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又是一两年,罗夫人开始时不时地给夫人送京中未婚姑娘的名帖和画像,明示她,这是老太君的意思。
罗夫人用言辞哄诱夫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明昭公务繁忙,需要有人照顾他,照顾这个家,不是吗?
大少郎君在斟酌过许久后,也曾问过夫人,她是否需要……
可夫人却反问了他,大郎需要吗?
大少郎君指节发白地捏着筷子,陷入了沉默。
夫人笑了,那我不需要。
灵玥想着,夫人虽然看着很糊涂,但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大少郎君心中所想的,恐怕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了。
夫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像叔伯老爷、罗夫人,或者老太君那样,对着大少郎君旁敲侧击,逼问他少夫人离开的真相。
灵玥很私心地想着,他大概是固执地在等着什么。
也许,只要大少郎君愿意,他的母亲会陪他一起等着那个或许再不会回来的人。
无论这样漫无尽头的等待,是否会贯穿她往后剩余的全部人生。
卷三:江南茶庄篇
不羡
卷三:江南茶庄篇
第一百零二章 贬谪江南
沈郎:
见字如唔。
十七徂尔,期将一年。忆及初见,感君颜色,沉迷其中,色授魂与,心愉一侧,乃至神迷。岂料心生两意,故知恩爱有期。君无过错,实我贰心,念及此处,不甚羞惭。
然出君家至今,妾无功劳,尚有苦劳,不求答谢,惟白银三百两,断此生白首之约,立此誓言,不复更改。今日辞别,青山绿水,望君长乐康健。
余言付于君母,阅毕可焚。
……
勿找勿扰。
宁不羡字
*
大俞隆显十九年,常朝。
宁云裳站在文官列末位,身后即是大殿的门槛。
她刚晋升至度支郎中,位列从五品上,今日是她第一次获得常参会的资格。
此刻陛下还未到。
这个位置,距离金阶之上的那个座椅,已然算是遥遥,隔着高高低低的人头,估计连那高坐龙椅上的君王脚背都看不清,更不必说下首位至前列的人了。
她有些担心,因为自她站定以来,身旁的窃窃私语就未停过。
当然,不是在议论她。
其实自一两年前,朝堂中对她的议论声就小了不少。
倒不是因为她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亦或是有什么过人的功绩,而是近两年来朝堂之中更为重要的拉锯战争,使众人无暇分神来对抗她的这种突出,而她一向恪于职守,并未出什么大错,甚至小有功绩。
当然了,或许在众人眼中,她迟早会在嫁人之后离开朝堂。没人有闲工夫再去干涉这种既定会发生的事了。
而如今朝中最主要的拉锯战,便是……
“沈尚书昨日在紫宸殿内顶撞了圣人,惹得天威震怒,今日居然没有称病不来,还敢来常参?”窃窃私语传入她耳中。
“沈尚书一向如此,还没习惯?”身前的人应和了一句,“你朝前望望,他笏板上墨字又是满的。”
宁云裳心内一惊,没忍住也跟着朝文官队前列看了眼,谁知这一动却惊动了那两个窃声交流的同僚。
两人回头望了她一眼,便闭口再不说话了。
她有些懊悔没耐住性子多听几句,然而此时黄门已然出了声:“陛下驾到——”
文武百官跪于阶下,山呼万岁。
皇帝在龙椅上坐下,声调威严沉缓:“诸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宁云裳在心内默默念着:按下,别张口,至少等朝会之后……
然而——
“臣户部尚书沈明昭有本奏。”
宁云裳叹了口气。
比她叹气更为明显的,是龙椅上的皇帝沉下来的脸色:“……奏。”
沈明昭所奏,老生常谈,无外乎西北辖内所报的田署侵占,以及官田、野田划分一事。
所谓官田,便是在户部登籍在册的田地,所谓野田,又称荒田,多为民间私采。富庶之地官田多、野田少,而贫瘠或历灾之地,则官田少、野田多。苍州自五年前蝗灾获难后,一直与民养息,朝廷对于民间私田开垦,采取放任姿态,然而沈明昭却一再奏请圣上,希望尽快着人去苍州复地登籍,令圣上烦不胜烦。
其实,皇帝倒不是为了几块田地同他计较,而是知他所奏实为别事。
皇帝和下方站在宣政殿内的这些文武官员们真正拉锯的,乃是皇嗣之位。
太子身体每况愈下,实难堪大任,皇帝已有改立之心。
至于想要改立谁,皇帝没有明说,但下方的臣子们却对此有几分猜测,其人党羽们在暗中为其造势,剩余余皇子所拉拢者或欲奋力一搏,或立于中间摇摆不定,清流们则装聋作哑,假装听不懂皇帝的暗示。
皇帝也在犹豫抉择。
身体差的嫡子怕是守不住这尚未稳固的新朝,而改立又会引起动荡。
文官们在朝内互相提防攻讦,谁也不愿成为他日尘埃落定时被清算的牺牲品,而犹豫不定的皇帝则在这片微妙中,寻找着自己忠心耿耿的同盟。
他希望能有一群绝对忠于他,无甚二心的人从旁协助他,平稳地渡过这段动荡期。皇帝本以为沈明昭会是这群人中的一员,然而他并不是。
他把自己归入了那些恪守不可废立教条、沽名钓誉的清流中,被裹挟在他们中间,成为他们年轻的话事人。屡教再犯,罔顾暗示,公然将西北私田一事翻上台面,就差抵着龙椅上的人承认,私田一事,是他放给那位封地西北,最想改立的皇子的羽翼。
一州之内大片的私地不回收,不必按官田缴纳税钱,几年下来可想而知,那位远在西北的殿下囊中得有多厚,都快成一个汉时的小封国了。
皇帝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下方跪伏在地、举着笏板的臣子:“西北先历蝗灾,又时遇兵祸,汉时故地可与民休养六十余年,西北之事至今不过五年,不必如此心急,还需从缓。朕知沈卿为民忧心、为国操劳,忙于政务,而立之年已过,竟无后嗣,乃至多次被御史弹劾。股肱之臣落得如此,实非朕之本心,朕心有愧意,比起遥在西北边地之民,朕眼前的沈卿,才是更需休养之人啊……”
一圈冠冕堂皇的君臣车轱辘话下来,皇帝委婉表达的其实就是这么几个意思:
你这份忠心对朕有用的时候很好,没用的时候也确实令人讨厌。既然你小子觉得自己反正没后不怕死,可以替你们那帮清流老顽固挑头在朕面前跳,那你就给我滚蛋让贤。
最终,圣上笑眯眯地提起了这几年江南道洪州府一带兴起的茶庄。
此地盛产小叶芽尖,近两年自地方风靡至京城,截至今年年初上报,茶税一例,竟超过稻米,占据江南全年总税的三分之一,实在令人震惊,圣上已然下过令,命洪州刺史贡上最好的一批至宫中,准备亲尝。若茶园一事能在他州普及,这或许能为未来朝廷财政收入,增加一项新的大例。
“相较西北,此乃大事,不可怠慢,沈卿何妨趁此机会替朕在江南走一遭,除开政事,亦可散心,两全其美,可好?”
皇帝嘴里问的“可好”,约莫等于你敢摇头就给你全家砍头。
沈明昭没有异议,他也没疯到敢有异议。
如此,户部尚书沈明昭,官位尚未被褫夺,实则失权,贬谪江南。
朝会一下,沈明昭自殿内步出,不去理会周遭同僚或幸灾乐祸、或唏嘘叹惋的神情。
身后有一人匆匆追上他:“沈大人,留步!”
沈明昭停下脚步:“宁郎中。”
自宁不羡不告而别后,宁云裳心中就一直对沈明昭十分愧疚。
无论是看着他愈发冰冷的面色,愈来愈全身心倾注在公务上的麻木,亦或是,早就知道,宁不羡当初在嫁与他之时,所抱着的就不是爱慕之心。
她有一种直觉,沈明昭的这些变化,似乎正是从五年前不羡离开时产生的。
作为姐姐,当初她居然也默许宁不羡为了保住她与秦朗的颜面而嫁入沈家,若是那时能够阻止不羡……如今让这两人落到今天这步,她真是天大的罪人!
她的话在口中打了几个转,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虽说今日之事,您实在是有些过激,但此事尚可转圜,若您不介意,下官可回府与父……”
“宁郎中不必介怀。”沈明昭看穿了她这莫名其妙的愧疚,随即敷衍一笑,“至于令尊,本官私心猜想,圣上此举,甚合令尊之意。”
宁云裳有些尴尬。
宁恒在她与秦朗达成婚约之时,便已然站入了敬王阵营。沈明昭没把她从自己的辖属内排挤出去,只是碍于圣上旨意。而如今,就连圣上也不会再偏私沈明昭了。
“更何况,此举未必不合我意……”
什么?
宁云裳听见风中轻飘飘地传来了一句话。
再抬头,沈明昭已然衣袂带风地扬长而去,而那些往日与他交好的清流老臣们,并未跟上去。
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许久,只能微叹一声。
这位刚过而立之年,朝中最年轻的尚书大人,在清晨寒风中的背影,看上去时那般萧瑟孑然。
第一百零三章 陶家娘子
江南道洪州,刺史府。
雷谨靠在假山旁,佯做抱书温习,眼神却不受控制地朝远处欢声笑语的亭子望去。
亭子在园中湖的另一岸,亭中有帘遮掩,炉烟透过竹帘的缝隙,袅袅娉婷地钻出来。他的心也仿佛如烟般缥缈了,模糊了纸页上的墨字,幻想着那位如云烟般扰人清梦的女子。
手中忽地一空,他蓦地抬头,便对上了自家小妹雷珍那双透着打趣意味的眼睛:“呆子,又在这里偷看人家陶娘子?”
雷谨涨红着面皮从小妹手中夺过书来,嘟囔道:“谁说的……我,我看书呢。”
“我都在这里瞧你半天了,纸页都没翻动过一下呢!”
雷谨叹了口气,以卷掩住面庞。
这般偷盯着姑娘看,还被亲姊妹发现打趣,实在是有违君子之道,无比丢脸。
“别不好意思了。”雷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点小心思娘早就知道了,今日请陶娘子同她兄长一同过府,也是想替你试探,看能不能把陶娘子讨来给你做妾。”
雷谨闻言先是大喜,随后又狐疑:“真的?”
雷珍见他那样不由好笑:“我去亭子那里帮你看看?”
雷谨这下真高兴了:“不怕小妹你笑话,我是真心喜欢陶娘子,若能讨得她为妾室,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雷珍嘲笑:“瞧你那样子!”
不过,笑归笑,她到底还是去了亭子那边,帮她的哥哥看看结果。那位陶娘子虽出身商贾之家,但性子却是平民百姓中少有的知趣识礼、进退有度,隐隐有大家风范。不仅自己有一份庞大的布庄产业,还能辅助兄长将那闻名江南的浮云茶庄打理得井井有条,且人又生得清丽动人,虽说年岁已过双十,稍大了些,但作为妾室,已然是极好的选择了。
她当时将三哥的心思同母亲一说,母亲就痛快地答应了。
此刻,雷珍已行至水亭畔,亭中的女眷们正在谈笑,那站在一旁为夫人们执勺烹茶的,正是陶娘子。
她一袭湖青色的绉裙,袖口挽起露出小截皓白如雪的腕子,优雅地在茶烟中旋着圈,边舞边道:“这是白露前西山采下的小叶芽尖,承蒙刺史大人不弃,遴选为今年出往京城的贡品。这些是妾身私心瞒着兄长为各位夫人匿下来的,成色较那批贡物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诸位夫人,当是最早品尝它的人。”
几位夫人对视一笑,这位陶娘子说话真是讨人喜欢。
雷夫人低头抿了口茶,茶汤醇厚,咽下后,口齿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兰花香。
她点头道:“这茶的香气倒是比之前的浮云仙芝要更胜一筹了。”
陶娘子笑道:“此茶对山高、泥土、山泉水要求极高,旁地找不着,我们庄子里一年也出不了几斤,自然不是寻常庄园泛物可比。”
雷夫人闻言又抿了一口,连连点头。
亭子外的雷珍走上前,福身开口:“见过母亲,见过诸位伯母。”
陶娘子放下了手中的茶勺,亦对着雷珍柔柔福身。
雷珍也轻点了下头作为回礼,她望着对面的人打趣道:“一听说陶娘子要来,我就赶忙过来讨杯茶了。就说浮云庄出的茶,还得由陶娘子来点,旁的人都斟不出那味道,就说我屋里那些蠢东西吧,只会暴殄天物。”
雷夫人对着其余夫人们嗔骂道:“你们瞧这丫头不识规矩的样子!一见面就对人家陶娘子说这个,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丫头蛮不讲理地要人家去给你当奉茶丫头呢!还不快道歉!”
雷珍一副失言的样子,忙歉道:“陶娘子莫怪!”
陶娘子也福身:“姑娘言重。”
边上的夫人打趣:“什么奉茶丫头,我看雷丫头是喜欢人家陶娘子,想要认个姊姊!”
“不是姊姊,当个姑嫂也可,陶娘子不是还未许人?嫁到这刺史府来,可比在外抛头露面的做生意强多了。”
遮遮掩掩的玩笑到此刻才算展了真意,陶娘子被这一圈夫人小姐们给打趣得红了脸,只得放下茶盏,讷声道:“这……这婚姻大事,不敢自专,还得劳兄长做主。”
这话间的推脱之意有些拂了雷夫人的面子,她搁下手中茶盏:“玩笑而已,陶娘子切莫介怀,我们几个老妇也是成日聚在这院中闲来无事,不比陶娘子诸事缠身。不过么,也不是我自专,商贾之家若是能与官家连襟,倒确实是一门与己有极大益处的好事。”言语之间,神色已然有些微妙。
陶娘子只得应和道:“那确实是荣幸之至。”
好在这时候,她的兄长已然拜见完了雷刺史,前院的管家来了,说陶郎君在找陶娘子。
陶娘子歉身:“兄长来寻,只得告辞,还望夫人们莫要见怪。”
众夫人都笑着说道不见怪,陶娘子这才敢躬身离去。
陶娘子走后,一位夫人掩嘴笑着问雷夫人:“你家三郎还真看上了这个商贾之女?”
雷珍打趣道:“可不是,方才还在亭子那头拿书掩着呢,特意着我来问。”
雷夫人面上尽是无奈,仿佛当初那个听闻陶娘子名下布庄年入近千两白银连连咋舌的人不是她似的:“我能有什么办法?那小冤孽,偏就看上了这么个老姑娘。”
听得“老姑娘”三字,边上的夫人也不由得笑了:“虽说是老姑娘,但毕竟人长得也算伶俐漂亮,只是出身不好,但纳个良妾,倒也没什么。”
“她若非脾性长相还入得眼,怕是良妾我也是断然不肯的。”
一群女眷,在这水边的亭子内,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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