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夫人”那三个字,听上去比漏税钱那段,语气要重得多。
陶谦不置可否:“草民谨记大人教诲——”
“其实,陶掌柜还是很能干的,帮了我很多忙,要是没有陶掌柜,这间铺子也租不下来。再说,来之前在轿子里,我还和你夸他能干,你不也说将来要对他委以重任吗?”等着沈明昭发泄完,宁不羡开始在两人中间打圆场。
虽说今日这一切,全是这俩男的一时兴起导致的无妄之灾,但这两碗水,暂时还是得端平,谁都不能得罪太狠。
一个一时兴起要来这转转,然后又乱吃飞醋,另一个一时兴起,想要把场面故意搅乱看热闹。
见宁不羡这般,沈明昭终于正色,抬眼深深地看了陶谦一眼。
而陶谦也大大方方地站着,任他打量探究。
半晌,沈明昭抿了抿唇,别开了视线。
这时,屋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击声,打断了此刻屋内尴尬的沉寂,有人在门外焦急地喊道:“沈侍郎!急报!”
陶谦走过去开了门。
“休沐期间,叨扰大人了。”来人是户部今日值勤的录事官,“宫内急召,说是找到冯御史和宁度支了!”
第八十三章 逃亡者归
于是,沈明昭的七日休沐,在第一日便草草结束,重回官署。与此同时被打断的,还有宁夫人回西北娘家的计划。
谁也没想到,两位在西北久寻不到的巡官,居然会一路不往驿站传信,反而绕远道跑去了江南道。
那会儿已临近冬至日,各地官府的大小官吏们,或等待休沐期,或筹备即将到来的冬至祭典,精神懈怠。江南道的驿站在收到冯、宁二人印信的第一时间,便经由快马传向京城。
消息传至京城,正是休沐日。守城队伍在休沐期间按点轮休轮值,被安排在休沐期白日值勤的都是些关系不怎么牢靠的倒霉蛋。加急信件一到,便很快报至宫中。
到这时,原本奉命在西北道派兵寻人的敬王殿下,尚在宫中觐见。
得此消息,敬王殿下十分欣喜,拜道:“天佑陛下,寻回二位能臣!”
圣上龙颜大悦,命江南道道台即刻送人返京。
等到宁云裳一行人抵达京城,已是十日之后的事。
太子和敬王亲自出城迎接,给予了这两位失而复返的臣子天大的荣耀。
宁不羡站在城墙上,遥遥地望着跪拜在地上的宁云裳。她的身旁,是通红着眼眶,由梁嬷嬷搀扶着的宁夫人。
迎接落难的巡官还京,是朝廷的公事,即便是亲生母亲,此刻也只能抑制住内心的情绪,站在这遥远的城墙之上,用目光勾勒出多日不见的女儿的轮廓。
西北一途,宁云裳黑了瘦了,似乎是受了不少磨难,宁夫人有些想掉眼泪,但一贯的脾气又让她稳住了情绪,没有掉落下来。
她不该难过,她应该高兴。
她的女儿,终于有资格光明正大地站在城墙之下的世界里了。
此时,作为生父的宁恒正在下方,分管度支、仓部二司的主官沈明昭也在,甚至连小毅国公秦朗也憋红着一张脸,站在敬王的身后。
秦朗这些日子过得不太好。因为总想逃出府,去西北找人,他被国公夫人禁了足,爬了好几次院墙,可惜被看得太紧,一次都没成功。如今未婚妻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跟前,他脸上的欣喜已经连这般严肃的场合都快压不住了。
宁不羡扯了扯嘴角。
遥遥地,她看到沈明昭似乎抬头往上看了眼。
不过距离太远了,她想,沈明昭应该看不清她。
“咳……咳,诸位爱卿请起。”太子一边咳嗽,一边代表圣上,上前依次搀扶起了那三个跪在地上的人。
如今的太子是圣上第九子,年二十二,自两年前行冠礼,被册为东宫太子,生母乃中宫皇后。太子聪颖俊秀,然而自小却身体不佳,患有严重的咳疾,稍有吹风或变天,便会咳嗽不止。
正因太子身体如此孱弱,朝中不少人都担心这位既定的继承人会命数不长,就连圣上本人,似乎都更青睐于与自己年轻时脾性更近的敬王,然而无端随意废储另立,实为礼法不容,哪怕圣上有这个念头,也多得是要撞柱子跟他以命相争的老臣。
“这位是……?”到第三位陌生的黑衣少年,太子有些迟疑了。
“苍州府兵曹叶秉忠麾下,叶铮。”黑衣少年的语气不卑不亢,像是全然不知道他说出的这个名字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在听到“叶秉忠”这三个字之后,在场的人众人皆是一震,没人会忘记那位月前刺杀沈卓的叛贼之名。
敬王在听到这三个字的第一刻便沉下了脸:“把这个逆贼即刻打入大理寺候审!”
宁云裳连忙开口:“殿下且慢!”
敬王偏转视线,对她一笑:“本王知道宁度支想说什么,但宁度支有所不知,陛下已下过旨,西北叛贼,如若擒获,就地诛杀,不得有误。宁度支才来前朝或许不理解,即便是将功赎罪也要看是赎的是什么罪过,冯御史显然比你更懂这个道理。”
宁云裳看了过去,但冯御史并没有对上她的视线,只是叩首道:“……一切听凭圣上处置。”
都说言官们一个个都是铁骨铮铮,可冯御史偏巧却是个例外。
宁云裳在心内叹了口气,走了一路,她已经对这位老御史的惯常性置身事外习惯了。
不过此事其实不能怪冯御史对这位一路护送的恩人无情,实在是因为叶铮什么也不说。相伴而行这一路,无论是宁云裳,还是冯御史,都或多或少对其旁敲侧击过。
为何他会等在被截杀的山道上?为何要救下他们?谁派他来的?
然而无论谁问,他都一言不发。
宁云裳打算组织一下语言,再帮叶铮一把,然而叶铮此刻却忽然开口道:“我要见圣上。”
“咳,你为何要见圣上?”一直没开口的太子忽然温声开口。
“……”叶铮又不说话了,看样子,不到圣上跟前,他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太子殿下垂眸盯着跪在地上的少年打量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定。
“咳……小叶大人……咳咳,一路护送两位爱卿回朝,咳咳咳……虽说不能功过相抵,但也该由圣上裁断……咳,冬至日祭祀大典刚过,不易见血光,依本……咳咳,宫看,不如先拘于东宫之内,明日,咳,奏请陛下?”
短短几句话,他都说得磕磕绊绊,胸口震荡剧烈地像是快要将肺都给咳出来了。落在周遭这些臣子眼中,的确会令人起疑,他究竟能不能做好这个未来的皇位继承人。
宁云裳听出来,太子是想要留叶铮一条命了。
既然太子已经发话,敬王自然也就没了继续阻拦的理由,他只是叹了口气:“殿下还是心太善了……”
随后,东宫来了人,将叶铮带走。
宁云裳原本该先随沈明昭回户部,然而在一旁等待许久的秦朗早就按捺不住,脱口而出:“云裳!”
敬王好笑地睨了眼面色不耐烦的沈明昭:“久别重逢,沈侍郎还是别做这个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沈明昭没理会这调侃,只是淡淡道:“巡访的结果交给本官,接下来……宁度支自便,明日记得准时回官署报道即可。”
宁云裳红了脸,她将东西塞到沈明昭手中:“多日不见,下官先要回去拜见父母,巡检结果……明日与大人解释。”
沈明昭接过去,状似无意补了句:“你失踪之后,不羡一直很担心你。若是想见她,随时来沈家,或者请她去见你亦可。”
宁云裳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异样,似是了悟,眼中带了笑意:“好,我也多谢大人善待……我妹妹。”
沈明昭干咳了一声,拿着东西退开。
然后秦朗便不管不顾地挤到了宁云裳身边,转着圈地检查她有没有受伤的地方:“你看看你……这么多天肯定受了不少苦……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一旁的宁恒咳嗽了一声,被秦朗钳住胳膊的宁云裳的脸红得像夜间高挂的红灯笼。
不远处的城墙上。
“……”宁不羡沉默地望着城墙之下熟悉的景象。
秦朗心悦宁云裳,只心悦她一人,非她不可。
眼前的这些画面,上辈子曾经上演过无数次,每次她都是万分不忿。
如今再见,而她除了平静之外,只有怅然。
她有些疑惑地伸指探向自己一片死寂的胸口。
身旁的宁夫人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却没有点破,只是淡淡道:“我要回去了,不羡,你呢?”
“……走吧。”
她最后望了眼自己上辈子所热忱追求的东西,随后便头也不回地下了城墙。
第八十四章 梨花酒吻
下了城墙之后,宁不羡没有接受宁夫人用马车顺路送她回沈家的好意。
“云裳姐还等着回家见您,这里离东市很近,我走去布庄就好了。”
宁夫人没有坚持,或许是因为她看出来了宁不羡想要一个人走走。
下了春明门的城墙,便到了道政、常乐二坊的坊门。而过了道政坊,就该到东市了。
道政坊是除开西市的胡商区外,又一个少有的胡人酒肆扎堆的地方。那些世家子不爱去西市那般鄙俗的地方,却常来光顾这里。这里是他们除开平康坊之外,第二个能找好乐子的地方。
街面上尽是家境殷实的少年郎们,脸比烫酒热,胡姬的唇齿又要热过他们的面颊,甚至有几个宁不羡还有些脸熟,知道他们家中已有妻妾。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俞不阻止官员世家家中蓄妓,有些甚至还会在宴席上摆到台面上,请同僚一同赏玩。
宁恒当初就对平康坊的某位名妓心痒不已,可惜对方看上了某位年轻俊朗的世家公子,再加上宁夫人坚决反对这种不清不白的女子进家门,这才悻悻作罢。
除开饮酒作乐的,来这里的女子也有,不过仅限于像宁不羡这般挽起发髻的已婚夫人,且大多是慕酒名而来。京中有两地酒曲十分出名,一地是靠近皇城的长乐坊,另一处就是此地。酒窖开封之日香飘十里,令人流连不绝。而未婚姑娘是绝不被允许来这种腌臜地方的,哪怕她们的父兄丈夫可以成日流连在此。
宁不羡走在街上,那些当垆卖酒的胡姬们便对她招手调笑:“夫人,要酒吗?”
……嗯,是新上的梨花白。
味道闻上去,和沈明昭当初自己酿的有一些像,不过这里卖的闻起来似乎要更香醇些,也有可能是那浓郁的香粉味使它们的气味发生了改变。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她对那胡姬笑道:“来一壶吧。”
齐伯母今日不知有没有被请去谁家府上做客,若是没有的话,刚好两人可以一起喝一壶。
一壶酒而已,不会……醉的吧?
那胡姬掀了帘子进去给她舀酒了。
她站在门口等。
宁不羡虽说两辈子加起来的经历,少说也有三十余年,但如今皮相上看,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在她等待胡姬舀酒的过程中,那帘子从内开了好几次。
出来的人大多醉眼朦胧,先是在看清她敷粉的面孔时一个激灵,然后再自发髻边讪讪挪开。
宁不羡倒是挺坦然。
那些世家子们虽然浪荡,但胆子倒也没到包天的程度。更何况,她本来就只是来买酒的罢了。
帘子再度开了,舀酒的胡姬拎着一壶打好的梨花白出来了,宁不羡刚打算伸手过去接,却见胡姬身后又转出一人。
深沉的朱红色官服,金玉环带,再配上一张宁不羡万分熟悉,此刻却万分错愕的脸。
她挑眉,微笑:“哇,沈侍郎,好巧。”
*
车内一片死寂。
细碎的车轮碾地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地方,显得愈发突出,就连前头赶路的车夫都没忍住回头瞥了一眼。宁不羡全程手搭在那半开的帘子上就没下去过,仿佛外头有什么能够吸引她目光的至胜美景。
沈明昭原本手上拿着宁云裳送来的巡视记录在看,结果看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瞥向远远地靠在窗棱边的人,想要等着对方开口,可那后脑勺却一直对着他,它的主人根本就没有转脸过来的意思。
“……”他忍了又忍,终于没耐住,开口了,“在看什么?”
“美景。”她说完,又不紧不慢地补了句,“能让沈侍郎不惜冒着被御史记一笔,穿着官服也要来看的美景……我非常好奇。”
“……”
“快年底了,听说御史台的大人们正愁年底没东西记,你说我要是往宫城门口摆的那个大鼎中投个告密信,能得多少赏赐啊?”
“……”
见身后半晌没动静,也没解释,宁不羡心里“咯噔”一响,登时气笑了,她有些忿忿地转过头去:“这是已经默认……”
她住了口。
那张自初见之时就令人难以自持的面庞在她眼前无端放大,衣上的樟脑香,发丝间的木槿叶香气,轻柔地拢住她的鼻尖,将她勾得头昏脑涨,几欲喘息不过来,只能望着它越来越近,三寸,两寸,一寸……
堪堪停在鼻尖,不动了,柳叶般的薄唇张开:“你生气了?”
“没有。”
薄唇勾起,笃定的笑意在眼中弥散:“哦——吃味了?”
其实,比起赶紧解释,偶尔有时候,他还是会很想看看,如果他真的……宁不羡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那双残星般的眸子闪了闪,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沈明昭,离我远——”
“于侍郎点名要带的酒,回官署的路上顺带给他拿的,三倍酒钱,不赚白不赚。”他在她即将吐出扎人话语的前一刻飞快解释完,随后笑道,“所以——你刚才在想什么?”
话题一时间转得太快,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但这解释确实让她心头攥起的怨怼一松,刚才在帘子后面见到沈明昭的时候她甚至在想,如果沈明昭也不过和那些世家子一样……不对,她为什么要这么想。
沈明昭和那些世家子一不一样,跟她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他最近这种不管不顾的姿态,把她也给传染了?
对面的人望着她闪烁的表情,扬起唇角:“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宁不羡不得不从混乱的思绪中勉强分神:“知道什……唔!”
柳叶柔软地抚了上来,在唇角带起一阵温热而湿润的风,不同于那日反客为主时的激烈,反而有些小心翼翼,似乎是考虑到这是车帘一卷起就会暴露在众人视野中的大街,也或许是怕她彻底回神之后就拒绝。
这道风细密而缠绵,以至于分开时,她的视线中还能牵引出一道浅浅的银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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