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安毋躁,少安毋躁!”村长揉了揉发聋的耳朵,看向身躯凛凛的陆隽。
他当村长有几十年了,管过大事,也理过鸡毛蒜皮的小事。
陆隽这孩子在村里不讨人喜欢,可怜得很,他爹娘又死得早。近些年村中哪户人家不是重盖新房,家业兴旺,唯有陆隽还住着破草房。
若把陆隽赶出花坞村,这是绝他的后路啊,况且他考中解元,以后十拿九稳是官老爷。
得罪了官老爷,他就别想享清福了。
但身后那群豺狼把他往火架子上烤,简直是要为难死他。
村长吐出嘴里卡的痰,清清嗓子,道:“陆隽,我昨日去瞧了蔡婶儿,她的确是被吓得不轻。我知道你这孩子人不坏,估计是蔡婶儿那天来你家被啥脏东西冲撞着了,二虎他们不是故意找你麻烦。要不你去看看你蔡婶儿,给她买点补药,咱这大家伙儿就散了罢。”
陆隽凝神注视村长,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良久,他道:“此事与我没干系。”
他表情坚毅,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反而冷眼盯着二虎。
“吓到蔡婶的另有其人。”陆隽说。
村长茫然地问:“另有其人是谁”
二虎大叫道:“村长,您甭听陆隽胡说了,我娘因为他病得不像人样,你怎么护着他啊!”
他怕陆隽把他逛青楼的事抖出来,方才他爹大张旗鼓地把村长抬来,村里的男女老少风风火火地全跑到陆隽家了。
若陆隽当着村长的面拆穿他,害臊不说,逛青楼在村里是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情……二虎哪敢往下细想,他眼睛咕噜一转,催他爹速战速决。
二虎爹嗓音洪亮,梗着脖子,问道:“陆隽,你小子是说,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陆隽问道:“这件事为何与我有关”
这句话像一盆凉水泼在二虎爹的头上,这陆隽居然是个耍赖皮的!
气氛微妙的诡异,陆隽简短的话语致使村民面面相觑。按村长问陆隽的话,蔡婶儿的病,和陆隽难扯上关系啊。
只是二虎爹他们家咄咄逼人,一口咬定是陆隽恐吓了蔡婶儿。但大家伙儿明看着,陆隽文绉绉地站在那里,粗话都不会讲的。
村长见状准备和稀泥,道:“行了,这日头升得老高了,大家伙儿该下地干活了。二虎爹啊,你消消气,容我和陆隽接着谈谈。”
“有甚好说的!”二虎爹气不过便想动手,他穿过篱笆,横眉怒目地拎着拳头,直挺挺地要打陆隽的脸。
这种情况在乡间不稀奇,得不到自己要讨的便宜,就用武力来降服对方。
二虎霎时打了鸡血,老子要打架,儿子岂有不帮忙的道理。父子俩打头阵,其他凑热闹的男人们也暗戳戳地凑过去。
“衙门老爷来了!你们在干什么呢!”吴阿牛火急火燎地奔来,撞开那一伙儿男人,手持令牌,说道:“你们今儿个若是不怕死,有种留在隽哥家别走。官差马上到村里,我要告你们殴打解元,你们等着吃牢饭吧!”
村长面如土色地扶着轿子的把手,他万万想不到这事儿能把衙门老爷弄来。
听吴阿牛的口气,衙门老爷是护着陆隽的。
早知有这一遭儿,他装死也不来趟这趟浑水。
“你们快散了罢!衙门老爷来了,我可没本事保你们。造孽啊!”村长骂骂咧咧地拿起拐杖,奇迹般地健步如飞,把轿子扔在一边,转身走了。
院落一片狼藉,二虎他们似是耗子见了猫,狼狈地从陆隽家的后篱笆蹿了出去。
临走不忘对陆隽放狠话,说这笔账跟他没完。
乌烟瘴气转而消散,吴阿牛同陆隽收拾着院内被踩乱的花草。
陆隽以前是不种花草的。
上次他和老师在慈溪镇遇到一家卖花的,林林总总地摆着当下时节开得正灿烂的花草。
老师爱养花,驻足挑选了两盆秋海棠。
柔嫩婉约、香气袭人的花草绽放在面前,陆隽静静地等待老师,他的视线停留在形如蝴蝶,开着零星金黄色花蕊的盆栽。
卖花的小姑娘说,这盆花叫黄瑾,能防沙防风,也可做药用,有清肺止咳的功效。
花卉是陆隽家里从不曾出现过的,他认真地听小姑娘讲这盆花非常娇贵,那盆花非常抗冻。另有些花畏热不畏冷,特别古怪。
老师斜眼看他,问:“人家小姑娘跟你讲这么多,你不买一盆”
于是陆隽破天荒地买了三盆黄瑾花回来,这是他第一次买不能吃不能喝,只能拿来观赏的物件。
毫无生机的院落有了光彩,这一所凄凉的草房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陆隽拾起被踩坏的花蕊,昨日他刚给它浇过水,叶片青绿,花开如画。他甚至想,等虞穗来了,她见了应该会喜欢。
或许明年就可以给它换一个新的花盆装着。
花蕊握在掌心,陆隽抬起眼帘,一抹橘黄身影晃进他的视线。
女子的唇微张,轻轻地喘着气,她推开篱笆,笑吟吟地唤他:“陆公子。”
第24章 做饭
陆隽发觉,每次见到虞穗,他很少体面过。
他低声说道:“虞姑娘先进屋坐吧,院子有些乱。”
“好。”虞雪怜一点不见外,神情自然地站在不碍事的地方。
陆隽家的院子不大,收拾完花盆,吴阿牛拿笤帚清扫,嘴里哀怨着二虎他们欺人太甚。
“衙门的人是你请来的”陆隽方才便想问吴阿牛,花坞村离县衙门的路程遥远,即使是搭车坐,也足要有十二个时辰。
今日吴阿牛如及时雨一般,拿有衙门的令牌,像是提早知道二虎他们要寻衅滋事。
“啊,对。”吴阿牛摸摸后脑勺,和虞雪怜对视了一下,说道:“隽哥,我前日不是和你说了吗衙门老爷晓得你中了解元,按惯例是要给你贺喜庆祝一番。我嘛,实在是看不下去二虎这狗崽子欺负你,所以跑去衙门告诉老爷。”
陆隽如今取得功名,县里的官老爷闻知陆隽的身世,加之同样挨过寒窗苦读的滋味,对陆隽又是欣赏又是怜惜。
“你几时去的”陆隽打量着吴阿牛,少年读书写字是他亲手教会的,他和吴阿牛朝夕共处,不难识破少年的话是真是假。
吴阿牛忍不住去看虞雪怜,心道是隽哥不好打发。
可虞姑娘却不愿意让隽哥知道,是她托了关系,衙门老爷才肯把令牌交给他这个乡野小子。
“我昨儿去的,连夜赶回来的。”吴阿牛拿着扫帚要往屋里去,俨然一副分外忙碌的样子,只差把“千万别问我话”写在脸上了。
陆隽长臂略抬,挡住吴阿牛的路,说道:“屋里不用扫。”
他已不必问吴阿牛话,少年明显是在说谎,且让他说谎的人,也在此处。
陆隽幽幽地望向站在屋檐下的女子。她双手交叠,两眼像剔透饱满的圆葡萄,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虞姑娘不进屋吗”陆隽主动说。
虞雪怜保持着无知懵懂的表情,笑说道:“我等陆公子一起。”
院子恢复原样,三人进了里屋,外边淅淅沥沥地起了雨。
“呀,这雨来得挺急。”吴阿牛倒了一碗水喝,问道,“虞姑娘,你今日得空了”
虽然他们两个昨日就见面了,但是按往常来讲,他见到虞姑娘要问候一声。
虞雪怜点头道:“前些日子我长兄回来了,便不得空来花坞村。”
“哦,我前天还跟隽哥说,也不知虞姑娘最近是不是有事了。”吴阿牛挪着凳子坐下,笑眯眯地说:“隽哥中了解元,我和盼夏那丫头商量要去慈溪镇的酒楼给隽哥庆祝,想着请虞姑娘来热闹热闹。”
他只字不提二虎家闹事,现在有衙门老爷撑腰,给隽哥贺喜才是顶要紧的事,顺道去去晦气。
“我原打算到秋闱结束来看陆公子的,不巧总有事耽搁。”虞雪怜解释道,“今日听说陆公子高中解元,倒赶得刚刚好。”
陆隽支起窗户,见雨幕珠帘,立在篱笆旁的石楠树被雨打得抬不起头。
不到午时,天浓浓的阴了,这场雨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赶得刚刚好――
陆隽转过身,虞穗的脸映入他的眼底。
概因是为他高中解元感到高兴,她的笑意如窗外的雨一样深厚,双眸弯得像月亮。
尽管虞雪怜清楚陆隽的本事远不止如此,尽管她清楚陆隽以后将要权倾朝野,可而今的陆隽身处泥泞,取得这样好的功名,如何不让人为他雀跃高兴呢。
所以,她不该掩饰自己的欣喜,她想让陆隽知道,他不是那些村民口中说的瘟神。
“嘿,那隽哥,咱们说好了,等过几日去酒楼吃饭。”吴阿牛期待地搓搓手,欢呼道:“隽哥,你可是要做官老爷的人了,怎么说咱们得整两桌席吃一吃,盼夏这丫头要来,我带着我爹娘和嫂子。”
陆隽任由吴阿牛计划着办酒席,其实这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
但虞穗说要来,他不愿做扫人兴致的事情,便跟吴阿牛定好日子。
轰隆雷响,雨势愈大。
虞雪怜不禁皱眉,这次她溜出府有两三天了。她先是去衙门见了官差,搬出自个儿的身份,那衙门老爷听她是从金陵来的,毕恭毕敬地招待她,问她有何要指点的。
自打浮白说陆隽在村里受欺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决心要替陆隽收拾那群讨人厌的村民。
若是有权有势的人,她兴许要斟酌斟酌对策。
这些村民不过是仗着人多嘴杂,实则是纸做的老虎,只需轻轻一戳,不用费什么工夫。
何况陆隽有了功名,衙门那里的人早晚会来巴结他,她仅是在后边推了一把。
问题是解决了,然今日的天色,注定她回去没好果子吃。
“隽哥,我晌午不能陪你了。”吴阿牛站起身,拿了放在堂屋的油纸伞,说道:“我姐姐今儿个回门,这会儿子雨下得那么大,我得回家瞧瞧去。”
他跟虞雪怜交代道:“虞姑娘,雨下得太大了。你别着急回去,等雨停了,我和隽哥送你下山。”
吴阿牛一走,这意味着,虞雪怜要单独与陆隽在一间屋子相处。
堂屋的光暗得可怜,因怕雨水瓢泼到屋内,吴阿牛走时把门关上了。
虞雪怜有些局促,感觉坐着不舒坦,站着不舒服。
她思忖,这不是大好的机会吗要找点话跟陆隽说。
陆隽却比她坦然,木桌上的菜篮子装着胡萝卜、土豆和辣椒,他语气平常:“虞姑娘吃辣吗”
“吃的。”虞雪怜问,“陆公子要做饭吗”
“是。”陆隽提起菜篮,说道:“要委屈虞姑娘了,我这两天没有去镇上买肉。”
他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果蔬,好在灶房不是空无一物,他多做一些便是了。
虞雪怜笑道:“是要麻烦陆公子了,我若不在这儿,陆公子只用做一个人的饭就好了。”
“不麻烦。”陆隽句句回应虞雪怜,“虞姑娘既把陆某当朋友,只是做饭,不麻烦。”
他进了灶房,虞雪怜耐不住好奇,她随他的脚步,站在灶房外。
陆隽的衣袖捋了上去,露出半截胳膊,那把菜刀在陆隽手中衬得小巧别致,案板眨眼间堆了一案板的胡萝卜丝。
灶房的地是用泥巴糊的,陆隽弯腰拾着放在角落的干柴。
虞雪怜跟母亲在小厨房做了几次膳食,不能说厨艺精湛,可打打下手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犹豫地踏进灶房,问道:“陆隽,我能不能帮你生火”
陆隽回头看,女子的裙摆蹭上了黄泥。她擦了擦手,嘴上问着能不能帮他,身子已在行动。
虞雪怜蹲在角落,她挽起袖子,挑拣着柴火。
母亲说过,带湿气的木柴不好点火,陆隽家的灶房背光,即使不下雨,整个屋也是被湿意裹挟。
“这些,应该够吧”虞雪怜抱着挑好的木柴,坐到灶台前的小板凳上,自问自答:“我们两个人,这点柴火应该够。”
“够的。”陆隽洗干净手,继续切菜。他的余光清晰可见虞穗的手掌托着木柴往灶窟里送。
陆隽把切好的菜放进盘中,舀了一勺油倒进锅中。
“噗呲――”
虞雪怜吃力地推着风箱,凭借母亲教她生火的技巧,她觉得这火势不大不小,适合炒菜。
火势行不行,当然还是要问掌厨的。
“这个火候可以吗”
“火有些旺了。”
陆隽的面容泛红,他从来是独自一人在灶房做饭,身边空荡荡的。
现在虞穗坐在他的身边,问他木柴够不够,问他火候如何,问他有没有别的要做的――好似他们一直在这方草屋生活。
像是世人口中说的,夫妻。
铁锅冒出火焰,陆隽翻炒着胡萝卜丝,隐约要有糊了的势头。
他做事一向不走神,偏贪念横生,乱他思绪。
陆隽自己也不明了要如何控制火候了。
“火势……是有点旺。”虞雪怜觑见跃升的火焰星子,她停止推风箱,问道,“要不要加水”
“旺些不碍事。”陆隽把胡萝卜丝盛进瓷盘,云淡风轻地说,“虞姑娘去堂屋坐吧,饭快好了。”
虞雪怜点点头,蹑手蹑脚地出了灶房。
她又搬着板凳坐在灶房门口,两只手支起下巴。
听铲子来回碰撞,听窗外骇浪暴雨,虞雪怜凝望陆隽的身影,想起她上辈子在教坊司初次见到陆隽――他的脸色冷硬,她只觉他矜贵难以靠近。
她和他上辈子的牵扯,也仅是眼神之间的牵扯。
陆隽在内阁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去教坊司纯粹是为了交际。
教坊司归礼部所管,而陆隽能够拿下内阁首辅的位置,缺不了有别的大臣推波助澜。
陆隽此人,是个很会谋划,猜度人心的。他深谙官场的丑陋,旁人走一步,他便想好了下一步要从哪儿走。
内阁首辅的权利,是他抽丝剥茧地争、抢、夺,到圣上情愿给予他。
因他行事稳健,在教坊司的娘子无不是使出浑身解数。弹传言他喜欢的琵琶曲,跳婀娜香艳的西域舞,若得他欢喜,那么就不需在教坊司受辱了。
虞雪怜在教坊司的那一年,陆隽在朝廷的权势熏天,凡是他所到之处,食膳、酒水、歌舞,布置的皆是他喜欢的。
她不善跳舞,也不愿花费心思去学,每次都顶着黑脸在台子上敷衍了事。
同样是风雨天,燕王世子在教坊司办曲水流觞宴,袁丞带着他的夫人来吃酒。
有女眷在,要跳的舞尚且正经。
袁丞故意要羞辱她,点明让她去给他敬酒。
虞雪怜记得,陆隽当时坐在袁丞的左手边。
陆隽注视了她许久,她不怕死地盯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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