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皱着一张小脸,老神在在的:“不行啊,你起的比我早好多,一天就睡四个小时能行吗!”
袁生把教辅书合上,平躺在床上,说:“行的。”
秦瑶说:“哥,你老撒谎,明明就不行。”
她的手从二层垂下来,瞎晃一通:“妈妈说周末带我去奶奶家玩,我记得小时候过去的时候,奶奶家旁边的老校区里有好大一个足球场,就是铺的草皮有点秃,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她压低声音安慰着:“没事儿,我求求妈妈,把你也带上,周末你把球带上,我们一起去踢。”
这时候她还是小学生,假期早、足,袁生寒假却还要继续补课,秦立明春节给了双倍工资,人家才答应接着给他补课。
秦瑶这个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要被送走,不知道以后也许就很难再见面了,还偷偷乐着呢。
袁生的鼻头突然酸了起来,他眨了几下眼睛,捏着被子,没让秦瑶听着,还假装笑了起来,嘲讽她球技烂。
“确实好奇怪哦,我天天到处玩儿,都没你踢得好,是体力上的差距吗”她嘀嘀咕咕的,“如果不学习的话,说不定你能当球员。”
袁生沉默着不说话,秦瑶打个呵欠继续说:“没事儿,你要是学不好了,我就努力一点儿,虽然我不一定有你聪明,但是还能帮你平摊一下伤害,因为我老不好好学,爸妈都不理我的,就会老盯着你。”
她的声音只剩下哼唧:“以后会好的……都会好的。”
上铺没有声音了,床板还在微弱颤抖,袁生把自己闷进被子里,在无人知晓时,小小的房间里有细细的啜泣声。
袁生又哭了,他为什么哭没有人知道。
从来都没有人想知道。
秦瑶被送走了,袁晴带着她一起出门,下午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人。
妈妈把房间收拾了一下,晚饭的时候还松一口气,说耳根终于清净了,看见袁生兴致不高,袁晴还安慰几句:“知道你们玩儿得好,只是咱们家太小了,看你们俩连个单独的房间都没有,这么大了还要睡上下铺,现在秦瑶去奶奶家,你一个人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好好学,放假了也没人缠着你出去玩儿,多好,可以全心全意学习了。”
袁生拂开她的手:“只是你们觉得好。”
秦立明又耸着眉毛:“这是什么话大家都是为了你好,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苦了,非要碰一鼻子灰才知道疼现在爸妈给你把错误的路都砍掉,你就顺着一条路莽着冲就能获得成功了,还要我们为你怎么做!”
袁晴叹口气,用细细的声音说刺耳的话:“算了,养了个白眼狼,还觉得我们害他呢,跟他说不通的,长大了自然就知道谁对谁错了。”
她坐在凳子上回工作的消息,眼睛都没从屏幕上移开:“你中考考进市重点了,就带你去奶奶家过暑假,最后半年自己再加把油。”
话是这么说的,袁生第二天就懂了秦立明说的“把错误的路给砍掉”是什么意思――他养的斗鱼被捉出来砍成了两截,被可怜地扔在厨房的垃圾桶里,身体和尾巴恰好分开。
斗鱼的尾巴都很漂亮,现在却只剩下一团死气,以及淡淡的鱼腥味。
那鱼他跟秦瑶一人一只,刚买的时候袁晴就不高兴,说这种东西寓意就不好,斗鱼斗鱼,难道觉得家里斗得还不够厉害吗
秦瑶大闹了一场,他俩才没把鱼缸摔了,结果现在秦瑶刚走,鱼就成了两半。
袁生蹲在垃圾桶前,把两条鱼尾巴捡起来冲干净,放进了塑料袋里,然后夹进了秦瑶借给他看的一本小说里,想着,等考进爸妈想叫他去的那所学校了,他暑假就能去奶奶家,到时候再把鱼尾巴带给秦瑶。
只是他忽略了一点,在这个家里,语言是没有效力的,成年人远不如小孩子要信守承诺,他们上一秒说过的话,下一秒就能被轻飘飘地推翻。
第13章 第13章
袁晴食言了。
中考完以后出了分,袁生在全市前一百名里,进了市重点还能被分配到实验班,但是袁晴迟迟没有提过去奶奶家的事,袁生提了几次,但是两个人都统一口径说没有时间,不讲道理。
袁生在上培训班的时候找老师借了手机打电话,老人的动作很慢,他等了好久电话才被接起,袁生靠在课桌前面,低着头用手指扣动着木桌上的缺口。
“喂”老人慢慢悠悠地开了口。
袁生刚张开嘴,又听见那边有小孩的声音:
“奶奶,你给我买的那小车轮子又被扎破了,瘪得转不动了,我还想骑去街上跟李胖子他们一起玩儿。”
奶奶让她等等:“等会儿,奶奶打电话呢。”
“谁啊”秦瑶扔了车跑过去,紧紧凑到电话边儿上,眼巴巴望着。
电话那头只剩下滴滴的声音,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老人也觉得莫名其妙,眯缝着眼睛把手机关了,耸耸肩说估计是打错了。
秦瑶的身子一下子疲软了,瘪瘪嘴从凳子上爬下去。
“我还以为是我哥给我打电话了。”
奶奶拿带花的手帕把手机包起来,捅进棉服的内口袋里,还要当宝贝似的拍几下,叹息着:“你哥估计没时间,过年了还上课呢,哪像你天天到处跑着玩儿。”
另一边的袁生挂了电话以后盯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发呆,他沉默着,什么也没说,把电话还给了老师,老师打开记录一看,通话时间只有十几秒。
除夕夜那天,袁生难得不用去上课,秦立明说他老板的儿子在看什么书,要找来同样的给袁生读,只不过那些书他都没有翻开过,转而又拿起秦瑶借给他的小说看第五遍。
是《查理九世》系列的其中一本,因为翻阅了太多次纸页都变软了,再翻起的时候要小心翼翼的才行。
翻到中间,袁生看见了被他包在纸巾里夹在书里的鱼尾巴,已经干掉了,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变成薄薄的一片,漂亮的颜色也像被泡进漂白剂里了一样消失殆尽。
陈淮盯着那鱼尾看,他联想起什么,拧起了眉心:“难道你哥是‘断尾鱼’”
钥匙串上的银色挂件也是,估计是秦瑶为了纪念她哥……但是那日记的内容是怎么回事
陈淮脑子一痛,似乎有太多东西被他忽略,现今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下意识用两只手来回掐弄着什么东西,猝不及防被秦瑶打了一下。
她埋怨:“你掐自己的手啊,掐我的干嘛!”
陈淮低头看了一眼,道了歉,松了点劲儿,两个人只剩小拇指勾搭在一起。
秦瑶一边揉自己的手一边说:“我也不知道断尾鱼是谁,先继续看吧。”
陈淮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嘴唇稍稍抿了一下,反手把她的手抓满,掌心被塞得满满的,陈淮手温低,现在又是鬼魂,跟个冰块一样握上来,恰好起了镇痛的作用。
这么一抓,把秦瑶的话都抓没了,她盯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看了几眼,又立马偏开头把视线落往别处,迟了几秒才继续:“看看袁生是怎么死的,还有我是怎么死的。”
这张照片里的秦瑶喊“哥”倒是喊得勤快,一口一个,站在他旁边的秦瑶倒三缄其口,开始直呼袁生的名字了。
今天是除夕,算起来也是运气好,两个人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能一起过两次除夕。
袁生还坐在书桌前面看书,暮色将近,但冬季的天空仍然是冷色调的,像加了蓝调滤镜,天地倒转,海水灌进了天空。
因为天暗得太快,袁生翻了几页就把台灯摁开,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秦立明不允许他关门,监控也是全天二十四小时开着。
除夕夜,秦立明还在应酬,要拍老板的马屁,然后喝得烂醉如泥地回家,伏在洗手间吐了个天昏地暗,袁晴一边给他顺气一边责怪:“能不能别喝得跟个鬼一样回家,像个正经人吗!”
秦立明脑子稀里糊涂地,也顾不上形象了,把陪酒的怨气都撒给身边人,伸着指头指向袁晴:“我不像正经人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有什么资格抱怨!”
他掰着指头数:“你工资就我的一半,还装自己干了多大一件事一样,家里家里的事不管,孩子的学习你也不好好抓,还都得老子去盯,哪个家是这样的,人家不都是妈妈管孩子,我们家倒好,把我当机器使,花我的钱还要把我当佣人,我真是贱的。”
秦立明拍着自己的脸,身子晃晃悠悠的:“在外头要给老板当狗,回家了还要给你们娘仨当狗,没一个成器的。”
袁晴不想跟醉鬼吵,她把外套一拉,手一松,秦立明撞在墙上,摔了一跤,袁晴看也不看就去沙发上坐着看晚会了。
她不直接跟秦立明争执,但是会自己一个人坐着然后不停叨叨,把秦立明骂了个狗屁不是,然后抻着脖子大喊袁生的名字:
“袁生!你写的作业呢,拿过来我看!”
他们家连个亲昵的称呼都没有,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就是老大老二,实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味。
袁生默了两秒,把《查理九世》塞回抽屉里,坐在凳子上回答:“爸爸说我今天要看他给的书。”
“你放屁。”
这话听起来耳熟。
秦立明从洗手间晃晃悠悠地出来了,矢口否认:“我什么时候给你书看了!”
他直接拍开袁生的房门,进去把他的书桌翻得一团乱,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记得了,袁生不知道是不是大人都像秦立明和袁晴这般没信用。
一个说好带他去奶奶家又反悔,一个因为攀比心就叫他把老板孩子看的书全看一遍,又在醉酒后否认,认为他是为了不想写作业而撒谎。
袁晴也进来,刚刚还在吵架的夫妻二人在教育孩子这件事情上永远都能达成一致,袁生就像是两个人的某种磨合剂,他们吵架了,只要来骂他,就还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秦立明今天早上搬给他的那些《超级记忆力训练法》《零售的哲学》都被他一胳膊扫落在地,他像一个用十指扒拉土地的难民,势必要找到一点儿饱腹的东西,眼里就跟被水浇熄了以后将熄的柴火堆,火燎燎的亮着暗色的红光。
终于,他找到了那本《查理九世》,嘴里叹出热气,似喜似嘲,倒也不知是从哪儿寻来的喜,叫他的脸都红成一片,秦立明拍着书的封皮横了袁生一眼刀。
“这书也是我给你的”他的舌头都被酒烫得捋不直了,“以为你比老二听话多了,怎么现在撒谎成性!”
撒谎成性
是谁撒谎成性
这个家里,是谁撒谎成性
袁生很想喊出声,很希望自己有秦瑶那样逆反的勇气,但他被规训了太久,连骨头都是软的、松散的、没有刚硬的经络的,他的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无论想多用力地张开,似乎都是白费力气。
“对不起。”他听见自己说,随后愣了一下。
袁晴扶着门框看了几眼,甩了甩头,脚跟往后一撤,走了,任由秦立明发火,还省得自己要浪费力气教育孩子了。
秦立明之前冠冕堂皇地说,孩子大了,不能再动手,犯错了就饿一顿,或者叫他拿着英语书去门口站着背单词,有自尊心的话自己就知道努力了。
到这个时候就记不起来了。他估计也不知道,袁生的自尊心早叫他俩骂没了:在亲戚面前贬低,说自家孩子多差劲,他们多操心;在老师面前假装谦虚于是又打压他,说他比起谁谁谁来说还差得远,而且只会读书,在家里像尊活菩萨,以后出了社会也是没有半点用处的。
袁生被拎到床上,秦立明拿拖鞋把他抽了一顿,右脸肿起来,像以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他连哭声都很小,他不像秦瑶那样会张开嘴大声地呜哇呜哇哭,于是秦立明动手就更肆无忌惮了。
他看见秦立明的脚踩在摊开的书上,看见他珍藏的鱼尾巴从书的夹页里掉出来,又被踩了一脚。
软胶的拖鞋拍在皮肉上的声音过于大了,袁晴又进来,扯着秦立明的胳膊劝了几嗓子:“差不多行了,他知道错了就可以了,你少把上班的怨气往家里发泄。”
秦立明还在大喘气,胃里似乎又难受起来,又骂他几句白眼狼,然后趴在马桶上又哇哇开始吐酸水。
袁晴看了缩成一团的袁生一眼,给他拿热水泡了毛巾,把人扶起来的时候,他还在抽泣,肩膀连到手指都细细发着抖。
温热的毛巾挨上袁生的脸,眼泪顺着鼻骨就往下坠,再被毛巾吸走。
袁晴环抱着他,说着好像是安慰的话:
“现在知道错了吧,你爸脾气又不好,你还惹他,干嘛撒谎是你爸叫你看书呢!”
“唉。”她长长叹气,“爸爸妈妈怎么会害你,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袁生觉得,这像一句咒语,从小到大翻来覆去地念给他听。
他只是侧低着眼睛看着自己被踩烂的鱼尾。
明明被妈妈抱着,但是袁生感受不到一点儿暖意。
第14章 第14章
夜里都歇下去以后,袁生才敢从床上爬下去,半跪在地上,把沾了灰的两条鱼尾巴捡起来,双手合掌,扣在一起,然后又缓慢爬回床上。
明明是除夕夜,明明楼外一片热闹,家家户户的灯都亮着,叫好声和烟火声连成一片,震得所有的砖瓦似乎都在抖动,惊得顶楼的夜鸟乍一下就全部飞走了。
嘈杂的声音太多,难过的声音就可以被掩埋;高兴的人太多,痛苦的人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
凌晨三点半,几乎所有的人都睡了,秦立明已经不知道是醉倒了还是睡着了,总之都是无意识的状态,夫妻两人都没有发现站在门口的袁生。
他穿戴整齐,连包也没背,只有口袋里揣着的两条干掉的斗鱼尾,浑身都空空荡荡的,安静地站在门口,什么话也没说,看了两眼就把门轻轻合上了。
离天亮还早,袁生穿好鞋,拿了柜子上的几块钱零钱,在楼梯间的墙洞里掏出自己从学校门口的小超市里租来的手机,蹲在小区门口,给奶奶打了个电话,但是老人的手机在夜里都是关机状态,袁生拨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通。
他又在门口蹲了一会儿,眼前坑洼不平的路面盛满了月光,亮得像是要溢出来,像是撒了一路的银币,袁生仰头待了一分钟,随后拍拍衣摆站了起来,扫了一辆单车,骑去了桥上。
霖城有一条大江,从西边的雪山流过来的,水量不小,后来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路,把以前的老桥加固了一边,还装了彩灯,一到晚上就有不少人过来拍照,衍生出了周围的夜市文化。
本来是很热闹的地方,但是因为除夕,再加上是凌晨,几乎没有人了。
袁生把单车停在一边,两条胳膊搭在栏杆上,江上荡起凌冽的风,似细刀一样一寸一寸剜着人的皮肉,他眯起眼睛,沉沉喘了一口气。
这架桥上只有三个人,秦瑶和陈淮就站在桥路对面,头发和衣物都被冷空气浸透,没有一点儿温度,秦瑶很轻地拽了一下他的手,刚开口:“他要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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