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空旷,稍有动静,声音显得异常的大。虞雪怜撩水的动作放得很轻,但在这一间狭窄的草房内,好似一弯受了冲击的溪水,潺潺地响。
无奈的表情攀上陆隽的脸,与其说是无奈,不若说是不知所措。
她在告诉他,来找他是件难事。
他做了错误的决定,当掀开那道帘子,他便错得一塌糊涂。他明知不能抵抗来者,却高估自身。
背后是清脆的水声,刺挠的感觉再次袭来,陆隽想到的是虞穗手掌的柔软。
她与他的接触烙在心上,在此刻涌现而出。
“虞姑娘不怕受罚吗”陆隽问。
“不怕。”虞雪怜笑道,“比起受罚,我更想让陆公子吃到新鲜的果蔬。”她话锋一转,“我知道陆公子不想让我来花坞村,可陆公子视我为朋友,我也视陆公子为兄长。那我为何不能来花屋村见你”
她和陆隽有必要好好地掰扯一番,若她不点明,陆隽大抵要继续闷在壳子里。
陆隽有条不紊地说:“虞姑娘家在金陵,陆某一介草民,虞姑娘不须纡尊降贵。若虞姑娘视我为兄长,那么就不该忤逆我的话,不该来花坞村。”
虞雪怜沉吟不语,若陆隽是她的亲生哥哥,会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她大哥何时也不曾对她说过’忤逆‘二字,只要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大哥都顺着她的想法来。
陆隽一身威严,让人望而生畏。她仅是凑个近乎说把他视为兄长,他倒当真了。
虞雪怜识相地闭上嘴巴,做人到底是要有骨气的,她说服不了陆隽,也没胆子去忤逆他。
她拿起汗巾,擦干净脚上的水。
罗袜不能穿了,虞雪怜光着脚穿了鞋履,然后站起来,说:“多谢陆公子照顾,告辞了。”
陆隽这才侧目看虞雪怜,她蹙眉站在他身后,撇着唇角。
他无意惹她生气,然她要走,他没理由挽留她。
或许如此方能让她厌恶他。
虞雪怜刚走两步,脚下像踩了银针似的刺痛,腿一瘸一拐的。
陆隽见状上前问虞雪怜,是不是长了水泡。
虞雪怜学着陆隽淡漠的语调,道:“陆公子不是急着让我走吗”
她的眼神甚至也学到了陆隽的精髓,冷得仿佛藏在冰窖几百年。
陆隽看着眼前露出獠牙的白兔,心下一沉,说:“我不急。”
言毕,他抱起虞雪怜,往床榻边走去。
瞬间的腾空感使得虞雪怜恍若掉进棉花,她抬眼便是陆隽瘦削的下巴,再往下,是他坚硬的胸膛,而她的脸正紧贴着此处。
“陆隽,你这是做什么”虞雪怜不服输地问。
“你的脚生了水泡。”陆隽不作冠冕堂皇的解释,只道:“我若不这么做,等你下山,回去要如何向你祖母和爹娘交代”
虞雪怜有一种错觉,她大概让陆隽做了出格的事。
他说的话似乎也不是彬彬有礼的了……难道陆隽是吃硬不吃软的人
她好言好语地对他行不通,对他耍小性子却有这样的待遇。
陆隽的床榻铺着粗糙的被褥,虞雪怜坐在床榻边,双腿并拢,好整以暇地盯着陆隽。
“可是生了水泡,一时半会儿消不掉的。”虞雪怜说。
陆隽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巴掌大的瓷瓶,说道:“我有药膏。”
在慈溪镇做工,手指磨出水泡,起冻疮是常有的事,药膏药油是不可缺的东西。
适才的举动已不是君子所为,陆隽把瓷瓶递给虞雪怜,示意让她自己涂药。
庙宇檀香缭绕,灯盏闪烁,小和尚在佛殿敲着木鱼。
虞牧跟徐南川坐在厢房下棋,他们吃过斋饭就开始切磋棋艺。灵谷寺乃佛门重地,不得舞刀弄枪,便只有下棋能打发时间了。
“你说,你妹妹的脑袋瓜都在盘算着些什么”徐南川单手撑脸,问道,“她那天救高乘远,我瞧着她像是有预料。”
虞牧执棋的手抬起又放下,棋局被徐南川搞得乱糟糟的。
“妹妹在燕王世子那里吃过亏。”虞牧慢条斯理地说,“她不想让燕王世子害人。”
他问:“你能不能认真下棋”
从第一盘棋局到现在,南川都要提一句妹妹,虞牧摸不清南川是对妹妹有意见,还是关心妹妹。
“我哪里不认真下棋了”徐南川摩挲着棋子,说道,“那临川侯府的小子是怎么回事”
虞牧虽然不满徐南川心不在焉的态度,但跟妹妹有关的事,他不会含糊其辞:“穗穗不愿嫁进临川侯府,惹恼了袁丞――”
不等虞牧的话讲完,徐南川就嗤之以鼻地说:“我的眼光不会出错罢当年我怎么和你说的,这小子不是可以让你妹妹托付终身的东西,幸好你妹妹迷途知返了。”
虞牧兄妹俩的书信,徐南川看过大半,他那时纳闷了有一个月,烦恼地跟着虞牧到军营外吹风。
明明是圆润可爱的女娘,记挂着远在军营的大哥,明明在信上说的都是吃喝玩乐的事,无缘无故地就情窦初开了。
即便徐南川没见过袁丞,也因此无缘无故地记恨他。
第35章 情郎
临川侯府地位尊荣,但于T南川而言,如这种世袭贵族,家宅的糟心事非比寻常。
虞牧是他的过命兄弟,他理所应当要为兄弟着想――包括兄弟的妹妹。
T南川一本正经地说道:“踏实,忠诚,英勇神武,这三个缺一不可,教你妹妹擦亮眼睛,照着我的话去挑郎君。”
虞牧手捏白棋,定神地看着棋盘。听了徐南川的话,他茫然地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做不到同时想两件事,下一步的棋要往哪走,妹妹要挑什么样的郎君……
这盘棋南川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输赢也没了意义。虞牧把棋子放回棋奁,接着道:“穗穗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
“笨木头。”徐南川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祖母那为人,能愿意让小辈决定自己的婚姻大事吗”
这回老太太说要来灵谷寺给虞牧求姻缘,整出的气派不小,六顶轿子跟着,还抬了十斤香米,十斤应季的瓜果时蔬。上半年南郢的州县灾害不断,菜价涨得惊人,便有不少富商给灵谷寺捐钱捐粮,救济来寺庙避难的百姓。
虞牧思忖着说:“祖母也是为穗穗好。”
“你我都没办法完全决定自己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了一人做主。”T南川收着棋盘上的黑棋,说道,“所以要教你妹妹尽可能挑选一个靠谱的郎君,否则你祖母若做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到时就束手无策了。”
被催着成亲,强迫和不喜欢的人见面,T南川深受其害。
他爹娘在府邸遛鸟养花,一见他就催他去相看娘子,早日成婚让他们抱孙子,便不用在家遛鸟了。他的老祖父甚至要挟他,若是抱不到重孙子,绝对不会轻易咽气离世的。
T南川说,他想让祖父长命百岁,恕他难以从命。于是他的老祖父次日病卧在床,他也被爹娘痛骂一顿。
镇国将军府是他的栖息地,这回他跟虞牧来灵谷寺,见识到老太太的厉害,府邸一大群人围着她团团转。他这半个外人,却荣幸地让老太太照顾――她说等回了金陵,要给他讲一桩顶好的婚事。
可惜虞牧反应迟缓,良久才道:“南川,你是在介意祖母白天说的那番话吗”
T南川摆手说道:“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反正过两日就去西北了。我不回金陵,倒要请你帮我和你祖母说一声,莫要让她误会我不敬她。”
“嗯。”虞牧点头,随之问道:“你方才说,教妹妹选踏实,忠诚的郎君”
T南川补充道:“还要英勇神武。”
虞牧乌亮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T南川,盯得T南川发慌。
他说:“我心中有一人选。”
T南川扯唇,说:“此人不好遇,你这么快就确定了人选”
放眼整个金陵城,他都一时想不到何人符合他所说的。
T南川疑惑地问:“是谁”
虞牧的手指了指T南川,道:“是你。”
“我――”T南川咳了一声,舌头像是被捆绑似的,捋不直了,结巴好一阵子,道:“我的确是。”
虞牧又面露纠结地皱眉,现在他细致地考虑了南川今夜的言论。妹妹是他至关重要的人,他远在军营不能替父母照料妹妹,已经有失长兄的责任。南川的话很有道理,他要教妹妹挑选郎君。
虞牧慢慢有了头绪,发觉南川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妹妹和南川待在一起,两人不是吵便是闹。妹妹也未必认为南川是好郎君。
……
彼时,寺庙的木鱼声逐渐消失,小和尚们逐个回禅房打坐歇息。
因这个月灵谷寺接纳的难民都住在后院,留给老太太他们住的禅房不多,只得挤挤。
虞雪怜和虞嘉卉分在同一间歇息。
良儿望了望躺在榻上的娘子,然后剪掉烛芯,提心吊胆了一天,终于安稳过来。她蹑手蹑脚地摸黑找到自个儿的被褥,闭眼睡下。
虞嘉卉侧躺在榻上,对着虞雪怜,低声问:“怜姐姐今日去见的是哪家的情郎”
今儿个是她替嫡姐打的掩护,她原想着嫡姐在金陵城悔改了,不再跟外男随意接触。可来了灵谷寺,这不过第二天,嫡姐就托她瞒着祖母和父亲,说有要紧的事出去一趟。
凑巧父亲也让她和嫡姐在一间禅房歇息。
虞嘉卉左右衡量,心里是有几分不肯的,但念及虞雪怜终究是她嫡姐,若在寺庙丢了颜面,私见外男的事情败露。对她没有半分好处,她便答应了。
秋夜的风从门缝偷溜进来。虞雪怜盖严实被褥,脚掌起的水泡没有白日那么疼了,刚升起的困意也被虞嘉卉驱散。
她不解地问:“情郎……”
虞嘉卉复问道:“怜姐姐不是去见情郎了吗”
“哦,是。”虞雪怜意识到虞嘉卉误会她是去私会了,将错就错地说,“他家在大山,见一面不容易。”
虞嘉卉讶异地问:“在大山”
嫡姐的情郎,哪个不是金陵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坐拥金山的虞嘉卉牵强地笑道:“姐姐可是跟我说笑,拿我寻开心,若是这般,明日姐姐要有天大的事去办,还请姐姐另寻他人帮忙。”
祖母跟方丈主持商量了,他们要在灵谷寺住五天,虞嘉卉相信嫡姐不会老实地待在寺庙。
虞雪怜倍感冤枉,信誓旦旦地说:“我所言句句是真。”
“他家境贫寒,可却有凌云之志,学识渊博。而且……仅是我对他有情,我若不找机会去见他,他是不愿来找我的。”
“那人是不是书生”虞嘉卉问。
虞雪怜说道:“他秋闱高中解元,明年便要参加春闱。”
“姐姐说的,像是话本子里编的故事。”虞嘉卉叹了一下,她无意跟嫡姐作对,转而问道:“姐姐见过承宣伯府的二公子吗”
虞雪怜对此人没印象,道:“我只知承宣伯府的大公子娶了圣上的外孙女长宁郡主。”
虞嘉卉苦笑道:“今儿个我母亲的丫鬟过来给我传话,说承宣伯府的姨娘在这里辟谷,礼佛的时候碰见老太太和夫人了。祖母说承宣伯府的周二公子跟我年龄相仿,想寻个日子让我和二公子见一面,若合眼缘,年底就要定下婚事。”
“那妹妹的意思呢”虞雪怜跟拢翠阁走得不近,在府邸不常和虞嘉卉交心谈话,如今在一间屋檐下相处,彼此是有什么说什么,不藏着掖着的。
虞嘉卉单刀直入地说:“望姐姐替我想个法子,我不想见周二公子。”
虞雪怜自是干脆地应下,她们两人也算是互帮互助了。
有虞嘉卉打掩护,且灵谷寺每日走动的香客甚多,有方丈在佛殿诵经,老太太一大清早就去听。虞鸿夫妇在旁作陪,没工夫留意别的。
一连三天,虞雪怜坚持不懈地去花坞村给陆隽送书送菜。
她尽量避开有村民聚集的地方,但免不了爱看热闹又闲不住的大娘婶子。
“孙家嫂子,你昨天晌午瞅见去陆隽家送菜的小娘子了吗她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那不简单呐。陆隽这穷书生真是烧了高香的,不晓得给小娘子灌了啥迷魂汤,跑到咱这大山里吃苦。”
坐在村头槐树下的杨婶嗑着瓜子,给附近的妇女唾沫飞天地说道着:“我看呀,陆隽快搬出花坞村了,他妥妥的要成金龟婿,小娘子的爹一定是在县衙当官的,等陆隽入赘过去,就是官老爷啦。”
有大娘啧啧接话道:“可不是吗,衙门前几日不还去收拾蔡婶儿他们一家,叫他们老实点。唉,陆隽飞黄腾达了,咱们也不能跟着沾点光。”
“瞧你眼红的,陆隽这人邪得很,他能不能娶到小娘子还另说呢。若是霉运又上来了,他照旧是个窝囊废。”
“杨婶,那小娘子今日来吗不如咱们去打听打听,小娘子的家是哪里的,万一她和陆隽的事黄了,咱花坞村的年轻汉子没准儿有机会。”
杨婶闻言吐出瓜子皮,拍着大腿,嬉笑道:“呸!就你家儿子好吃懒做的无赖相,你省省罢!”
陆隽本人对这些流言蜚语一无所知,他千篇一律的日子有了些微的变动,虞雪怜总要在他家里停留近两个时辰。
他今天没有去慈溪镇做工,在家中洗了衣物,清扫院落和堂屋。
为了防止贪念,他专注地在书案前温习诗书。
“吱呀――”
屋门轻轻地被推开,来者像是来到自家一样放松,“陆隽,你吃过饭了吗”
陆隽的目光停在书中的某一行字上,怪异的是,这本他读过数十遍的书,顷刻有了陌生感。
他回道:“吃过了。”
陆隽不动声色地翻着书册,说:“桌上放了两卷竹简,你拿去看看。”
虞雪怜不禁雀跃,顾不得擦拭额头的汗,拿起放在桌上的竹简。
这毕竟是陆隽给她准备的,不枉她千辛万苦地来给他送书送菜。
虞雪怜摊开一看――
一卷是《周礼》一卷是《道德经》。
“这两个我看过的。”虞雪怜笑说道。
陆隽的目光移向虞雪怜,宛若是学堂里严肃的夫子,他问:“若是读过,为何有些事却不知分寸”
譬如,她为何不懂男女有别,不计后果地接近他。
为何不懂得趋利避害,对孑然一身的人付出温暖。
这两本书不单是给她看,也是在约束他自己。
第36章 罗袜
这两卷竹简是陆隽誊抄下来的,虞雪怜认得出陆隽的字迹。她低眸敛目,这一行行规矩严苛的行文,所讲述的离不开仁义礼德,修身养性。
她合上竹简,柔声问陆隽:“不知分寸……是指什么分寸”
虞雪怜很好奇,陆隽会怎么回答她。
陆隽无言望着她,她身上穿着霜白苏绣锦衫,没有花纹和其他的颜色,素雅得像一朵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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