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午膳要添两道菜吗”
府邸仅有老爷这一个主子,他们平常也只做一人份的。
老爷的口味清淡,用的膳食不多,两道素菜和一碗粥。
今日有那位娘子在,不晓得老爷是要留人家在府邸用膳,或是有别的安排。
陆隽说:“添两道荤菜。”
平芜应了一声是。
东西厢房的距离不过七八步。
陆隽拿着里衣,停在西厢房外边等候。
水流清脆,声音悠悠地从房内淌到他这边。陆隽的耳朵不禁发痒,好似被水猛地淋了一下。
偏偏在这时,郑管家匆匆过来禀报。
“老爷,府外有位姓高的公子,说来拜访您。”
陆隽回道:“请他去正厅。”
郑管家得了话,点了点头。又看陆隽手中的里衣,有眼力的退下了。
房内的人许是听见了主仆二人的对话,水声渐止。
须臾,陆隽推了房门,遥遥地看了眼紫檀雕花屏风,折映出女子的身影。
“陆大人,你若有事要忙,不用顾我的。”虞雪怜也隔着屏风看他,她不知道他的来意,笑说,“这水还热着。”
陆隽道:“我找了一件没穿过的里衣,放在案上了。”
他声音恢复如常,“虞姑娘若有缺的,便先问观言要,陆某去见客。”
光斜斜地照在屏风上,女子纤细的脖颈仰起。
“谢过陆大人。”
陆隽手掌合拢,她对他一直如此规矩。即便有了马车上的亲近,她仍是这样待他。
当初她待他的好,为的也只是听他一声道谢
可他不是。
“虞姑娘不必客气。”
陆隽转身离开厢房,去了正厅。
房门合上,虞雪怜仔细琢磨陆隽的语气,他是生气了么
她方才说的话,不至于会惹陆隽生气。
正厅。高乘远接了郑管家煮的白茶,刚张嘴要品一品味道,见陆隽来了,笑着站起身,“陆兄,我今日忽然登门拜访,真是失了礼数。”
现在陆隽入朝为官,他去了大理寺衙门,言语自是稳重了些。
念及坐在一起吃酒还是上回在老太太的寿宴,而后也没来往,高乘远不想让陆隽误会,“我是为公事到府,四月间,知晓陆兄考了状元,本想让虞姑娘替我向你祝贺,但那会儿我进了大理寺衙门,忙得四脚朝天,就耽搁着了。”
陆隽颔首道:“高公子既是为公事,登门拜访,已是极大的礼数。”
他请高乘远落座,问所为何事。
“我上个月手里落了一件贪墨杀人案,具体不方便说给陆大人。”高乘远说,“陆大人前两个月在礼部任职司务,经你手的公文应该有不少,然衙门的人去礼部调取,却纰漏重重。按南郢法例,我本是要直接去礼部找你,可若到了那处,我又担忧自个儿说话刻薄,影响陆兄。”
一席话下来,高乘远的意思明了,他是想提早跟陆隽通通风。
陆隽直言道:“高公子有要问的,陆某若是知晓,不会隐瞒。”
郑管家站在一旁,听得眉毛突突地跳。
这高公子居然是大理寺衙门的。
老爷过得清汤寡水,贪墨这种事,跟老爷肯定无关。
他二人平静地交谈,听者却吓破了胆。
小厨房备着午膳。
虞雪怜在西厢房沐浴过后,把陆隽送的里衣穿上。
她和他的身形相差甚大,他的里衣宽绰,袖口足够她再塞进去一条胳膊。
房门响了,是浮白的声音。
“娘子,属下随陆大人的护卫过来,给你送衣裳。”
虞雪怜推开一扇门。她事先备的窄袖襦衫,有了陆隽的里衣,不用在厢房费劲就穿好了。
她没打算在陆府用午膳,换了衣裳,便让观言带路,她和浮白从后门离府。
……
燕王世子在教坊司落得残废这一事,惊动了燕王府。
燕王下令彻查教坊司,教习嬷嬷一口咬死有女子假扮俪娘,设计谋害燕王世子,可嬷嬷说不清女子的面容。
坊里的娘子逐个去回话,说得有鼻子有眼。
无名无姓,凭空冒出来一个假俪娘,把燕王世子的命根子给弄没了。
燕王妃在府邸哭得犯了头疾,光是宫里去燕王府的太医,就有三个。
这件事终归不光彩,饶是燕王气得难以咽食,也不得不下令,让教坊司对此事守口如瓶。
因出了这档子事,朝廷的官员不愿触霉头,再不去教坊司消遣。
虞雪怜是后几日才得知,那天她出了教坊司,云娘没有按她说的去办,而是拿起交刀,挥手把燕王世子的命根剪掉了。
“要本郡主说,这假俪娘做得对。凡事讲究一不做,二不休,燕王世子是天大的祸害,这次把它那东西剪了,看他日后怎么出来见人。”
淮阳郡主很是大仇得报,恨不能把这件事让全金陵的百姓都听一听。
她今日请虞雪怜和温昭姊妹来吃茶,便是专门要跟她们讲燕王世子的丑事。
虞雪怜问:“郡主是如何知道的”
“是教坊司的小宦官传出来的。”淮阳郡主笑道,“那些阉人,怎可能对这种事守口如瓶燕王世子去教坊司,老是拿阉人的痛处揶揄他们,轮到李秉仁做阉人了,他们巴不得挨家挨户地去说呢。”
淮阳郡主所说,确实是小宦官做出来的事。
他们身上遭过一刀,有了缺陷,跟常人的想法截然不同。
“郡主听说那假俪娘去了何处吗”虞雪怜说,“这件事听着让人稀奇害怕。”
淮阳郡主摇头:“真俪娘死了,被人塞进教坊司后院的枯井,若要论她的死,跟燕王绝对脱不了干系。那假俪娘是来报仇的,下了狠手,怎会傻乎乎地等着让衙门的人去抓她”
虞雪怜:“郡主的话,颇有道理。”
温嫱头皮发麻,没有半分吃茶的兴致了,她咳嗽道:“郡主,这血腥之事,咱们说到这就停了罢。昭娘胆小,听了夜里要做噩梦的。”
淮阳郡主看向温昭,问:“昭娘,吓着你了吗”
“郡主说得不吓人。”温昭浅笑道,“我胆子是小,可恶人有恶报,听了这个,我反倒高兴。”
淮阳郡主留她们在府邸用了午膳。
到郡主府吃茶,虞雪怜昨日跟老太太说过。
老太太是很乐意让她和淮阳郡主交好,只叮嘱她来郡主府要察言观色,莫要丢了将门的颜面。
这一天,是陆隽休沐的日子。
天气转凉,虞雪怜带着金盏去布庄挑选衣料。
她这两日犹豫着要不要去陆府一趟,上回在西厢房沐浴,她着急走,未跟陆隽告辞。
最重要的是,她把贴身衣物放在木架上,忘拿走了。
虞雪怜思忖再三,决定还是要把它拿回来。
进了陆府,金盏去问观言讨好处。
郑管家笑道:“娘子,老爷他昨夜在书房歇着,清早醒了,也不见他出来。”
书房的门虚掩着,郑管家拱手说:“娘子进去吧,您劝劝老爷,让他注意歇息,不要熬坏了身体。”
虞雪怜问:“陆大人夜夜都在书房歇息吗”
郑管家深吸一口气,道:“老爷偶尔也回东厢房,可回了厢房,也是坐在书案前提笔写字。老爷要教瑞王殿下读书,每晚都写明日要教的诗文注释,教了书又要去礼部衙门当值,甚是辛苦嘞。”
第78章 分寸
南面忽然刮起阵风,入了秋月,天色眨眼间就沉下脸。
郑管家点到为止,跟虞雪怜说了陆隽的近况,便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虞雪怜拢紧琥珀色绸披风,走到书房门前,唤了一声陆隽。
陆隽在案边看着兵书,从虞将军送给他那日开始,他断断续续地抽空读,现在还剩下几页未读完。
他掀起眼帘,往房门看去。
外边刮风了,女子的裙角翩翩鼓起,房门也跟着吱呀吱呀地响。
陆隽放下书册,起身走过去。
虞雪怜无意在陆府久留。母亲说大哥不日要和徐南川回金陵,又赶上滁州府的亲戚过来探望祖母,是以府邸这两天事务杂多,母亲让她和卉娘帮着操持。
陆隽把虚掩的房门推开,却见虞雪怜纠结难为的表情。
“陆大人,”虞雪怜决定先嘘寒问暖一番,“近来天气凉,你去宫里教书时要多添衣,被褥也该换成厚的了。”
陆隽目光幽深,低首看她唇角的笑。
她今日来,应不是单纯为了关怀他的冷暖。
陆隽问:“虞姑娘不进来坐”
虞雪怜有些难以开口,再拐弯抹角,也还是要说出来的,她道:“陆大人让小厮收拾西厢房了吗”
她只盼那小厮收拾不出来,思及此,她很是后悔当日那般着急走,以至于丢三落四的。
陆隽稍顿,很快反应过来,虞穗今日到陆府,为的是什么。
他那天和高乘远谈话后,折返西厢房,房内空无一人。
木桶的水仍冒着热气,女子的亵衣搭在木架。
护卫向他禀报,说虞姑娘带着浮白从后门离府了。
他想,她是急着走,故而忘了拿衣物。
虞雪怜看陆隽不作声,复问道:“陆大人,你――”
“小厮没有收拾西厢房。”陆隽应道,“是陆某收拾的。”
虞雪怜笑容凝固。
合该陆隽两辈子都受人赏识。既已做了官,还要自己亲自上手收拾厢房……可很是勤快。
“我有东西忘在西厢房了。”虞雪怜依然抱着一丝希望,希望陆隽没有看到她的亵衣。
陆隽回答地干脆:“陆某帮虞姑娘收拾了。”
虞雪怜尚存的一丝希望破灭,她咬了咬唇,说道:“辛苦陆大人,我今日便是来取它的。”
她不知道陆隽说的收拾是怎么个收拾法。陆隽是正人君子,见了女子的贴身衣物,收起来也是合乎情理,总不能把它随意丢掉。
陆隽关了书房的门,带虞雪怜去了西厢房。
绣有芍药的布袋以丝带系着,陆隽从木柜取出,递给虞雪怜。
虞雪怜略微看了一眼,这哪里是收拾明显是用心收藏。
她只觉两只手被烫着了,僵的不知要怎么安放才好。
虞雪怜想对陆隽道谢,接着把郑管家的叮嘱说给陆隽听,然后迅速离开陆府。但话堵在喉咙里,一时说不出。
陆隽拂袖,侧身走向放着棋盘的桌案,问:“陆某去年给虞姑娘的棋谱,虞姑娘看了么”
不仅棋谱,就连兵书,虞雪怜都荒废的有一阵子。
虞雪怜轻言道:“我看了一两种棋阵,后边的看不明白,且碍于无人博弈,那棋谱就搁置了。”
她目光流转,见陆隽坐在榻上,手提黑棋,放至棋盘。
陆隽似乎想和她下棋。
可他不言不语,瞧着在发闷。
尽管平常的陆隽古板,严肃,说话的口吻像在朝廷办差事,没有人情,没有喜怒哀乐。但虞雪怜不觉得奇怪,陆隽为人如此,不论是寒窗苦读,入朝为官,乃至今后他要入内阁争斗,他从不曾有过情绪的涟漪。
有年轻的朝臣羡慕陆隽。他们在教坊司说,陆隽是承蒙上天的恩赐,平步青云。
他们又恨他不懂人情世故,不念同僚情谊,为一己私欲折断旁人的仕途。
没有人知晓,陆隽的心是如何长的。
虞雪怜思绪回笼。
西厢房背光,陆隽坐在暗处,他的手指搭在案边,骨节分明。
概因好奇使然,虞雪怜放下布袋,落座他对面。
她执白棋,堵住陆隽方才布的棋子。
即使这一年来,她隔三岔五地在他眼前晃悠,给他送书送菜,可那时的陆隽如同难搬的石头,她中途虽有动过用情欲来惑他的念头,只苦于有贼心没贼胆。
她始终把握着分寸,不让陆隽厌烦。
如今,不守分寸的人,反倒是他。
这盘棋局下了近一个时辰,虞雪怜的白棋被陆隽吃得所剩无几,她也不服输,直撑到最后。
当夜,滁州府的亲戚乘马车到了镇国将军府。
兰园的小丫鬟听从陈瑾的安排,伺候几个老爷和夫人去客房歇息。
虞雪怜在闺阁洗脸。
明日免不了要早起跟伯伯婶婶问候,跟祖母请安。
金盏端起盥洗盆,小声问道:“娘子怎么今儿个去了陆大人那里,脸红的像是起了风寒”
虞雪怜两只手捂着脸颊,道:“胡说,这摸着不热,哪里会红呢”
金盏笑道:“是奴婢眼拙看错了。”
兰园的灯笼亮着,小丫鬟们在院里洗漱,说着明日各自要干的活。
金盏出了厢房去倒水,虞雪怜在房内照铜镜,左看右看,她的脸并无异样。
虞雪怜继而上床榻,解下帷幔,露出一条缝,借着微弱的光,拆开陆隽给她的布袋。
她那天穿的是珊瑚色亵衣,中间绣了芙蓉花。因在马车和陆隽折腾,解了系带,亵衣能拧出水来,这中间又隔了许多天,若是不洗,肯定变得皱巴巴,有股怪味。
虞雪怜把亵衣拿出来,布料光滑,如她没穿过似的一样。
散着清雅的皂角香。
她仰躺在榻上,亵衣放在胸口。
这是陆隽第二次给她洗贴身衣物,上回是罗袜,这回是亵衣……全怪她记性差。
他洗的很干净,看着便知是慢慢揉洗的。
虞雪怜禁不住的想,陆隽的那双手揉搓着她的亵衣,也是面无表情吗
她闭上眼,把亵衣放在一边,手覆在脸颊,烫得厉害。
夜深了,月光若隐若现。
观言在陆隽的厢房整理明日去宫里要用的书籍。
“主子,您……您那次让奴才请大夫到府邸给您把脉,您这两天,身体如何了”观言寻思了一晚上,这会儿终于问出口,“大夫跟郑管家说,主子不能太过忍耐,忍耐过头也是会伤身的。有个词是这么说来的,物极必反,主子要学会放松,学会纾解。”
观言为自己捏了把汗,这些话是郑管家千叮咛万嘱咐教给他的。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他做奴才的,跟主子说这个,想想就别扭。
陆隽缄默良久,说:“我身体无碍了,日后不要请那大夫来府上。”
观言难得听主子语气复杂,疑惑问:“主子,黄大夫的医术挺不错的。奴才头疼脑热的,吃黄大夫开的药方子,一剂药就吃好了。”
陆隽不应他,熄灭了灯。
“出去。”
观言再不敢出声,摸黑一溜烟地出了厢房。
得亏主子斯文,不然主子非得要他滚出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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