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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雷府管家将陶家兄妹送上了他们家的马车。
车帘子放下,马车开始走动,面上一直挂着柔笑的陶娘子,此刻脸终于垮了下来,她有些不满地望向坐在一旁的自家“兄长”:“雷刺史跟你聊什么了,你居然去了那么久?”
“怎么?雷夫人又打你主意了,小妹?”
听出了对方言辞中的戏谑,陶娘子似乎气笑了:“你过河拆桥未免太快,当初若不是我看穿雷谨好色,你能这么快被引荐给雷刺史,兄——长?”
“唔,此事确实该谢谢小妹。”
“陶——谦——”
“行了,我对二姑娘的感激之情已如江河之水般连绵不尽——所以,你现在不好奇雷允明跟我聊了些什么了吗?”
陶娘子——不,是宁不羡。
她一脸十分给对方面子地正襟危坐,微笑道:“嗯,你现在可以同我交代了。”
“有位京中大员奉旨自京城而来,雷允明作为州刺史,现在正绞尽了脑汁想着该如何接待那位贵客,便把我们这些商户通通都叫过来了。”
“哦,刺史大人缺钱来吃你们这帮大户了。”又是这种无聊的老黄历,宁不羡兴致缺缺地嘲笑道,“说吧,被敲诈了多少?”
“只要他不再巧立名目征收茶税,敲几笔竹杠无伤大雅。不过你猜,那位奉旨从京而来的大人,是谁?”
以两人相携互坑五年的了解来看,宁不羡明白,陶谦不是那种爱捡无聊话浪费她时间的性子,所以,他会这么问,就是他真的好奇自己听到他口中那位大人身份时的反应。
她心中一凛,忽然有了个微妙的猜测。
“来的那个……不会是……”
“啊,没错。”陶谦看穿了她垂死挣扎的期冀,然后无情地戳破了她那点仅存的幻想,“就是你猜的那样,来的正是你那被你中道奔离而弃的前任夫君,当朝户部尚书,沈明昭,沈大人。”
第一百零四章 远道故人
宁不羡僵硬了片刻后,诚恳发问道:“雷允明应该只想敲诈咱们的钱吧?”
“……”有那么一瞬间,陶谦是真的佩服她这种偶然灵光乍现的敏锐,见宁不羡惶惶地死盯着他,他便故意放缓了调子,“啊……这个,雷刺史觉得,州府年久失修,不太适合迎接京城来的尚书大人……”
“呵,我就知道他会把人往茶庄里送。”宁不羡冷笑道,“祸水东引,把这个烫手山芋甩给我们,不光省钱,还能对其他大户杀鸡儆猴。”
这位年轻的户部尚书,对商贾可是半点好感都没有。
以苛重商税而补农桑之事,自他上任以来,年年如此。如今江南一带的富户哪个提起这位沈大人,不得暗自晦气地呸一口?
结果陶谦摇了摇头:“可惜,在浮云茶庄落脚,似乎是沈大人自己的主意。”
“……”宁不羡皱眉。
“怎么,你怕见他,还是……怕他是来寻你的?”
确实。
她第一反应是,他猜到了自己在陶谦这儿,所以特意来抓她了?
不过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沈貔貅不是那种会为了女人发疯到让自己贬官的人。
毕竟,他要发的疯,当年在官道上就该发完了,不会等到五年之后的今日。
在经历了那般事情之后,她觉得,就算沈明昭见到她的第一眼是想杀了她,她也不会觉得意外。
当年在官道之上,沈明昭的快马其实是追上了马车的。
然而宁不羡在看到那自滚滚烟尘中奔驰而来的马蹄,第一反应不是停车,而是让车夫快走,甩掉追上来的人。
他当时应该是快疯了,不停地在后面喊着她的名字,要她回去,要她听他解释,可她咬着牙,没有半点心软,只一个劲地叫车夫快走。
忽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落地的重响,她心头一紧,想起来沈明昭是文官,他根本不擅长骑马。
果然下一刻,马车骤停,车夫迟疑的声音便自前方传来:“姑娘……那个追在后头的郎君,好像堕马了,你看是不是……?”
她一把掀起车帘,朝后望去。
沈明昭自马上摔了下来,看上去,伤得似乎不轻。
但他还没昏过去,在她掀开车帘朝后看的那一眼,两人视线相对。
她看到他嘴角欣慰地扬了一下,口型似乎是在说——
“太好了,还是追到了。”
她手指一缩。
别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
别心软,宁不羡,别心软。
绝对不能在这种时候同他回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反应,他嘴角的笑容在一点一点的凝固。
“走。”
宁不羡狠心甩上了车帘。
……
“他应当不是来找我的。”宁不羡自回忆中抽离,对上了陶谦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心神冷静了下来,“我当初差点要了他的命,而且他应当不知道我在这里。”
她对外一直是以陶谦妹妹陶娘子的身份示人,而这个身份,确实是被陶家承认过的。
陶谦父亲当年曾有一外室,外室生有一女。
陶家众人都不知道此事,但陶父当初离世前,却将其告诉了陶谦,希望他能照顾好那母女二人。然而当陶谦托人去找时,才发现小妹早已夭折,外室也已改嫁。外室将亡女出生时,陶父所赠的长命锁还给了陶谦,让其不要再找自己。
正是这把长命锁,成了宁不羡冒认陶家女的凭证。
至此,宁不羡成为了陶娘子,“兄妹”二人联手,将陶父的茶庄从族伯的手中夺了回来,经营壮大至今。
沈明昭绝不可能想到,陶家女会是宁不羡。
在他的预想中,宁不羡怕是当初拿了银子后,便去了天南海北的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去了。
面对宁不羡的肯定,陶谦倒是不置可否。
“不是来抓你的,那就更糟糕了。”他似真似假地玩笑道,“我可不希望那位沈大人是奔着我来的。他要是来找你,大不了我把你绑了送他,我就能消灾……”
宁不羡没忍住翻了白眼:“陶谦!”
他慢悠悠地续了下去:“……可若是来找我,恐怕沈大人想要的,可就是我的脑袋了。”
*
“大人为何要特意向洪州的雷刺史指名下榻浮云茶庄?”录事官将洪州刺史雷允明的回函置于桌案上,实在耐不住好奇问了句,“如果是为了替陛下斟定茶税一事,宿在州府也就罢了。”
沈明昭坐在灯下,把玩着眼前那盒散发着淡淡兰花香的芽尖。
这小小一盒的芽尖如今在京城的售价近达一两一金。此物只产于洪州,路途遥远,运输困难,最初只是在京城上层中少有流传,不到数月,忽然人人追捧,平准署再三对其控价也毫无起色,如此洪洲一带开始大量种植此物,贩货商人将其流转各地,至此风靡一时。
贵者一两一金,贱者也远高于寻常大叶茶售价。
如果他记忆没出错的话,他几年前就见过这东西。
“浮云茶庄……”他开口道,“洪州一带的巡官报过,前些年在江南还算岌岌无名,忽然名噪一时,如今靠着这茶叶,已然快成江南一带的巨富。圣上想要增加茶税,可这增加茶税的小小芽尖,如今却全然捏在那庄主人手里。若要像陛下想的那般,那它就必须得成为盐铁、谷粮、铸币……否则,绝不可实施。”
盐铁、谷粮、铸币,这三样东西的共通点在于,全然控于朝廷,由户部核定全国定价,非官定私售,将施以重刑。
皇帝或许是厌烦了沈明昭,但发配他去江南,确实也有着这一层的意思在。
录事官听明白了,沈大人借宿茶庄不是去享受江南巨富的,他是去做特意路过打劫的土匪的。
并且,若是那庄主人不听话,这位沈貔貅估计也不怎么介意在住宿期间抓个错处,拿律法名正言顺地把这庄主人给祭刀子。
更何况沈尚书在说这些时,表情森冷得好似阎罗,令录事官不由得有些替那位倒霉的庄主人捏把汗。
总感觉沈尚书这几年,性子是越来越骇人啊……
录事官想的没错,陶谦的预感也没错。
沈明昭是挺想要陶谦脑袋的。
他厌恶商贾,是因为历朝历代这些巨富积累下滔天富贵的下一步,便是买官买爵,摆弄朝臣。那些无知的商户为了摆脱朝廷当前的限制,无所不用其极,肖想着他们不该有的位置,为一己私欲,去成为颠覆者的助力。
沈明昭可还没忘记,这位浮云茶庄的陶庄主,几年前,是谁的人。
他将指尖捏住的小叶片丢回了盒中:“早些休息,明日便可启程。”
第一百零五章 同绳蚂蚱
马车从刺史府一路行到了位于浮云茶庄不远的染坊。
洪州是江南西道的上州,州城不小,辖内山镇也多,彭蠡之水被包裹在四面凸起的山棱中。州府边界便是湖滩,宁不羡的染坊就设在湖滩的边沿,而售卖布匹的布庄,则开在州城内。
这里低价比京城低,空地也多,州城内染坊难以取水的问题在这里几乎不是问题。毗邻水源,使庄内的生产速度提高了数倍有余——最起码,绣娘们再也不必晨起去护城河边挑水了。
染坊的占地也远大于当初京城的那家,并且最为不同的是,这块地不是赁的,而是宁不羡买下来的。
陶家世代经商,即便是女儿,亦可支撑门户,独自经营。宁不羡最初对于商贾的轻视,最终消散在了实实在在赚取的银两中。
她现在愈发觉得京中那些世家出身的姑娘可怜了。琴棋书画与修身养性的教养,只是为她们未来的夫君教导出了一个又一个精美漂亮的挂饰,在四方天地内沾沾自喜地蹉跎人生。
正如当初刚来此地的宁不羡一般,她觉得自己算是聪明了,可真脱离世家庇护之后,她才觉出自己的愚蠢。
只差一点点,她和陶谦就要在这场争夺中一败涂地。
不过好在,差了那么一点点,他们终究挺了过去,成为了最终的赢家。
车夫拉停了马车,眼见着到地方,宁不羡就要下车了,陶谦才悠悠开口:“上京的茶贩明日就出发,你若是有什么花样要拿的,现在回去想好,晚上回庄子上给我,我转交给他们。”
宁不羡笑道:“胆子还挺大,这个节骨眼上还敢上京,真不想要你的脑袋了?”
“谁让我家小妹需要呢?”
陶谦这话说得极为自然,仔细品品,或许还能从中品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纵容。
他们这对“兄妹”,结成至今五载。有过相看两厌,有过互相攻讦,也有过危难之时准备分道扬镳出卖对方的时候,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是两年前。
那时他们几乎快要完蛋了,陶谦因为一时不察,从浮梁回来的贩茶船被船上族伯的暗桩凿了洞。深秋涨潮时节的江水白浪滔天,拼命舀水已是无用,船只被吞没,葬身鱼腹几以成为定局。
然而就在他靠在船桅上大笑着感慨自己还不如生父的荒诞结局之时,远处的波涛间渐渐浮现出了一个穿风沐雨而来的黑色影子。
当船身自阴影中浮现时,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小命还在吗——兄——长——?”年轻的姑娘浑身上下都快被雨泡透了,她站在船头,眼带欣慰地望着愣怔在原地的他,“嗯,还活着,太好了,我没白来。”
身后的众人已然在欢呼雀跃。
“是小娘子!陶小娘子来救我们了!”
“咱就知道咱们今日命不该绝!”
许久,他有些生涩的声音才穿过雨帘:“下这么大雨,你的船是怎么被允许出港的?”
“不允许啊——”她满不在乎地笑着,“趁着港口的司官没注意,半夜偷跑出来的,估计回去之后得进大牢里关一阵子。看在救命的份上,兄长可得讲点良心出血捞我啊。”
“……好。”
他听见自己低声道。
……
“想什么呢,陶谦?一个人对着车帘都能笑?”
宁不羡挥舞的手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没什么,就是想起前年你去码头偷船那次,在县牢里关了好几天,我去赎你的时候,还看见你被一只耗子吓得在稻草上上蹿下跳,想起来就好笑。”
被他这么一说,宁不羡似乎都能想起来那只足有她脚背大的黑耗子,浑身汗毛倒竖,嗔怒道:“啧啧啧,要说没良心还真得是你啊,我费那么大劲去救你,结果你半点感激都没有,居然只想着嘲笑我?”
“谁说我不感激了,我这不提着脑袋去给你上京取花样吗?”
宁不羡眯了眯眼睛,盯着他坦然的表情,半晌,她收回打量的目光,冲着陶谦笑:“确实,有你当兄长宠着真不错,要不是你这人道德底线实在低得令人发指,做夫君应当也拿得出手。”
陶谦闻言笑了,挑眉反讥:“关于道德底线这件事,二姑娘可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吧?”
“我才没有!你对哪个姑娘有过真心?好歹我当年也算真心喜欢过……”宁不羡顿住,那个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名字被她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她撇了撇嘴,低骂道:“不提了,晦气。”
陶谦唇边笑意敛住,好一会儿才淡淡道:“行了,就算那位沈尚书真要砍我的头,我也不会把二姑娘献出去的——算是为了当初的……救命之情?”
“这还差不多……”宁不羡笑了声,抬手掀开了帘子,准备下车。
结果,帘子刚掀到一半,就被她猛地甩了下去。
“陶谦!!!”她咬牙切齿地低斥,“你给我一并滚下来!”
“外人面前要尊重兄长,小妹。”他笑着答了一句,随后了然道,“又来了?”
宁不羡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露出了车外的一线天光。
戴着头花,打扮鲜丽的媒婆正捏着帕子,站在染坊的门口朝马车这边张望着,边张望,边整理着自己的衣领,似乎已经做好了和来人舌战八十轮的打算。
这都要怪陶谦。
从前在京中,他先是被困在毅国公府内,后又进了她的铺子,这才没人上门给他说亲。如今回了这洪洲城,如此年轻俊朗的茶庄主人,说媒的人已经快把浮云茶庄的门槛都给踏破了。
官家、世家看不上商贾的出身,但在平民百姓眼中,这般富庶之家可是嫁女儿的绝佳之选。
如今情势特殊,陶谦并无娶妻打算,可媒人一再登门,令他烦不胜烦。于是,这个混账东西便将烂摊子甩给了宁不羡,对着媒人苦恼地放话:“我仅这么一个小妹,若她不能寻得一个好归宿,我这做兄长的,怕是无法放心成家。”
宁不羡最初知道这事的时候,直接气笑了:“怎么,我不嫁人,你就不娶妻?”
陶谦十分平静地给她摆事实讲道理:“二姑娘与我关系特殊,如果我此时娶妻生子,二姑娘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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