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垂得更低了,咬住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肩膀瑟瑟颤抖,“佟暄……我跟他……真的没有什么……”
鼻音浓重,她语调破碎地辩解。
全浔阳县的人都误解她,但她独独不希望他也误解她。哪怕他不喜欢自己,哪怕他不愿意娶自己,哪怕她要永远地离开这里了……她只是盼望,自己在他心目中永远是最初那个干净纯洁的模样。
她摇摇头,泪水啪嗒落到鱿鱼的眼睛里,“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
“你别说了!”
他厉声喝止,落到范灵乐耳里,就是不相信她的意思。
泪水汹涌决堤,扑簌簌地滚落,打湿了整张小脸,沿下巴滴入衣襟里。
她整个人克制不住地颤抖,像是下一瞬就要散架了,小兽般的呜咽从喉咙里委屈地溢出。
他跟他们一样,也认为自己不自爱,认为自己脏嘛……?
悲伤似河水澎湃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小心翼翼珍藏了这么多年的喜欢,她情窦初开放在心尖上恋慕的人,离别时竟然这么想她。
她觉得自己仿佛碎成了一瓣一瓣,再也拼凑不回来。
“范灵乐……”
佟暄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怎么叫她哭成了这样?
“我没有这么想,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你……”
她抬起袖子去抹眼泪,可那泪水竟是越揩越多。
“我相信你!乐乐,我信你!”他着急忙慌地解释。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终于抬头,望着他焦灼的双眼,扯出一个笑,“佟暄……”嗓音发抖,小珍珠又从眼角滑出。
“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容忍我的任性、我的胡搅蛮缠……”她越说泪水越多,直到眼前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后日……我们……我和爹爹……就要走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来送送我们……?”
她好想再见他最后一面啊,她不想今日是最后的告别,她眼睛哭得那么肿,头发也没梳,漂亮的衣服也没有换……
她想至少留给他的最后一眼,是最美最美的范灵乐。
越想越难过,她里手举着鱿鱼,嘴一咧,呜呜啊啊地哭出声。
佟暄被她哭得六神无主,姑娘小脸儿通红,晶泪啪嗒啪嗒往外掉,粉白的脸颊像是刷了层胭脂。
想起上一次她这样嚎啕大哭,还是七岁那年被灶火燎着眉毛。
是啊,这是他从小护到大的姑娘,从刚学会走路起就跟在他身后跑,奶声奶气地喊“哥哥”“哥哥”。
长大后,姑娘总爱背一把杀猪刀,像只小跟屁虫似的追在他后头,声音清亮地喊“佟暄”“佟暄”。
不知疲倦,乐此不疲。
现在,她哭着跟他道别,说她要从他的人生中彻底消失。
再也见不到范灵乐了?
他不敢想,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脑子里“蹦”地一声,像是有一根弦断了。
“范灵乐,是不是如果我愿意娶你,你们就可以不用走了?”
“呜呜……啊?”哭声戛然而止,她瞪大那双晶莹的眼,瞳仁像被洗得剔透的黑葡萄,迷茫懵懂。
“你……刚刚说什么?”
他正了正身子,直面她,眼神肃穆认真,“范灵乐,我想娶你。”
想了想,他还是加了句:“你……愿意吗?”
“噗刺”!手上一用力,鱿鱼的墨汁喷出来,滋了她一脸,以及……溅到了佟暄的衣领上。竹青布衣上墨汁点点,像极了斑竹的泪痕。
范灵乐“!!!”
佟暄:“……”
他似有不悦地抿起嘴,眼见得又要露出个不耐烦的表情,范灵乐忙从凳子上跳起,手指着他道:“你……你你你!刚刚说的话可不能收回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能反悔的!”
她一口气说出一串词儿,急得脖子都憋红了。
刚皱起的眉头立马展开,他实在绷不住,凤眼微弯,唇边勾起个无奈的笑,“不反悔。”
他要娶她,绝不反悔。
范灵乐目露茫然,望着他舒展的笑容,那欢欣的笑意直达眼底,像只彻底放下心防的狸猫,漂亮的深瞳碎出点点晨光,他是从云中走下的少年。
那一个清晨,范灵乐记了一世。
范屠户从外面回来,手上拿了一大捆烟叶。他平生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好抽口烟,怕启程远行后外面买不着抽惯的烟叶,遂囤一些带上路。
“爹!”
前脚刚迈进院门,范灵乐就从堂屋扑棱着出来,她眼睛亮晶晶的,满是藏不住的欣喜。
“爹,我来帮你拿。”她喜滋滋从他手上接过烟叶。
范屠户大为奇怪,自己不过出了趟门,怎么回来乐乐就变得这么高兴了?他好像有好多日,都没有从女儿脸上看到这样明媚的笑容。
“乐乐,怎么了吗?”他禁不住发问。
她捧着烟叶,双脚一踮,差点没跳起来,“爹!咱不走了!佟暄早上过来说,他要娶我!”
范屠户:“(ΩДΩ)”
一脸见鬼、两眼瞪大、三分迷茫、脸色五彩斑斓的范岩范屠户:“……”
完了,他的宝贝女儿是不是悲伤过度、忧思成疾,白日里自个儿在屋里发意症了?!
“乐乐!”范屠户上前,颤抖的手抚上女儿满面红光的小脸儿,“你……你没事吧……”
“爹!我好着呢,没病!”范灵乐拍开他的手,“佟暄他真的说要娶我呀!”她眼睛一闪一闪的,剔透清亮,因贺钟鸣事件带来的阴霾一扫而光。
范屠户望着女儿欢喜的脸,陷入了沉思。
范家今日午膳,桌上多了一道葱爆鱿鱼。这本是他们打算搬家后,自己给自己践行的好菜。
范屠户听女儿讲完了今晨的来龙去脉,相信了她口中的话,但未必相信佟暄的话。
那小子明明亲口跟自己说过,对他家乐乐没有意思,之前闺女好端端的时候,他不愿娶,现下名声坏了,竟又巴巴地跑来跟她说这种话。这个佟暄,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他把那积了厚厚烟垢的烟嘴递到嘴边,猛抽一口,白烟自口中吐出,升腾缭绕,模糊了他思忖的面容。
“乐乐。”良久,他沉声开口:“这个事儿没有那么简单,他嘴上说是一回事,可万一回去又变卦呢?”
范灵乐也没底了,把那条烟叶在手中来回撕扯,有气无力地咕哝道:“可他都说了……过两日就会上门来提亲的。”
“成。”范屠户又吐出口咽,“我且等他两日,咱东西先别急着往回收,就这么放着。”
他倒要看看,佟暄会不会真的上门提亲来。
隔壁佟家。
“你说什么?你要娶范灵乐?!”
陈玉珠吓得嗓子都喊破了音。
“是。”少年坐在油灯旁,微弱的火光勾勒出他坚定的脸。
“我不同意!”陈玉珠果断否决:“那外面都传成啥样儿了?她和知县那不成器的儿子,他俩……”她羞得说不出口,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只是敲着桌子,“你难道没听说吗?!”
“娘,乐乐姐和知县儿子怎么了?”蹲在台阶下剥花生的佟雪回头问一句。
“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她双手叉腰,朝着佟雪怒道:“快把弟弟领到屋子里去,这没你们事儿!”
佟雪瘪瘪嘴,牵上佟岳乖乖进了后院。
见俩小孩儿走了,陈玉珠急不可耐朝着佟暄劝道:“你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以前我说跟你爹去范家提亲,你不让。现在又出了知县儿子这么档子事儿,那范灵乐清白都毁了,人都被那贺公子糟蹋完了……你这时候又抽的什么疯?说什么要娶她?”
她越说越气,手直往他脑门上戳,“我说你是不是读书把脑子给读傻了?啊?!”
佟暄也不去躲,就这么任她戳,只是平静道:“娘,乐乐没有被糟蹋。”
“你又知道?”
“她同我说的。”
“她说你就信?!”陈玉珠气得直翻白眼。
“信。”他淡然吐字。
可是……真的那么信吗?
眉头蹙起,眸中忽而一闪,他眼神越发坚毅,“即使传言是真的……我也还是要娶她。”
佟氏夫妇俱是一愣,被他这句话震住了。
明知她被男人破了身,竟然也还是要娶?!
他是不是疯了?!
第21章 对抗父母
佟氏夫妇被佟暄的话震惊了。
“你……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佟暄!你犯贱啊!啊?!”陈玉珠抖着嗓子狮吼,佟父见她话实在说的说得难听,连忙伸手去拦,根本拦不住暴跳如雷的女人。
“别人家……遇着个二手货,躲都来不及……你倒好……上赶着往家里领,我问你,你图啥?你图什么呀?!”她手把桌子敲得梆梆做响,掌心拍红了也不觉。
佟暄知道母亲气急,只是沉默地受训,不置一词。
“那个范灵乐……全浔阳的人都知道,是他贺公子看上的人了,你……你跟他知县家做对,我们家遭得住吗?你有没有想过?有没有为我们一大家子想过啊?”
佟母这番话触得他神经一跳,淡定开口:“娘,您放心,我不会让家里有事。这件事,我自有计较。”
“你有计较?你有什么计较?我们去跟知县家硬碰硬,这不是拿着鸡蛋砸石头吗?”
陈玉珠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人往桌上一趴,开始呼天抢地起来:“天爷呐……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呦……”
佟暄执起帕子起身,去拭佟母脸上的泪,温吞轻语道:“娘,您信我的,有我在,知县他不能把咱家怎么样。”
儿子的温柔抚慰让她收住了点哭,依旧抖着肩膀啜泣。
“爹,娘,范灵乐我是一定要娶的。”他语气很温和,态度却是不可置疑的蛮横。
佟母说不出话来了,只是趴在桌上抽泣,佟暄手轻拍着母亲的肩膀,征询的眼睛看向佟父。
别看陈玉珠平时在家里嚎得声大,真到了大事上,还是得佟父拿主意。
佟立冬看着儿子问询的眼神,心里很是为难。毕竟这个儿子是自己和妻子领养来的,现在又要顶着佟家的名头去和知县儿子做对,这个事儿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点头答应。
佟氏父母的顾虑,佟暄自然是理解。“爹,娘,我向你们保证,绝对不会牵连到家里,请你们相信我。”
他掷地有声,墨黑的深瞳是不容辩驳的坚毅,眼神中有股暗藏的气势,使他整个人凛然不可侵。
他就像个天生的掌控者,叫人不敢反驳,佟立冬的那个“不”字堵在了嗓子眼,再也吐不出来。
很小的时候,佟立冬就发现,佟暄跟别的小孩儿不太一样。他那双极其漂亮的眼睛里总像深藏着一汪潭水,少了几分孩童的天真,却多出几分平静的莫测。
陈玉珠心疼,觉得是这小儿因自幼被父母遗弃,所以心思太重。
但佟立冬却觉得,不止于此。
他看人的眼神里有种倨傲,幼时尚不知掩藏,随着年岁的增长,倒是渐渐淡了去。可在这种时候,他那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傲气,又冒了出来。
想起那个把他托付在佟家的一身富贵相的家奴,还有那笔金额不小的银子,佟立冬时常隐隐约约感觉,佟暄的身世必不简单。
这个养子一向太有主意,脑子又灵、学识又多,他拿定了的事儿,谁也改变不了。
罢了,只能信他这一次。
“行,我知道了,就依你的意思。”佟父点点头,盖棺定论。
两日后。
葫芦巷又热闹了起来,大家不敢公然围观,纷纷从窗户、门缝里探头往出瞧。
又有一箱箱聘礼抬进了范家的大门,只不过这一次,聘礼是直接从隔壁佟家抬去了范家。
乖乖!这是怎么个情况?佟家竟要和范家结姻亲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往范家下聘,佟家人是怎么想的?专喜欢挑个公子哥玩儿过的二手货?
斜对门儿的刘嫂子向来和陈玉珠交好,她坐不住,猫悄地进了佟家门,把范灵乐和贺钟鸣那点传闻又是同陈玉珠一顿绘声绘色地演绎。
陈玉珠越听脸色越黑,丝毫没有要迎接新媳的欢喜。
刘嫂子:“我打量你知道这个事儿呢,怎么还敢往范家下聘?他范岩现在正急着找人接手自家闺女呢,你们可千万别被他糊弄了去!咱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话不藏着掖着,之前我瞅着那范灵乐和你家佟暄确实登对,可今时不同往日,就他家乐乐和贺公子那点丑事,全浔阳县都知道了,你们这不是擎等着当笑话呢嘛?!”
刘嫂子说到激动处,手直往大腿上拍,仿佛那“吃亏”的是自家儿子一般,“要我说,就你家佟暄这品貌的人才,想要什么样的好姑娘找不着?之前那个……对!东街布庄的方掌柜家千金,她不就看上你家佟暄了?人还对他还很上心呢。”
陈玉珠听她这么一提,更是气得脸色发乌。
去岁时,方掌柜的千金看上了佟暄,大小姐还领着丫鬟来佟家门口蹲过人,却被范灵乐放出的恶狗给吓跑了。再后来,也不知范灵乐使了什么手段,硬生生把方大小姐给气走了,之后就再也没见她找过佟暄。
“你说说,要是你家佟暄当年真娶了那方小姐也好啊,他方时明可是浔阳县数一数二的大财主!能跟这样的人攀上亲家,你们佟家后半辈子都要跟着享福咯!”
说完她又撇撇嘴,也不知是酸还是乐,“要是我家狗剩能叫那方千金看上,就是入赘我也愿意了。”
陈玉珠听不下去,但她心里反是有几分感动,觉得刘嫂子也是为自己着想。
“没办法,那逆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个当娘的也拗不过。”
竟然是佟暄非要娶?!
刘嫂子鼓瞪个眼睛,暗自压下内心的诧异,只是顺着安慰她几嘴。
没两日,葫芦巷里就传遍了:是佟暄上赶着非要接贺公子的二手货。
这下,不光是范灵乐被人指指点点,连佟暄也成了别人背地里的笑料。
可佟暄对这些非议充耳不闻,他向书院告了几日假,一心准备迎亲的事。
此事务必速战速决,否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什么时候,他真的会反悔。
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冲动的决定,理智彻底走失,一时被情感占据了头脑。可他知道,既然已经放出了话,便只能往前走,没有回头路。
所以他要尽快,下聘、定亲、迎娶……他不能给自己空出任何翻悔的间隙。
夜间,范家大院。
范灵乐望着满院的朱红木箱子,至今还不敢相信,恍若身处梦中。可狠狠掐一下自己的小肉脸,身上的痛感又明确告诉她,这一切真的不能再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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