当夫人看了?!
“所以就该自己管自己,你看今天昭哥就全盯着你了,自己都没吃几口。”沈银星的声音自旁幽幽地传来。
气氛被毁,沈夫人没好气地横了眼这个没眼色的小子:“是啊,像你,只知道吃。”
饭后,宁不羡向预备回房看书的沈明昭请辞:“这几日过节,想来庄子里会更忙,我得去看看。”
“好。”
见他欣然答应,她松了口气。
其实她就是不太想和现在的沈明昭待在一起。
如今她对沈明昭的心绪过于复杂,既不想让对方继续这么放任下去,也怕自己沦陷。她害怕沈明昭真的爱上她,更害怕……自己会对他有所回应。
正准备离开时,她听到身后屋门又响了一声,回过头去,沈明昭换了身外出的常服,正从里面走出来。官帽摘下换做了简单的玉簪束发,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件染竹纹的石青云锦。
他本就姿容俊逸,如今更是令人挪不开眼,闹市穿行,怕是身上要落满那卖花姑娘的赠礼。
“大人这是要外出访友?”她定了定被晃到的心神,笑问。
“不是。”他勾唇一笑,“夫人不是去布庄吗?我随你同去。”
第八十二章 针尖麦芒
“怎么想到跟我一起去看西市的铺子?”宁不羡望向端坐在一旁的人。
“屋子里闷久了,想出去透透气,顺便去看看今市物价几何,平准署督管是否到位。”
“那我到了西市口将您放下?”宁不羡笑道,“您可以沿着外围走,那儿小摊大铺都有门脸朝外开着,还靠护城河。虽说没有阳春三月柳絮纷飞的美景,但站在廊桥边远眺河面,也是不错的。”
“几年前我在仓部做员外郎的时候,常常来这边核准粮价,你说的这些,我都看厌了。”
宁不羡又闭嘴了。
“你庄子里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他笑问道。
这厮吧……还挺机警,随便两句话,就能很快察觉到内里的真意。
“哦,也没什么,新招了一个管家……现在的铺子,就是他出面租的。”
“哦。”沈明昭听完她的答案,似乎对这个新管家兴趣不大,“有本事的话就一直留着吧,毕竟将来把全部铺子从二房手中收回来了的话,你也不一定有精力管。”
“怎么会没有?我可还想着把咱们家的铺子做大呢!”
最好是……给她赚的钱,超过未来的陶谦。
虽说商人地位低贱,但钱可不贱,女首富听上去也颇有面子。
“咱们”两字无疑取悦到了沈明昭,他笑了笑,随即隐秘道:“你有那么好的精力吗?将来若是有孕了,你难道还要两边跑?”
“……”救命,她昨天晚上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啊?!
沈明昭见她一副后悔至死的模样,唇角勾了勾:“是你成日缠着我要孩子的,我可无所谓。”
……呵呵。
很快,就到了兴隆布庄的西市分号。
如今还在节内,冬日厚料上了,不少来挑拣厚料裁冬衣的,将铺子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沈明昭看上去有些讶异:“你生意这么好?”
他很早之前着人打探过东市那家铺子的生意,几乎称得上是门可罗雀。当然了,他也理解,东市靠近皇城,光顾得都是达官贵人,有需求都是召人上门,量体裁衣。如意坊里请惯了人的,哪看得上宁不羡那小门脸。虽说后来得了皇家奖赏,但情况估计也就稍好上那么一些。
他知道宁不羡对此很上心,但有些事情确实不是上心就可以改变的,所以看到这门庭若市的西市分号,他是真的有些讶异了。
宁不羡僵硬的面色这才好转了些,她骄傲道:“那当然。”
她常来这里,门口的常客都已然认识了她的马车,故而马车在经过门口时,并未引起多大的骚动。
车夫轻车熟路地绕道后院马厩,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宁不羡听到了那正朝车子来的熟悉的脚步声。
“是陶掌柜吗?”她开口道。
那脚步声果然顿了一下。
她这话是在提醒陶谦,车上还有旁人。
然而下一刻,那帘子就开了,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挑开了车帘,冬日暖阳,泄进车内,说话人的声调带着暧昧不明的笑意:“二姑娘?”
“二——姑娘?”回应那人的,是沈明昭明显沉下去,且带着犹疑的语气,他神色不明地望向一旁脸已经木了的宁不羡,眉梢高高挑起,面上的表情写满了“你似乎应该对我解释一下”。
宁不羡很想狡辩——哦不是,解释一下,但,外头的人,似乎比她速度更快,仿佛早磨好了刀,好整以暇地候着,就等她人头落地。
车帘猛地大开,外头的人似乎是才注意到车上还有一位男子,愣了一下,随即弯腰作揖:“草民叩见侍郎大人。”
沈明昭的眼神从对面人打眼的长相,又慢慢落到了他脚底踩着的黑白两色鞋上,脸上仿佛挂了霜,许久也不见他喊人起来。
而平民见了官老爷,若是对方不让你起,就得一直弯着腰,弓着背,直到对方发话才行。
宁不羡一直知道沈明昭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这是她头一次意识到,这位自诩厌恶世家子弟做派的官,在某些事情上,他和秦朗,和他的父亲,以及其他手持笏板,居于庙堂之高的人,并无不同。
似乎是见那俊朗管家一直弓着背不起身,外头原本嬉闹闲逛着的客人们也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喧闹声慢慢沉了下去,外头的人拢了手,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该弯腰还是该跪地。
终究是宁不羡开口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你那么凶干什么!”
她语调不悦,听着却好似是在娇嗔。
低着头的陶谦嘴角没克制住,险些在沈明昭眼皮子底下扬起来。
不过,虽说早有耳闻,但真听到他这位东家用那般软烂甜腻的调子冲着她的夫婿撒娇,他还是平白地觉得好笑。尤其是想起,那同样的调子沉下来,似笑非笑地同他威胁博弈,眼前的一切就愈发可笑了。
所谓高高在上的东家,不过是另一部分人眼中匍匐在地的奴才。
宁二姑娘是她丈夫的奴才,秦家姑娘是皇家待选的奴才。
但他屏住了这不合时宜的笑,静静地看着宁不羡接着表演。
她抱住了沈明昭的手臂:“外面的客人都快被你吓死了,沈大人!”
沈明昭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好了,你起身吧。”
陶谦默默直起身,笑道:“小人还得去迎客,失陪。”
然而有了这么一出,院子里的客人散了大半。
谁想要胆战心惊地跟这些官老爷共处一室啊!
沈明昭扶着宁不羡下了车,而她还在故作不满地抱怨:“……所以我就说不希望你来,你来了我的客人都要被吓跑了。”
“真的?”沈明昭眼睛望过去,仿佛要把她看穿。
她定了定心神:“不然呢?”
沈明昭收回了视线。
不久后,陶谦送完了客人,回到了屋中,手上带着一壶茶和一些街上买的果脯点心。
“西市吴家果铺的桃脯、杏仁干,还有碧云斋的桂花酥,请大人品尝。”
沈明昭正坐在桌边翻看陶谦平日里做记录的账本,闻言连头都没抬一下。
宁不羡望着他带回来的果脯点心,半打圆场,半揶揄:“果然,沈大人的待遇比我好,我天天来怎么不见你给我带这个?”
“沈侍郎是贵客,自然不同。”
沈明昭翻账本的手指一顿。
“……”宁不羡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她已经察觉出来,这人是故意当着沈明昭的面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把刚刚被沈明昭下了的脸子还到她这儿来了。
“啪嗒。”飘着袅袅兰花香的茶盘与果点,摆到了二人跟前。
陶谦一副浑然无觉,人畜无害的笑:“沈侍郎、二姑娘,请。”
“……”宁不羡默默地伸手抓起一块果脯。
她已经麻木了。
她发誓,哪怕待会儿沈貔貅火气上来将那杯滚茶泼到陶谦脸上,她都不会阻拦。
自己找打,这不活该吗?
谁知,沈明昭却伸指捻起了那杯氤氲着淡淡兰花香气的茶水,与京中大叶浑然不同的细嫩小叶,静静地沉在青色的茶汤碗底。
宁不羡忽然想起了什么,捏着果脯的手一顿。
完了,这杯茶估计得泼到她脸上来了。
然而,沈明昭只是默默啜了一口:“好茶。”
陶谦笑着点了下头。
“不过比起茶点、果脯我觉得配烤梨更好。”他放下了杯子,视线悠悠转向宁不羡,“你说呢,夫人?”
“……”宁不羡尬笑。
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笑得最假的一次。
收拾完了这个,沈大人的视线转向了另一个挑事精。
“字尚可,账也记得尚可。”他抬着下巴一笑。
陶谦的字,确实是很不错的,哪怕是跟参加科试的考生们比,也是前列。
“大人谬赞。”
“但本官建议你不要在填账的时候耍小聪明。”这个账本是和原先东市的账本合于一处的,他的手指点上了某处,“你们之前有损失是你们的事,朝廷不管这些,漏下的税钱限你明日午时前算好交于西市长,别拖我夫人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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