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家都以为陈家要好起来的时候,他的母亲意外去世了。
他的母亲是读书人,在镇里的唯一一所学校里教书。
他只知道,早上出去的明明是个温柔、鲜活的人,几天后回来,就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看不见母亲最后的模样,只知道弟弟一看见母亲的样子就哭喊起来,连做了小半个月噩梦。
没过几个月,他的父亲在梦中悄无声息去世了。
他们家里没钱,两个小孩子挣不了钱,只好把老房子卖了,搬到了山上的一处破房子住,又把父母的遗体埋在了附近,一直到几十年后,老瞎子才把他们迁到公墓里。
他不怨尽心尽力抚养他的父母,可是他怨命运。为什么命运让他生来就看不见,为什么让他年幼就失去父母,为什么让他不得已送走自己的亲弟弟,为什么让他受所有人的不待见……
他走在去给父母送蛋糕的路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这和赚到钱的笑不一样。
发自内心的高兴和又能活一天的庆幸是不一样的。
可是命运不让他好好去送蛋糕。
不知道什么时候,山上的一道沟里爆发了一场小泥石流,他看不见,被中间的碎石、树枝和泥浆绊倒,跌进泥里,在泥石流道上滚了很多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盒子破了,他怀里的蛋糕也已经压碎了,和泥石混在一起,水果的清甜吃不出来,蛋糕的甜腻也吃不出来,口腔里、鼻腔里只有让人作呕的土腥味。
他抱着蛋糕凭着感觉往外走,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听到了人声。
他们笑他脏乱,笑他可怜,就是没有人告诉他,这是哪里,公墓怎么走。
老瞎子不怪他们,他们说的都是实话,他脏乱,他穷,可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都是无法言说的命运强塞给他的。
老瞎子这辈子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也没做过什么好事,他一个瞎子,也做不成多少好事。
他在古镇街头摆摊给人算命能赚几个钱?游客不是专程来算命的,他收六块钱一次,也就图个吉利,旺季一天赚个百来块,淡季一天能挣个二十来块钱就很不错了。
可惜古镇一年到头基本都是淡季。
上面发下来的钱他拿不到,他就只能靠这点营生赚钱,他还要把赚来的钱给弟弟寄过去。
所以他跟摩诃寨里应外合,他给人算歹命,摩诃寨给人化解歹命,他在中间拿个几块钱的回扣。
他知道自己做这些事是会遭天谴的。
只是他没想到,他悲惨的一生结束得这么突然。
那天,他听见远处劈下一道闪电,和平常的雷都不一样。他掰了掰手指,动作忽然变了,神色也舒缓下来。
他和弟弟从小就分开,但他们的心从未分开,他们可以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他们快四十年没过面,但他们都明白,对方是自己永远无法割舍掉的依赖。
弟弟死了。
他的时间也快到了。
于是,他找了一个晴朗的早晨,把自己最喜欢的那身衣服洗干净了,放在阳光下晒了大半天。
他最后在院子里坐了一下午,最后感受阳光的温度。
晚上,他穿着带着太阳余温的衣服,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他躺在床上,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空洞的眼眶看着上方,嘴里哼着小曲儿。
“哥哥弟弟同根生,奈何命运各不同,命运不同苦难同。弟弟出走做好事,哥哥留下守家门。弟弟说,哥哥你莫难过;哥哥说,弟弟你莫要愁。等到那暴雨至,哥弟就要重逢,哥弟就要新生……”
是死亡,也是新生。
既然命运让他凄惨一生,那他就自己创造新生。
第64章 020
翻过山头,走到国道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古镇雨多,但今天是个阴天,偶尔漏出一点阳光,也算是天气对林伽仪的照拂,她不必冒雨赶路。
马路上车不多,来来往往的货车居多,见有人招手也不停。
他们经常跑长途的,见人基本不会停下来。早些时候社会乱,遇到拦车的他们都要留个心眼,大概率是拦车抢劫的。先让一个看起来柔弱、需要帮助的人出来拦车,一旦他们真的把车停下来了,躲在路边树林里、草地里的就会跑出来,抓人的抓人,抢东西的抢东西。
现在的世道好了很多,但他们还是记着以前的教训,不敢轻易停车。
林伽仪上次没等多久就遇到彪哥,属实是她运气好。
林伽仪等得有些累了,就在路边找了个干净点的石头坐着,见有车来就招手,没车就坐着等。
赶了一整晚的路,走得急,包里只有过期了小半个月的面包,还是沽珈山的时候买的。
林伽仪想了想,还是把面包放回了包里。
一时半会儿饿不死,但要是吃了过期的食物拉肚子、食物中毒什么的,那问题就严重了。
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有一辆红色角斗士停在林伽仪面前,车里的男人招了招手:“女士,需要帮忙吗?”
林伽仪眼前一亮,赶紧站起来:“需要,大哥,能带我一程吗?”
“当然可以。”男人答应得很爽快,指了指后座,“副驾座位上我放了些东西,还要麻烦你坐后座。”
林伽仪求之不得,赶紧上了车。
上了车,男人不说话,林伽仪也不知道怎么找话聊。
林伽仪悄悄看他。男人穿了一件质感很好的灰色风衣外套,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的模样。
“大哥,您的目的地是哪儿?”
“我应该也就比你大十来岁,不用那么客气,叫我人禾就好了,一人两人的人,禾苗的禾。”
“好……我叫林伽仪。”
人禾好像笑了笑:“我要去金州,你要一起去吗?”
金州……林伽仪想了想,抬头迎上后视镜里人禾的目光:“嗯,我也去金州,把我带到金州就好了。”
金州不是她的目的地,但金州离古镇远。
从这里到金州开车大概八个小时,江家人应该想不到她会去金州这个小地方。
“伽仪,你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林伽仪低头看自己,衣服上泥、炭、灰,什么都有,黄的黑的灰的糊作一团,也难为人家弄脏了车也要载她一程。
“家里失了火,我没钱,也地方住,去……去奉元投奔亲戚。”
她的目的地不能是金州,也不能离金州太远。
“难怪……那你有干净的生活用品吗?”
林伽仪指了指同样脏兮兮的背包:“嗯,包里带了点。”
聊完这些,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林伽仪熬了一整夜,路上又一直在走,早就扛不住了,眼皮子直打架,头靠在车窗上,藏在袖子里的手却暗自掐着胳膊,让自己清醒一点。
她不知道这个人禾是什么来头,而且人禾一听就不是真名,必须有戒心。
但是眼皮越来越重,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了……林伽仪摇摇头,试图把混乱的脑子转明白。
“困了就睡会儿吧,我们到下一个服务员休息一下,买点东西,大概还有半个小时。”
“好……”
半个小时。
就睡半个小时,应该不会有事吧。
林伽仪这么想着,眼睛已经不由自主地闭上了。
在车上,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那年在南枫山。
南枫山上红色的不是枫叶,是雪。
不,是血。
她看见山顶上全是被血染红的雪。
她踩在雪上,雪被挤开,血水和雪水掺在一起,染红她的鞋子,染红她的裤腿,染红她的手指。
她在山上漫无目的地走,无法走下山,也不知道要走去哪儿,一直走到太阳落山。
她在山上的一棵树边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躺在地上,脚朝她这头,好像没动静了。
她走上前,发现他是真的没动静了。
他死了,而且他的头不见了。
她想拿出手机报警,却发现身上压根就没有手机。
她蹲下去看那个人,想从那个人的兜里找手机,但只找到一条项链。
一条绿松石项链。
齐鹤连送给她的绿松石项链。
绿松石坠子和链子都被鲜血浸红,在她手里留下斑驳的血迹。
齐鹤连?
她颤抖着手拉开他的冲锋衣外套拉链,拉下毛衣领口,看见了他的胸口有一颗浅红色的小痣。
齐鹤连的胸口也有这么一颗痣。
可是世界这么大,人那么多,痣长在相同的部位很正常,对不对?
她又尝试着把他侧过来,去看他的背。
他的上背部肩胛骨的位置有一块小小的胎记,像松树图腾的胎记。
齐鹤连的肩胛骨上也有这么一块胎记。
齐鹤连说,他的父母告诉他,松、鹤经常一起出现,而且鹤象征成功、长寿和新生,所以给他取名为鹤。
她瘫坐在地上,齐鹤连的尸体也倒下,手垂在她的手上,盖住了她手上的绿松石项链。
“伽仪,伽仪,醒醒。”
林伽仪被惊醒。
她瞪大眼睛,过了很久,瞳孔才渐渐聚焦。
她看见了人禾。
人禾坐在驾驶座,扭头在叫她。
“我睡了多久?”
“快一个小时。”人禾拿出一枚新口罩,夹着五百块钱,一起递给林伽仪,“本来看你睡的熟,就没叫你。后面,你做噩梦了?”
“嗯……”是噩梦,很可怕的噩梦。
林伽仪隔着衣服摸了摸绿松石项链,还好好地挂在脖子上。
林伽仪呼出一口气:“拿口罩和钱做什么?”
“服务区到了,我去加点油。加油站旁边有小卖部,你可以去买点食物和水,顺便帮我也买点。加油站味道冲,戴上口罩会舒服一点。”
“好,谢谢你。”
“等一下。”人禾叫住林伽仪,“把你的背包带上,买东西之前,先去找个淋浴间,稍微梳洗一下,那边也有洗烘机,我们不急着走。”
“好……”
林伽仪提着东西回来的时候,人禾已经在车上了,她弄脏的座椅也被擦过了,旁边还放了一条新毯子。
见林伽仪回来,人禾打开车门。
“伽仪,困了的话就休息,记得把毯子盖上。”
“好。”
出了古镇,气温陡然上升,中午的气温已经到了三十多度,其实并不需要毯子。但林伽仪还是老实把毯子拿着了。
中午睡了一觉,林伽仪现在清醒了很多。抱着从服务区端回来的泡面,两个人一边吃面一边闲聊。
“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走去奉元?”
林伽仪摇头:“想办法拦车。”
“这一路上,以前很多民匪,就算是现在,你也很难拦下来车。”
“民匪?”
“就是寻常百姓,必要的时候就成了匪。”
这个必要的时候是什么时候?遇上收成不好、天气不好,他们没的吃穿了,就出来打劫,能抢到什么算什么。
人禾话不多,林伽仪话也少,一路上,两个人都不怎么开口。人禾继续闷头开车,林伽仪靠在车窗上,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怎么才能联系到齐鹤连?江家能找到古镇去,就说明他们发现了林伽仪的新身份,自然也会调查她的新号码、卡号,以及一切能追踪到她的信息。
原来的手机卡扔了,现在手里的不一定安全,如果直接联系齐鹤连,江家可能会顺藤摸瓜找过去……林伽仪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梦里的那一幕,他没有头,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
不可以!
林伽仪开口:“人禾,可以借一下你的手机吗?”
人禾没说话,直接从中控台上把手机拿给林伽仪。
林伽仪按下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却不敢拨出去。
让齐鹤连知道她还活着,说明什么?齐鹤连会来找她,然后和她一起逃亡。
她已经没有家了,要让齐鹤连也失去家吗?她不会死,可是齐鹤连会,要让齐鹤连时时刻刻处于丧命的危险中吗?
想到这些,林伽仪删掉就要拨出去的号码,又把手机还给人禾。
人禾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林伽仪,却没接过手机。
“怎么,想打给谁?”
林伽仪摇头:“没有谁。”
“想打就打吧,别在意太多。”
林伽仪想了想,给江序发生了一条消息:
【江序,我现在很安全,麻烦转告周风砚和阿连。这是找路人借的手机,勿回。再会。】
发完消息,林伽仪删除信息,把手机还给人禾。
“伽仪,前面再开四个小时下高速,就到义阳了。到了义阳,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继续走。”
“好。”
坐别人的车,林伽仪总不好要求别人连夜赶路,而且,她也需要好好休息一晚。
“义阳有个古镇,要不要去看看?”
古镇,又是古镇……林伽仪看人禾很感兴趣的样子,不好拂了别人的面子。
“好啊。”
到义阳古镇的时候,正好是晚上六点。
义阳古镇和青石古镇虽然都是古镇,虽然商业化程度都很高,但两个古镇还是有很大区别。
青石古镇是青砖黛瓦,小桥流水,轻盈秀丽;义阳是古都,义阳古镇的古建筑保留得更完整,城墙、古塔,更厚重朴实。
林伽仪没什么想看的,就跟着人禾四处走,人禾买东西的时候,她偶尔给给意见,人禾说话的时候,她搭几句。
吃完晚饭,人禾忽然说:“伽仪,你要从这里坐车去奉元还是先跟我一起去金州?如果从这去,你可以在义阳西站坐车,不过也是明天早上才能走,义阳机场没有航班直飞奉元。跟我去金州的话,到了金州就可以坐火车去奉元,但是金州机场也没有航班飞奉元。”
林伽仪想了想:“我先跟你去金州吧。”
反正不管怎样,她都要等到明天才能出发,而且,她并不是要去奉元。
奉元是大城市,她去人多的地方容易被发现,不如先到金州,然后想办法去兰口,然后在兰口周边找一个人少,但又有景区的地方。
人少,她只要不做出风头的事,就很难被注意到,有景区说明会有游客,更容易隐藏。
“好,那我们今晚就住古镇吧。”人禾指了指他们所处的饭店外面的一栋楼。
装修很古朴的一栋楼,外面的栏杆上挂满了小灯来吸引客人。客栈的名字也很直白,就叫义阳客栈。
43/64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