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面前,她赤裸裸的,什么也没有。
心中害怕极了,如坠深海,恐惧令她窒息。她抱住膝盖,瑟缩着靠近圈椅里,像一只被遗弃的湿漉漉的小猫,找不到自己的家,在野外的虎啸狼嚎中,惶恐度日。
头埋进膝盖中,肩膀剧烈地颤动,泣吟碎在空中,字句难辨,“求你了……放我回家吧……我害怕……我要回家……”
李煊被范灵乐的反应吓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跟自己这样说话。“害怕”,她甚至说她在“害怕”……
“乐乐……”他仓皇地就要拥过来,范灵乐却惊得一个哆嗦,人缩成一团,往圈椅里靠得更紧了,“你别过来……我求求你了……你别碰我,别碰我……”
小兽般的呜咽从喉咙中溢出,宣泄着她的恐惧,她的慌乱。
李煊瘫坐在椅子中,被抽干了精魂般,彻底傻了。
她可以骂、可以打他、甚至可以恨他,可她怎么能怕他呢……?
她明明就在自己面前,却又如远在天边那样触不可及。过去,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用一个拥抱化解她所有的不安,他是她的依恋,是她的心脏;而如今,她所有的不安和害怕,都来自于他。
李煊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自范灵乐入了东宫,自己也还是把她放在手掌心上疼的,他怎么可能舍得惹她伤心难过呢?
李煊受不住她崩溃而下的眼泪了,他咬一咬牙,起身,就要把她从椅子上抱起。
感受到了他靠过来的动作,范灵乐双手死死把住圈椅的椅背,埋头进臂弯中,几乎用上了恳求的语气:“我求你了……别动我……别动我好不好……你走开……咳咳……”她被泪水呛到了,咳嗽几声,红着脸颊颤道:“离我远一点……真的……放我一个人吧……”
她祈求着,这最后一点自由,她唯一能够掌控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她只想守住这最后一点自留地,感受着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李煊停住了动作,僵在原地。从这个视角俯视她,泪水从她脸颊一直淌,滑落尖尖的下巴,湿了衣襟,她脆弱得好像一碰就会散。
心口钝痛,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喘不上气来。
“乐乐,你别激动,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他缓缓坐了回去。知道她现在身子特殊,怕给她急出什么问题来,他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可见她这样,他实在心疼,有小刀在拉他的心脏,一片一片,一刀一刀,鲜血淋漓。
眼尾洇都红了,他强忍着心中的悲怆,退让道:“你不想看到我,那我现在走,我叫风荷进……”
“滚!”范灵乐捂住耳朵,崩溃嘶吼:“你叫她滚!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自己这么相信她,把她当成东宫里唯一的朋友,还替她在太子面前求情,让她躲过一劫。可结果,她转头就把自己出卖了。
自己在这座偌大的皇城里,是真正的漂泊无依。
李煊望着她瑟缩的身影,呆愣了许久。终于,他站起身,身子晃了一晃,勉强扶住圈椅,方才让自己站稳。
他推门出去,吩咐了青芜进来,自己魂不守舍地在廊檐下站了好半晌,这才想起去请御医来给范灵乐号脉。
范灵乐哭累了,在青芜的侍奉下,人又趴回了床上。
她合着眼,神色疲倦,无悲无喜。
她好想就这么沉沉睡去,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又躺回了从小睡到大的那张榆木床上,而爹爹就站在后院里,高声唤她起来吃饭。
御医提着药箱子过来,给范灵乐号过脉,确认了是喜脉,开了个安胎的方子,又收拾收拾,去给站在门外不敢进来的太子道贺。
李煊听后,竟是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乐乐铁了心要走,而他现在却如无头苍蝇般,束手无策。
他找不出症结在哪儿,可也断然不会放她走的。
范灵乐就这么关在屋子里养身子,青芜每日过来尽心侍奉她,但她也不怎么说笑了,对青芜的警惕全写在脸上。
现在团绕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都不敢相信。
李煊每日过来,陪她用膳,就这么看她吃饭,也不敢靠近。
范灵乐走到书桌旁,从里面抽出一张写好的和离书,递到他手上,又开始端起碗自顾自往嘴里送着饭。
李煊看也没看,就这么把和离书对折撕几下,自若地道:“母后叫了个戏班子,在水云轩搭台听曲儿,你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范灵乐没回他话,又端起汤碗,举起瓷勺往嘴里送汤。
她喝得安静乖巧,一点也不似以往的叽叽喳喳,小嘴一口一口地抿着,喝得认真极了。李煊看她这模样,竟瞧出点岁月静好地错觉来,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正喝着专注,一缕鬓发不小心自额间滑落,沾在唇角,惹上几点汤汁。
李煊手伸过去,长指轻轻一拨,试图替她将那缕恼人的发丝拿开。
手指刚触到她的脸,范灵乐便受了惊般,啪地把他手打开,汤汁洒出,溅得两个人手背上都是。
汤温热,并不烫人,可李煊却觉得手背上似被烫开了个洞,那火气直烧到心底,在心口烧出了个窟窿。
他垂头沉默,连手上的汤汁也无心去擦,阴沉沉开口:“范灵乐,是不是真的要把我的心剜出来、折磨死,你就高兴了?”
她把碗搁在桌上,声音如死灰淡漠:“你把和离书签了,我们就都解脱了。”
“你做梦……”他咬牙,随即,又是一声冷笑,“你身上现在怀着皇室血脉,你觉得能放你把他/她带走,流落民间吗?”
她默了默,手摸上自己的小腹,淡声道:“既然如此,我可以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她归你,心心归我。太子殿下要是觉得‘和离书’不好听,那就给我一封‘放妻书’,放我回乡。”
“砰”!李煊怒不可遏,简直被她气疯了,茶杯摔在脚边,抚胸切齿:“范灵乐,要和离,就是我死,都不可能!”
“你的尸骨,只能睡在我的旁边。”
第80章 授她以柄
闻雪轩的小轩窗开着,正对着一大片荷塘,风一吹过,荷叶簌簌摇动。
范灵乐最爱来这儿,镇日就倚在窗边,桌上的冰镇杨梅换了一碗又一碗,可她也从来不往嘴里送。
就这么下巴搁在手臂上,趴在窗边,常常是一个人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看着人是好好儿的,可青芜总担心,再这样下去,她心情郁结了,自己好过不了,对肚子里的宝宝也不好。
女子怀孕本就遭罪,她更是连胃口也消减了,好久都没怎么沾荤腥,经常地,那肉食怎么端进屋的,又怎么端出来。
再这样下去,可怎么成呢?
太子看到那些原封不动的菜碟,人也是急得憔悴了。
“她今晚还是没吃什么嘛?”
青芜为难地摇摇头。
李煊陷入沉默,眉头的忧愁浓得化不开。
“实在不行,叫两个婆子过去,给我把她嘴掰开,灌也要灌下去!”他实在气急了,竟是咬牙脱口而出。
青芜听了脸色都吓白了,“殿下,我看夫人是个性情刚烈之人,这……恐怕不行吧?”
“那不然呢?等着她把自己饿死嘛!”李煊太阳穴突突直跳,他闭上眼,缓了缓疼痛欲裂的头。
“就按我说的办!”
青芜虽仍觉不妥,可也不敢辩驳了,只好把嘴闭上,按着太子吩咐去。
李煊这是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明知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脾气也上来了,只能跟她硬碰硬。
谁知青芜料想得没错,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刚一进门,撸起袖子就要过来钳制她,范灵乐哪是个吃素的?她虽然近来人消瘦了许多,可那一把子力气还在,拎起个圈椅就朝那俩婆子砸去,其中一个婆子被砸中了脚趾,疼得哎呦直叫唤,单脚又跳出了门。
另外一个正犹疑着要不要继续上前,眼看得那姑娘又拎起了个大花瓶就要丢过来,知道她真是个敢砸的,连忙也吓得落荒而逃了。
虽然没被人近了身,可这一番折腾,范灵乐气血上涌,差点又有了滑胎的迹象。
御医过来号过脉,又开了方子,严厉地叮嘱了几句。范灵乐这下倒也乖觉了,知道不能连累了肚子里的小宝,只是拼命点头,小小声应答:“郑大夫说得是,我一定遵照医嘱。”
御医摇摇头,又提着箱子走了。
李煊自然是知晓了这事儿,这才懊悔自己的冲动,人有的时候一在气头上,实在是脑子不清醒。
他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可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过去,只会更加触怒她。
只好等到夜阑人静时,她彻底安睡了,方才敢命青芜悄悄推开门,踮着脚、屏住呼吸,坐在她床边。
屋里只有一痕月光,清辉淡淡,那清冷的水色,把她的脸照得越发清减苍白了。
忍不住握住她的手,他方才讶异,过去那软绵的小手,如今握在掌中竟只剩一副骨架子,坚硬硌人。
感受到异动,她深锁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梦中,似乎有暖流将心脏包围,红唇微启,她梦呓出声:“爹……”
李煊瞳孔颤了颤,刹那失魂,待得反应过来时,才发觉,泪水已湿了他的脸颊。
他也分不清楚,她和他,究竟是谁在折磨谁。
李煊夜半来,又赶在启明星升起之前,溜走了。
在范灵乐看来,仿佛一夜无事,只是在梦里,爹爹好像又来过了,他身上散发着家乡榆钱儿饼的香气,笑着冲她招手,叫她“乐乐”,大掌也永远是这么的温热。
听到范灵乐在梦中唤“爹爹”,李煊这才想起,来和源山庄有一段时日了,确乎没能及时去取家中来信。往常若是乐乐能够看到家书,心情立刻便能明媚起来。
他派人去“缘来客栈”取信,没成想,仆从竟然来报,客栈近日未曾收到浔阳县的来信。
他不由奇怪,家书怎么比往常延迟了这么久?或许是岳父耽搁了写信吧,也不是没有可能。未及多想,他只是挥挥手,叫那人退下,继续在缘来客栈等信儿,若有来信,务必第一时间送到和源山庄来。
范灵乐一夜未曾安睡,悠悠转醒过来,青芜进来侍奉洗漱,又把早膳端来,见着她憔悴失神,依旧是吃不下去什么东西。恍然间,青芜都不由得心疼起她了,自己是个陌生人,瞧着她这幅模样都觉不忍,若是她爹娘看着,该有多心痛?
“夫人,多吃点吧,昨天您才答应得好好的,要听大夫的话呢。您想想,若是您爹娘瞧见了,他们该有多心疼呀?”
一句话,立时就将范灵乐的眼泪逼出来,她哭,泪水哗哗地流。
是呀,要是爹爹看见了,他岂不是得心痛死……
猛然间,她像是忽然被点醒了,一边流着泪,一边拼命往嘴里塞着饭,连着好几日,她都没有像这般吃得多了。
青芜心酸,见自己无心一句“爹娘”,却是把她激得活过来了似的,顿时想起了点什么。
她找到太子,恭顺地建议道:“殿下,想来夫人一个人在这儿京城,孤苦无缘的,心里着实憋屈,若是能有个人陪她说会儿话、吐吐心口的气,也是好呀。”
李煊把手中的狼毫笔一撂,禁不住拍额道:“你说得有理!”
可是乐乐在这儿京城,能说得上话的有谁呢?他率先想到方恺,手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不可能,方恺那小子,最好给他滚得越远越好,他若是过来了,别说劝解,不拱火就算好的了。
搜肠刮肚了一圈,他猛然想到一个人。
又是一个烦闷的午后,范灵乐午睡醒来,想着今日再去闻雪轩嗅荷香。青芜见她精神头好些了,不由提议道:“我们叫殿下拨只船来,正好还可以下塘采莲蓬哩!”
范灵乐竟是笑笑,不说话。要是以前,哪儿等得着青芜提?自己早就卷起裤脚跳下荷塘采莲蓬去了呢。只是而今,着实没有那个心情。
两个姑娘正说着话,有人敲响了门。范灵乐警惕地看向门口,青芜知道,她生怕是太子来了,心中叹气,踱步过去开门。
门开,一袭水色碧衣款款掠过门槛,夏日微风中袅袅娉婷而立。
“妹妹,好久不见。”她笑,嗓音甜美如莺啼。
“烟波姐姐!”她激动地冲上前,扑进她怀里,霎时,委屈的眼泪倾泻而出。“姐姐……”
感受着她温软馨香的怀抱,范灵乐哭得瑟瑟颤抖。
终于,在被世界孤立许久的时日后,有一个可以叫她依赖的人出现了。虽然她们只有两面之缘,虽然她是世人眼中的青楼女子,可她的仗义、温柔,仿佛是她能在京城唯一抓住的一缕光。
烟波不留神,被范灵乐这阵仗吓住了,肩头已然濡湿,不敢想象,这段日子姑娘是吃了多少委屈。
烟波扶她起来,将她往椅子上带:“来,好妹妹,不着急,跟姐姐慢慢儿说。”
梅苑,望川亭。
李煊站在亭中,向下俯瞰。这座亭子是山庄的一处小高地,由此处望下去,可以将山庄诸景尽收眼底。尤其是闻雪轩东面朝荷塘的那处小轩窗,正对着这里的视角。每每,范灵乐在窗边观荷发呆,他都会躲到这里,借着树枝的掩映,也观她许久。
今日,范灵乐没有出现,他知道,烟波已经进追月园两个时辰之久了,看样子,她们聊得跟投机。
身后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烟波跟在丫鬟后面,也登上了望川亭。
“殿下。”她屈膝行礼。
李煊回转身,屏退了闲杂人,凉亭内只余他们二人。
“免礼吧。”
烟波这才直起腰,抬头瞄他一眼。哎,殿下瞧着,也显见得比之前憔悴了。
“乐乐怎么样了?”他开口便关心,掩饰不住眼底的焦急。
“不好,她很不好。”说着,将自己右肩膀往前送了送,“殿下可以瞧瞧,我这肩上,还顶着泪渍呢。”
李煊心一沉,脚下像踩空了般。
她来东宫不过月余时间,似乎比之前在浔阳二十年的时间,流的眼泪还要多。
看到李煊失神落魄,烟波心底轻笑了笑。
她也没想到,自己曾经帮助的那个求助无门的丧夫女,竟真是太子爷的青梅发妻。“枉死”的穷夫君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太子,这离奇的故事她甫一听着,差点还以为是姑娘发了癔症。
但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她不信。
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当事人如身处迷障,偏偏她这个“旁观”的外人,把什么都看得清。
“烟波知道,这些时日,我妹子不好受,可殿下,同样也是如在油锅、身心煎熬。”
烟波只这一句话,叫李煊听了心里顿时舒畅,可随后微一挑眉,更为认真地打量起了这位名满京城的花魁娘子。
她是个聪明人,懂得跟不同的人说话,要照顾不同人的情绪、看不同人的眼色。不错,他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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