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一个人坐这儿?”燕时瑾攥着那颗石头,挨在她身边坐下,“我陪你玩儿。”
范灵乐惊得一跳,连忙屁股一抬,挪去了旁边的旁边,离他好几丈远。
“用不着。”她面容高傲,一副明显不愿搭理他的模样。
燕时瑾也不气馁,又是没皮脸地笑,自顾自抛着手中的石头,“喜欢玩儿这个?”
她下巴撅得高高的,偏过头,不回他话。活像只趾高气昂的小绵羊。
可爱。
燕时瑾心中暗笑,不紧不慢开口:“这树林子里找来的石头多硌手,你要是喜欢,改明儿我叫玉石匠给你磨几个羊脂玉的,就照着你衬手的尺寸来,让你丢个够。”
下意识地,范灵乐心中一动,但好在她是个聪明的娃,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这个人,不定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有钱了不起呀?把个玉器当石头丢着玩儿,这种事,我可无福消受。”
燕时瑾低头,轻笑两声,“你不用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好像我有什么坏心眼似的。”
“难道你没有吗?”她张口就回。
他偏头,迎上她恼怒的目光,“我有吗?那你倒是说说,我存了什么坏心眼?嗯?”他又眨眨眼,嘴含轻笑,那双桃花眼格外令人迷眩。
“我……那我哪儿知道你?”
“瞧瞧,既然不知道,就先判定我存了坏心眼,姑娘是否自相矛盾了?”
“这我可真是比窦娥还冤枉呐。”
“我……你……”范灵乐噎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好像他说的,却也是这么个理儿?嗨呀!被他给绕进去了。
这人,书不怎么好好读,一张嘴皮子倒是利索。
“范灵乐。”
身后传来佟暄冷冷的呼唤,她回头,正对上自己夫君一张臭脸,简直比煤炭还黑。她忙不迭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快步贴到他身边来。
“你好啦?走,我们回家。”她挽上他的手臂,扬起小脸笑,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他。
只被她看这一眼,心里的气便去了大半。
佟暄看这姓燕的不顺眼,刚急忙去找了趟袁弘佐,想让他将这个该死的新学子清退,反正他这个糟乱的表现,也完全有正当理由这么做。
谁知袁弘佐竟支支吾吾、躲躲闪闪,逃不过太子爷质问的目光,方才从实招来。原来这燕时瑾也是个“带资入学”的,他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大盐商,生意网遍布整个江北,实打实的家缠万贯。
但任凭家中再有钱,经商毕竟还属末流,他父亲不甘心子孙辈也一直在商场沉浮,就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身上,给书院大大方方地捐了一馆阁的书,就为了能送他来琅岳书院深造。
看他本人意愿,也是无心读书,袁夫子也不想留个这么头疼的学生在麾下,但他当初被燕父许诺的那一大屋子珍品藏书冲昏了头,没有了解清楚这小儿的情况便匆忙应下,现在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燕家捐赠的书都已经来了一半了,这时候再把他清走,颇有种端起饭碗骂娘的感觉了。
再者,袁弘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燕时瑾竟还敢对太子妃起了歹心?阿弥陀佛,自己这是造的什么孽呦!
佟暄知晓袁弘佐的难处,自己又是个名义上的太子,就徒有一个空架子,也没有别的人手可以调动,除非叫白水他们悄没声地将燕时瑾揍一顿。
可这又像个什么话?未免也太小人作风了。堂堂太子爷面对情敌无法可想,只能叫人暗地里把他打一顿,岂不可笑?
可他如今安了心,乐乐眼里只有自己,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其他男人算个什么东西?跟一个跳梁小丑较什么劲儿?
“嗯,回家了。”他抬手,揉了揉她趴桌趴得毛躁的头发,也禁不住笑了。
范灵乐牵着佟暄,蹦蹦跳跳下了台阶,早把那燕时瑾甩在了身后。
“乐乐,明天见!”
燕时瑾朝那对亲密的背影挥挥手。
范灵乐钉住了脚,转过身,朝他做个厌弃的鬼脸,很快地又被佟暄按住头,把脸扭过去。
燕时瑾没忍住,“噗”地笑了。
好一个可人的小娘子,怎么瞧怎么招人爱。
范灵乐今晚回了家,功课也没怎么做,被佟暄按在床上,“折腾”到后半夜。
真不知他哪儿来这么大气性,白日里才在书院来过这一遭,晚上也还不知道累。
她暗自下定决心,一定不要和那个燕时瑾多话了才是。
第二日。
佟暄又牵上范灵乐,包里揣上佟母给蒸的红枣糕,踏着朝阳上山去了。
两个人正呼哧呼哧爬着山,累出一头汗,远远地,听到石阶下传来一声呼呵:“前面的让一让了!”
山路狭窄,佟暄牵着范灵乐让到一边,回头看时,却见两个轿夫抬着竹竿,竿上架一座藤椅,那藤椅里悠哉坐着的,不是燕时瑾却又是谁?
范灵乐咋舌,这富家公子哥就是不一般,上个学堂都不用亲自下地走,叫人抬着就上山了。
俩轿夫虽肩上扛着个人,但架不住脚力好,三两下就跑上了台阶,超过了夫妻二人。
燕时瑾歪坐在藤椅里,摇着扇子,路过时轻掀起眼皮,瞥一眼大汗淋漓的佟暄,只勾起一个淡笑,没说什么,很快地又被拾级而上的轿夫抬走了。
他什么都没说,可佟暄已然读出了一切。轻慢的,傲视的,不屑的,他浑身的姿态,都在嘲笑自己的穷困与窘迫。
他咬咬牙,牵起娘子的手,“走吧。”
范灵乐轻轻把他扯住,踮起脚,在他淌着汗印子的脸上亲一口,“走啦!”
她晃着他的手,什么也没说,哼起欢快的山歌,摇啊唱啊,轻快地踏着山阶往上。
晨光穿过树叶,落在她头顶,她小脸儿汗津津,眼底快乐而无忧。
佟暄是饱读经书之人,历来圣人大儒都爱在书中反复歌颂一种叫做“淡泊名利”的品格、“安贫乐道”的心性。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可原来文字太苍白,而她,竟又太珍贵。
范灵乐是个大字不识的杀猪女,可她身上所具备的美好,连她自己都没有知觉到。
索性佟暄懂,偏偏佟暄懂啊。
今日上午的学堂,到底是安然无恙过去了。
任凭燕时瑾再冥顽,可昨日袁夫子一顿训斥,他到底也收敛着点了,今日按时来书院点卯,再没有迟到。华贵的衣服也老实换成了学子服,只是脖子上那根金灿灿的纯金璎珞圈,还在招摇地彰显着他的富贵,将书院的寒酸学子们,个个晃得眼花。
有些人暗地里给他丢白眼,有些人明面上给他捧臭脚,这些纷扰,都与佟暄无关。
课间休息,他没去理会周遭的叽叽喳喳,兀自安心温书。范灵乐从包里掏出她昨儿精挑细选的石头,又开始独自做起了丢石子儿的游戏。
她玩得专注极了,小心翼翼地一抛一接,佟暄余光瞥见,只是无奈。若是她读书能拿出一半这样的精力,那可便好了。
“这石头不大好使,改明儿我再给你磨几个羊拐骨。”
他心里嫌弃小娘子的贪玩不学,可到底忍不住,想着她喜欢的东西就要给她最好的。
“真的呀!哥哥你最好了!”
她嘴上抹蜜,可眼睛还一瞬不错地盯着那上抛的石子儿。
“呱”,后排伸过来一只手,将一大把玉石头倒扣在她桌上。
范灵乐霎时停了手,望着面前温润剔透的羊脂玉,傻了眼。它们一个个打磨得圆润,滑腻如脂的玉体上泛着莹润的光,颗颗大小均匀,恰巧能被姑娘一只手轻巧握住。
真是上好的玉,属实漂亮极了,只是被磨成光溜溜没形态的样子,倒折损了玉的天资。
“送你的,用这个吧。”
燕时瑾随意地开口,似乎丢过去的不过是几个不值钱的铜块罢了。
范灵乐蹙眉,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来不及去看佟暄的反应,她手将玉石推到一边,“这东西太贵重了,我可要不起。”
燕时瑾也没气,歪头去看她皱着的小脸儿,“真不要?”
她摇摇头,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以示自己的坚定。
佟暄揭谎勰羌一铮无声冷笑,暗藏得意。
燕时瑾二话不说,一把抓起桌上的玉石,朝窗外一丢。
“嚓嚓叮叮”,玉石纷纷滚落在地,石砖上砸出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声。
“呀!”范灵乐惊得跳起,“你发的什么疯呢?!”她焦急地探头出去,眼神去寻那些被丢弃的玉石。
玉珠散乱,在太阳的暴晒下,越发光泽艳人。
呜呜呜,心痛,心好痛。那可都是上等的宝贝们啊!
燕时瑾坐回椅子里,手环胸,二郎腿翘起老高,“这些本来就是做来送你的,你不要,留着做什么?”
范灵乐气得咬牙,“我不要,你倒是给它们收回去呀!”
燕时瑾耸耸肩,不置可否,那双向来轻佻的桃花眼,此时望住她的眸子里竟显出几分认真来,“你不喜欢,它们便一文不值,扔了痛快。”
范灵乐被噎住了。
脑子有病!这人就是有钱烧得慌!
周围也有学子看到了,大家当面不敢说什么,可半空中,八卦的眼神都在互相交汇。尤其是不约而同望向佟暄的眼神,仿佛都在等着看他笑话似的。
闹剧没有持续太久,夫子便进来了,大家又都纷纷噤声,老实地翻开书本。
范灵乐只是坐不住,眼睛不时就要瞄几眼庭院里的玉石,想捡,可是又觉得不该捡……
捡吧,那不就成收人家东西了吗?
不捡吧,又着实太可惜了。
一整节课,她都愁眉苦脸的,毛笔尾巴都给她啃出牙印子了。
佟暄坐在一旁,没怎么发话,可也被闹得没怎么听进去课,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像被摊在油锅里小火慢煎。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燕时瑾真能有本事牵动乐乐的心。
直到放学时,那几颗玉石子还是被丢弃在庭院里。
范灵乐没敢去捡,倒是刘怀哲领着几个学子,在庭院里徘徊一阵,随后笑嘻嘻捡起玉石,假意送到燕时瑾桌上。
“这我丢出去的东西,谁捡到算谁的。”
“哎哎!”刘怀哲等人忙不迭,把那玉石瓜分了去。
方恺瞧着,一声冷笑,只是看不上那群人的做派。
范灵乐则是看着那被拾走的玉石,心痛到滴血。
“想要?”
佟暄瞧出了她的望眼欲穿,靠到她耳边问。
她低落地摇摇头,“就是觉得可惜。”
这一颗玉石,足抵得上她们家好几个月的杂用呢,竟就被他这么一把丢弃不要了?!
“真的是……暴珍天物!”她义愤填膺道。
佟暄:“……”
“那叫暴殄天物。”
范灵乐:“啊……”
他叹气,又觉好笑,“我们乐乐越来越厉害了,都会用这么复杂的成语了。”
“那是!”她笑。要不是碍于还在学堂,她真想亲一口她家佟暄,嘻嘻。
燕时瑾掀起的玉石风波,就这么揭过去了,范灵乐是个忘性大的,转头就忘了去疼惜那几个玉石了,可佟暄却一直梗在心怀。
“乐乐,你要是真喜欢,以后等我有钱了,就给你磨一大箱子,随你丢着玩儿。”
走在散学的路上,他牵着小娘子,忍不住开口,带着点赌气的成分。
范灵乐却是咯咯笑了,“你这样,以后怕是要当个贪官不成了?”
“我不要,那些破石头有什么好的?能好得过你吗?”她歪头,缠住他的手臂上,一根一根去把玩他修长的手指。
少年人总是如此,有情饮水饱。
佟暄喉结动了动,望着她乌黑的发顶,忍住声音里的哽咽,“乐乐,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嗯。”她应一声,总是对他这种承诺不甚在意。
什么是好日子?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日子了吗?她仰头望望天,握住少年温热的掌心,笑了。
这几日,燕时瑾似乎终于是偃旗息鼓了。他虽然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来读书,倒也不怎么拨弄范灵乐了。
主要是她那个讨人厌的夫君将她看得紧,恨不能时时刻刻把她挂在自己身上,简直地一瞬都不离,想插空跟她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加之夫子还来严厉警告了自己,说什么学堂是读书之地,不许他弄些乌烟瘴气的事,若再胡闹,就把这事儿告知他爹爹。
夫子他是不怕的,但爹爹他还是怕的,毕竟自己的钱袋子可都捏在他手里头。他知道,爹爹对自己的用钱向来大方,可就是希望他能来学堂好好读书,将来也能走科举,混个出人头地。所以袁夫子的话,爹爹肯定是听的。
这可不得胡来,最近倒是收敛了不少。
但佟暄真是没有想到,那燕时瑾竟真是比绿头苍蝇还要恶心人,没缝的蛋他也要叮,简直地无孔不入。
这日下了学,两人刚转进巷子口,却见范屠户正蹲守在家门口,见女儿女婿回来了,连忙跳下台阶,跛着脚迎到范灵乐面前。
“爹!”范灵乐惊喜地唤他,却被父亲一把拉过去,头凑过来小声低语,似是惹了什么怕见人的事儿,“乐乐,怎么回事?你最近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人了?”
范灵乐心里一咯噔,担心是燕时瑾那个家伙恼羞成怒,跑去铺子里找她家麻烦了。
佟暄在一旁站着,也没有空耳,将岳父的话一字不落听了进去,脸瞬间阴沉了下来。
“爹爹,出什么事了?”
瞧着女儿这惊忧的神色,范屠户知道,肯定就跟她脱不了干系。
“今儿我去铺子里开张,这招幡刚挂出去呢,就来了个黑面皮的小伙子,说什么要来我这里帮工。我说我这儿不收活计,雇不起,他竟然笑嘻嘻说,他不要钱!”
听到这里,夫妻俩都傻眼了。
事情的走向,似乎跟他们想象得不太一样?
“爹,那你没留他吧?”
范屠户眼珠子一鼓,脖子一扯,“那不要钱主动送上门来的,我能敢要嘛?”
“可那人,赶都赶不走,又和气得不得了,卷起袖子就帮我干活儿,我拦都来不及拦。问他到底是啥人吧,他说跟你认识,还报了你的名儿,说是来问你,一准就知道了。”
范屠户越说,似是对那小子满意得不得了,可心里又放心不下,不相信天上真有掉馅饼的好处,“那小伙子说,他明天还要来,以后日日都来店里帮忙。乐乐,是你哪个朋友啵?”
“我……”范灵乐支吾着,转头看向佟暄,却见她夫君的脸,早就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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