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他在老师的院中见过,也是纯白色。
老师说杜鹃难养,纯白色的杜鹃花难得,对盆土要求敏感,害怕暴晒,易受病虫的吞噬,若有一点照顾不得当,它便会枯萎而亡。
虞穗不是花卉,是难对付的人。
她的眼神透彻,却问他分寸是指什么。虞穗读过的书并不少,她既分得清小楷和大篆,也说得出先人广为流传的故事,又怎不明白他的意思。
虞穗故意如此问他,他偏不回答。
陆隽淡然说道:“虞姑娘再读一遍这两卷书,或许就领悟分寸是什么了。”
虞雪怜手持竹简,缓步走到陆隽的书案边,见他在温习,笑道:“我听陆公子的,仔细再读一遍。”
陆隽默不作声,只点头,便提起毛笔写字。
虞雪怜如这几日一样,坐在陆隽的木榻上。他家里除了堂屋的几个小板凳,还有两个红木高椅,但粗糙劣质,坐着有些硌。唯有这张木榻软乎一点。
她不想打搅陆隽温习功课,待在他这里也只是问候两下就安静下来。
陆隽惜书爱书,在虞雪怜看来是极其枯燥的事情,他则做得到日日专注读书。
虞雪怜漫不经心地看着竹简,几乎一目十行,内容对她来说不重要,若不是陆隽亲手写的,她根本看不进去。
她眼帘稍抬,入眼的是陆隽挺直的后背。四个月之后便是春闱,县衙那儿给陆隽买了一座宅子,但陆隽至今没搬去住,大抵是想着在客栈做工,来来回回地费事。
“你的脚,好些了吗”陆隽忽然开口问。
虞雪怜思绪回笼,说道:“水泡消了,走路不疼了。”
说起水泡,虞雪怜不由想起陆隽抱着她的那日,她当时虽表现得理直气壮,不慌不乱,可陆隽的举动就好比在风雨天出现一道霓虹似的罕见。
未了,他递给她药膏,又恢复一副清冷守礼的君子模样,跟方才抱她的人不是他似的。
“这是什么”虞雪怜的目光被木架上的一双罗袜吸引,她起身去看,原是她穿脏的,被陆隽洗干净了。
她本来是让陆隽把它扔掉的――虞雪怜心情复杂地看向陆隽,陆隽不带情绪的眼眸亦在看她。
陆隽竟给她洗了罗袜,这不亚于是给她洗贴身衣物。其次,他刚刚说她不知分寸,背地却做出这等事!
终归是她不够了解陆隽。
“抱歉。”陆隽顿生一种无力感,抑或在此之前便有了,现在让虞雪怜戳开罢了。
“我看罗袜没烂洞,擅自把它洗了,未经虞姑娘允许,是我逾越了。”
陆隽立起的高墙,隐藏着的羞愧,伪装出的寡欲,一个接一个地分裂瓦解。可笑的是,他让虞穗读的《周礼》《道德经》,他曾一字一字誊抄,句句熟背,谨记于心,告诫自身。
他是最不能犯过错的,明知不可为,却留着她的罗袜,轻揉把它洗净晾干,放在屋内。
在黑夜的窗台下,他在宣纸上勾勒出她的脸。
她穿的衣裙不论素雅艳丽,他会从上至下地看,虞穗丝毫不曾提防过,她向他弯腰时,露出藕荷胸衣包裹不住的莹白。
虞雪怜一时消化不过来,支吾道∶“陆公子勤俭持家,帮我洗脏了的罗袜,理应要谢谢陆公子才是。”
当初她看兵书,一是为镇国将军府谋划复仇,二是为陆隽。
而今进展突破地不是一般的大,她该高兴的……可是她觉得,路好像走歪了。
“虞姑娘客气了。”陆隽说,“我做得不值一提。”
他想,不光彩,阴暗的事,不值得提。
虞雪怜莞尔道:“话不能这么说。陆公子的手,本是提笔写诗作画的,这双罗袜被我穿得不成样子,陆公子帮我洗得崭新,如何不值得提呢”
概因接受了自己的不堪,陆隽从容道∶“虞姑娘若是不急着走,可愿让我给你画一幅像”
“你不温习了吗”
“陆某的短板是作画,给你画像,也是温习。”
堂屋窗明几净,木桌上摆着颜料,砚台,陆隽家里较为奢侈的即是文房四宝了。
虞雪怜坐在陆隽对面,他纤细的手指握着毛笔在宣纸落下她的轮廓,目光聚在她的脸上。
“陆隽,你准备何时搬去金陵”虞雪怜问。
祖母后日启程回金陵,爹爹说祖母的生辰快到了,以往没给祖母办过生辰宴,这次需得办体面。爹爹跟母亲商量,让她和卉娘张罗生辰宴,少说要半个月忙活。
今天一别,要好些日子见不着陆隽了。
陆隽说:“等年底。”
“到时你若来了金陵……”虞雪怜顿了顿,说,“上次我未赴陆公子的酒席,待你来了金陵,我请你去丰乐楼用膳。”
“虞姑娘夜里歇息的很晚吗”陆隽用食指指向自己的眼窝,他轻轻一滑,问,“你这里发青,觉睡得不安稳,虞姑娘在忧愁什么”
陆隽一语中的,虞雪怜在寺庙睡得晚起得早,夜间半梦半醒,一日查不出上辈子栽赃镇国将军府的奸人,她不敢松懈。
虽派了浮白去调查,但到手里的不过是表面浅显的线索,她身处朝堂之外,想把视线放到朝廷深处的,看清其内的污泥肮脏,实属不易。
“在禅房睡得不习惯,夜里睡不着,忧愁白天的面容会不会憔悴。”虞雪怜摸了摸眼窝,笑问道:“有这么明显吗”
陆隽注视着她,好似能透过她的眼睛来探究她的话是真是假。虞雪怜倒不躲避他,她知晓陆隽聪明,只是看一眼旁人的脸色,表情,就洞察出人家的心思。
“虞姑娘若今夜睡不着,可以按压百会穴,印堂穴。”陆隽放下毛笔,指出他所说的穴位,说道,“这两个穴位可缓解头痛焦躁,有助于入眠。”
虞雪怜一眨不眨地凝睇陆隽,一边记着穴位,一边感慨陆隽知识渊博到连医书都读。上辈子跟他打过交道的朝臣对陆隽褒贬不一,却从不有人质疑他的本事,皆说他是怪物。
其实哪里是陆隽怪,他比常人付出千百倍的努力,在寒窗刻苦读书。亏得那些朝臣的后代在国子监随名师读书问道,真正读出来名堂的,有几个便不错了。
这也是高乘远前世为何那般视死如归的为陆隽鞍前马后,他落得残废,不受圣上重用,同僚轻看他。陆隽登上内阁首辅的座椅,一手提携高乘远到内阁大政事的位置。
“我记下了,陆公子平日对医书也有研究吗”虞雪怜说。
“略懂一二。”陆隽忽然问,“若陆某春闱落榜,虞姑娘会怎么想”
虞雪怜脱口而出道:“若陆公子春闱落榜,我想应该无人能入榜。”
“虞姑娘如此信任我么”陆隽娴熟地描画虞雪怜的嘴唇,她的唇很特别,圆润的,精致的,故他画得极慢,怕稍有不稳就出错。
虞雪怜抿了抿唇,说道:“我不是说过吗你一定能金榜题名的。”
这幅画像要同之前画得顺畅,陆隽看时辰到了,便送虞雪怜下山。
走过香椿树林,他们碰见赶着羊群回来的盼夏。
盼夏怀里还抱着一只羊崽,忙不迭地上前,问道:“虞姐姐,你这是要走了吗”
她刚跟山上的大娘面红耳赤地吵了一架,虞姐姐这样好的人,给陆隽哥哥送东西,到了大娘的嘴里,就被编排得不中听。
盼夏没忍住,和和气气地告诉大娘,说不要造谣生事,诬陷虞姐姐的清白。
那大娘恶言恶语地掐着腰,教训她胳膊肘往外拐,替一个外边人说话,叫她不要跟着虞姐姐学坏了。
盼夏不甘示弱,拿出杀猪的气势,跟大娘对骂起来――她没输,但委屈。
村里的人都向着大娘,斥她背祖离宗,说她翅膀硬了,嫌贫爱富。哪天就跟着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私奔,再也不回花坞村了……盼夏不明白,她骂了几句大娘,这些个叔叔阿伯就恨不得把她的脊梁骨戳穿了。
虞雪怜觑见盼夏的眼眶泛着泪,问道:“盼夏,你怎么了”
盼夏咽下的气和眼泪瞬间涌出,抽噎道:“虞姐姐,他,他们说,陆隽哥哥要去做你的金龟婿了,胡言乱语的,又说不晓得陆隽哥哥是在哪里勾引的你。我气不过,就和他们吵起来了。”
虞雪怜拿出丝帕,镇静地给盼夏擦拭眼泪,问道:“他们在哪儿”
盼夏哭得悲痛,被虞雪怜这么一问,吸了吸鼻子,说道:“他们在山上放羊。”
虞雪怜说:“带我去。”
言毕,她转身望向陆隽,仰眸看他,以询问的眼神,说:“我想去找他们。”
“不必问我。”陆隽说,“我随你一起。”
他的语气没有嫌虞雪怜多事,反而有支持她的意味。
盼夏不是扭捏的性子,但也懊悔一股脑地把不中听的话全说出来了,让虞姐姐也跟着不舒坦。
放羊是要等黄昏才能回家的,那些大娘阿伯正热火朝天地打着赌,赌陆隽这上门女婿做不做得成。
“嘘!小点声,别说了,陆隽带着那小娘子上山了!”
第37章 般配
漫山遍野的羊群咩咩地叫,低头啃食青草。凑在一团说闲话的大娘阿伯噤若寒蝉,六神无主地捏着放羊鞭,心虚地乱瞟。
虞雪怜不疾不徐地往他们站的地方走,陆隽随着她的步伐,让人看了,倒真是檀郎谢女。
方才跟盼夏互骂的郑大娘余怒未消,吊稍眼刻薄地瞪着盼夏,嘴巴颤抖。这小兔崽子果然是胳膊肘朝外拐,前脚和她吵完架,后脚就跑去告状了!
盼夏迈着大步,气势汹汹地抱着羊崽,向那些大娘阿伯翻了个白眼。
“哟,陆隽,”杨婶率先跟陆隽笑嘻嘻地搭话,“不,瞧我这记性,您现在可是官老爷了。这秋日头还没下去,您来这儿是有啥事吗”
陆隽长身鹤立,眉眼疏朗,他平视看站在树下缩头缩脑的几个大娘阿伯。
他垂目回杨婶:“是有些急事来问问诸位。”
杨婶被陆隽的目光镇住,笑容变得力不从心。
她这是头一次离陆隽这么近,村里人都嫌他晦气,不肯和他说话。所以她碰到陆隽也是远远地瞧两眼,离得近了,果然}人。
陆隽说话是冷冷淡淡的调子,看杨婶就像审贼。
杨婶生怕陆隽以为是她骂的盼夏,装糊涂道:“我刚过来给我家男人送茶喝嘞,不晓得这有啥急事呀。”
说着,她瞥了瞥陆隽身旁的小娘子,芙蓉面,柳叶腰,模样和身段约莫着十七八岁的样子。杨婶对陆隽的怵劲消散了点,再斯文的书生,还不是贪图小娘子年轻貌美,好意思在这里假清高。
虞雪怜开口说道:“方才我和陆公子见盼夏眼眶红了,不知她是在哪里受了委屈,便想过来看看。”
此话一出,郑大娘和别的村民面面相窥,这小娘子柔中带刚,不是好惹的。他们本就纳闷陆隽为何突然上山了,听了虞雪怜的话,便猜想是她让陆隽来的。
虞雪怜见他们不言语,又说道:“初来乍到,该向诸位大娘阿伯问好的,只是近日事多缠身,一时来不及。可若是因此引起莫须有的诋毁,倒让人难办了。”
“小娘子误会了,误会了。”杨婶摇摇头,说道,“您能来花坞村做客,是村子的福气啊。我们一把年纪,在一块儿干农活就爱说些玩笑话,估计是盼夏丫头当真了,才哭鼻子的。”
杨婶去拉盼夏的手,悄声哄她别闹脾气,弄得郑大娘和阿伯难堪。
“玩笑话”虞雪怜问,“是怎样的玩笑话呢”
盼夏甩掉杨婶的手,哼道:“你们说的算什么玩笑话,是下三滥的话。”
“我……我可没说。盼夏丫头,你甭冤枉我。”杨婶垮着脸,扭头埋怨郑大娘:“怪你这个长舌头,给我招了一身臊,也怪我好管闲事,还护着你!”
郑大娘急了,但死不承认骂了盼夏,推诿道:“是盼夏这丫头挑事,我怎么长舌头了他,他们都说了,凭什么怪我”
她起了一头的冷汗,也没胆在陆隽面前动粗,以前在人背后说了坏话浑话,横竖这人听不见,不用怕他。
可现在那小娘子和陆隽过来了,她哪里蠢到能把那些话讲一遍
虞雪怜轻笑道:“大娘既觉得自己没错,怎么不能堂堂正正地,何必遮掩”
“我,我――”郑大娘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有陆隽在,他在村里就是个不吉利的。这会儿若是换别的小娘子,她撒泼闹腾一下就了事,骂对方八辈祖宗都不带眨眼的。
陆隽道:“今日之事,孰是孰非,诸位心知肚明。盼夏无端受了委屈,郑大娘作为长辈,不觉惭愧,陆某也无法逼迫你给盼夏道歉。若有下次,便不是今日这般简单了。”
他的这番话好似衙门判案结束。即使没亲耳听郑大娘道歉,盼夏也感觉吐出一口气,浑身舒畅,跟虞雪怜和陆隽回去了。
桑榆末景,山川与落日余晖交融。再过半盏茶,是灵谷寺吃斋饭的时辰。
由浮白带路,虞雪怜每次都赶在黄昏前赶到寺庙,因盼夏一事,他们今日回来的迟了一些。
寺庙的后院有一扇小门,直通虞雪怜住的禅房。
尽管有虞嘉卉瞒着,虞雪怜每次走这扇小门,都格外的谨慎。
等浮白关了小门,虞雪怜转身就见T南川似笑非笑的脸。
虞雪怜缓神,压住喘气声,问道:“你站在这里当门神呢”
“跟你大哥下了三天的棋,闷得头上要长蘑菇了。”T南川懒散地说道,“我逛了逛寺庙的几个院子,小和尚看我实在无聊,说后院是个观赏晚霞的好去处,我就过来了。”
他随口问:“你呢鬼鬼祟祟的,不从正门走,偏走这后门,溜去哪儿玩了”
虞雪怜笑道:“我去山下的镇子玩。”
T南川撇撇唇,说:“你不够义气,去镇子玩,怎不叫上我”
虞雪怜义正词严地问:“你我男女有别,一同去玩,成何体统”
“说得好。”T南川蓦地俯身盯着虞雪怜,问道,“你说男女有别,是没把我当做兄长看”
虞雪怜微微一怔,随即说:“正因你是兄长,我若带你溜出去玩被逮到,岂不连累你了。”
T南川笑着说道:“少找借口。”
他让开路,视线转移到浮白的脸上,然后问:“你这小侍卫的功夫如何我和他比试比试。”
虞雪怜不知道T南川是一时兴起,还是想试探什么,警惕地看着徐南川。
“在寺庙比武,不合适吧”虞雪怜望了望天色,说,“该去吃斋饭了。”
徐南川抱肩说道:“不在寺庙比武便是了。”
虞雪怜思忖片刻,若执意不让浮白和徐南川比武,反而显得奇怪,且浮白的表情似乎也期待和徐南川切磋。
她点了点头,说:“那你稍微比试一下,就带浮白回来。”
出了寺庙,徐南川找了一片树林,跟浮白说只管拿出全身的功夫来打。
浮白知晓徐南川和大公子的功夫不相上下,有徐南川这句话,更是提劲主动去攻徐南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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