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儿!”皇后把白瓷盅往桌上重重一搁,语气霎时严肃了起来,“你可知,这次犯了大忌?”
这是她也未曾料到的,儿子不过才回来京中这些时日,竟能私自调动皇城的禁卫军。这一点,她当然是乐见其成,可他却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羽翼还未丰满时,便在皇帝面前翻了个跟头,这实在是不太妙,只恐他那年老多疑的父亲,又生出点什么别的想法。
李煊也吃不下了,默默把手搁在膝盖上。皇后提的这点,正是他昨夜寻回了人后,辗转忧心了一整晚的顾虑。
确实冲动了,可在昨夜那种情形之下,他没法儿冷静地再做出其他更好的选择。彼时他一心想的,就是范灵乐不要出事,不要出了皇城。
以至于晚上人找到了后,他回过神来,便更是辗转难眠了。
“此事……儿自会想法补救。”思虑半晌,为此一言。
“哎。”皇后重重叹气,“事已至此,你快快想好如何请罪吧。”
“儿明白。”
她指尖拈起瓷勺,意味深长地看向他,“那个叫你惊动了大半个皇城的姑娘,是不是也该带来给我瞧瞧了?”
李煊手在桌下握了握拳,他就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了,不知母后到底是怎么个心思,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应诺。
“下个月初,我打算去趟和源山庄避暑,届时,带上姑娘一起来吧。”
李煊从坤宁宫用过早膳,马不停蹄跑去紫宸殿,在殿门外跪了一早上,特来请罪。
这种事,宜早不宜迟,认错就要光明正大地提,没必要藏着掖着。
皇帝含沙射影地敲打了他几句,鹰隼般的眼睛看向他,竟是提了个跟皇后一模一样的要求:“改天得空了,领她来宫里让朕见见。”
李煊从皇宫头晕脑胀地回家,刚一踏进东宫门,却见范灵乐如飞鸟归巢般,迫不及待向他扑来。心中讶异,还没来得及惊喜,却听她焦急地质问:“风荷他们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脸色立马一沉,他冷冷道:“风荷、余则涛一干人等看管不力,我自有处置。”
“什么叫看管?!”她气得跺脚,“我又不是犯人!用得着他们看管吗?”
“这么多人看着你,你都能跑出去撒酒疯,我要是真放你一个人,你又要打算跑去哪儿?”他面色显见得沉冷了。
“我要回浔阳,我不要呆在这里了!”
她终于把这几天的心声都吐露了。
她在这里受了委屈不高兴了,都没有地方可去,还要想尽办法甩掉这么多看管她的人,到头来自己好不容易溜了,回头还要连带得他们受累。
李煊猜到她心里的想法,但亲耳听她就这么说出口,心里还是不由闷痛。
“乐乐,你不要任性。”
像是被这个词刺到了,她努力忍住想要哭出来的冲动,“对,我是任性,是不是只要我没有按照你太子爷的意思来,就是任性了?而你可以假死骗我,也可以随意爽约,还派这么多人十二时辰都监视着我……”
越说,她声音越低落,“反正,你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我做什么就都是任性,都是不应该……”
“乐乐……”他说不出辩解的话,伸手想要去揽她的手臂,还未碰到,就被她后撤一步躲开,“这件事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要怪就怪我,你就不要处罚风荷他们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犯了事儿,自当接受处分。”否则这偌大一个东宫,还怎么管理?更何谈管理天下?
范灵乐垂着头,看向地面,半晌,方才咕哝出声:“嗯,随你,反正这座东宫里,都是你说了算。”
她转身,小跑着回了雪燕居,把李煊一个人甩在原地,任凭他独自在院子里沉思。
范灵乐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但两个人却是闹得僵。
李煊正为着私自调动禁军的事儿而头疼,这段时日里在皇帝面前是如履冰冰,于是乎为了讨得皇帝的开心,愈发卖力地筹措起来银两,积极地促成重修陵寝一事。他和工部打了商量,要省银子,就得再从民间多征调一些劳役来,反正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个事办成、办漂亮咯。
他每天被各种政事环绕,忙得晕头转向,那头范灵乐还不领情,自己离家出走了还理直气壮、不知反省。他抽不开身去哄她,也没那个心思,两个人就这么杠上了,谁也不愿先低头。
不过他到底还是没忍心,在范灵乐无助的眼神下,咬一咬牙,终究是免去了对风荷和余则涛的处罚。这样坏了规矩的事儿,他真希望不要再有下一次。
风荷本来以为自己“死到临头”了,弄丢了太子妃,不是被等着发卖出府,就是被打发去刷马桶、洗灶台。可没想到,殿下竟然破天荒的大发慈悲,不追究他们的渎职,只是罚了半个月的俸禄,便再没有深究了。
喜从天降,她又可以继续侍奉这位“太子妃”了。因着是“带罪之身”,又知道是太子妃替他们求了情,她对范灵乐也是愈加殷勤备至。
只是她瞧着这段时日,太子似乎有点把太子妃晾下来的感觉了,不像以前那般天天腆着脸往她跟前凑。算算时日,殿下竟是有好几日都没有来过雪燕居了。
她看着正趴在桌上、对着吕博士留下的课业走神的范灵乐,心中只是默默叹气。这位“太子妃”,可别是要失宠的前兆啊。
她走过去,将一盘荔枝煎放她面前。这东西珍贵难得,岭南县丞八百里加急呈献给宫里的,皇帝赏赐了些给太子,殿下直接挥挥手,全让送雪燕居这边来了。
可见殿下心里还是有她的。只是就怕“太子妃”再这么作下去,殿下迟早有不耐烦的一天。
“夫人,这是殿下赏的荔枝煎,要不要我剥来您现在尝尝?”
范灵乐懒懒地抬起身子,瞥一眼那玉盘中盛着的鲜红小果,却是听得眉头一皱。“赏”给她的?呵,什么时候他给自己送个东西,还要叫“赏”了?自己是不是还得去他面前磕头谢恩呢?
她恹恹地别过头,下巴又重新靠回了桌上,“不吃。”
没胃口。
风荷撇撇唇,摇摇头,暂时先把那荔枝煎放到了一边,等这位主子什么时候有心情了,再说吧。
她走到衣柜旁,打开柜门,开始替范灵乐捡点起了衣裳。过几日,就要去和源山庄避暑了,她想着提前准备下。
手在衣柜里翻检,忽然,见到抽屉一角,之前她给范灵乐准备的月事带,竟是还干干净净地躺在那儿。
她疑惑,手拿起来,转向范灵乐问道:“夫人,您这几日还没来月事吗?”
她就说呢,怎么这几天都没有叫自己帮洗月事带了。
范灵乐一听,脊背都僵住了,挺起身子,略显仓皇地看着她。
她就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瞒不过贴身的人的。
“嗯……”她垂下头,纤长的眼睫在脸上打下淡淡的阴影,远看,竟是在这东宫里养出了几分弱柳般的柔婉之姿。
风荷愣了半晌,忽然挣大了眼睛:“夫人,你该不会是……”
她抬眸,慌张地脱口而出:“风荷!你别告诉殿下,可以吗?”
风荷瞪直了眼,人彻底傻了,“啊……为什么?”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瞒着殿下呢?怎么也能瞒得过呢?
范灵乐泄了气,缓缓摇头,眼望着光滑的地面发呆。
为什么呢?她也不明白,可就是不想叫他知道。若是他知晓了,应当会欣喜若狂的吧?可她却没有当初怀心心那种心情了,她知道,因着肚子里的这颗龙种,她会被迫跟这座东宫捆绑得更深,更狠。
见风荷似乎有点吓住了,她不由露出了几分祈求的眼神,“风荷,我拜托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这个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告诉殿下,好吗?”
风荷还是没缓过劲儿来,面对范灵乐直白恳切的目光,只是呆呆地点头,“好……好……”
这位“太子妃”的心思,她可真是一点也猜不透了。
第78章 哀莫心死
今年的夏季格外绵长,皇历走到了七月份,竟还是未见得有消热的迹象。
李煊带上范灵乐,去了趟和源山庄避暑。
一听说可以去避暑了,范灵乐顿时又来了点精神。正好,自己在这东宫里头都快长霉了。
和源山庄,皇家别苑。
依山傍水而居,茂密的丛林掩映中,独独开辟出一片巧夺天工的庄园。名花异草,水榭楼台,回廊曲折,香径扶疏。既有自然之趣,又有精雕细镂的手工之美。
范灵乐搀着风荷,自大门而入,不由感叹起来,这里的形胜美景。
乐赏自然,总是趣事一桩,吹散了心头的阴郁,叫人心胸都开阔了不少。
她随李煊住进了追月园,将自己的东西一一装点好,在屋子里左瞧右看的,怎么看怎么欢喜,惬意地倒躺在宽敞的小叶紫檀雕花拔步床上。合上眼,静静感受这静谧的凉意,很是舒适。
手不由放在腹部上,感受着那里血脉的流动,她算过了日子,现在还不过月余,好在肚子平坦着,她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旁人根本瞧不出异样……
突地,旁边坐下了一具烫热的躯体,大掌握住她贴在肚皮上的手。
她吓得睁眼,立马坐起身,对上李煊幽深漆黑的眼眸,他眼里的神色很复杂,莫测难辨,似能吸纳万物,叫人难以逃出生天。
“你做什么吓人,走路没声音的……?”她试图挣扎着将手抽回,却被握得更紧了,有点吃痛。
李煊松开了点手,手指插入她的指间,与她十指相扣。
他分明的骨节搁在她的肚子上,这感觉,颇为微妙,她垂下眼眸,却也再没有去推拒。
空气在两人间静静流动,谁也没有开口。
李煊看着她低垂的面容,眉眼间若有似无的淡淡疏离,心脏突地就抽痛了一下。
“喜欢吗?这里。”他开口,嗓音有点哑。
近日里来熬得厉害,朝堂上的事务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他一直也没什么空闲坐下来和她好好说会儿话。
这次来了和源山庄,总算也能抽出来一点身来。
范灵乐抿抿嘴,没有说话,就这么望着两人交叠的手。
心情很复杂,思想混沌着,这么长时间,她也没闹明白自己心中所想。想回浔阳,可又实在放不下他……
怎么可能放得下呢?他一靠近过来,她面色虽冷着,可心里就是忍不住地小小欢欣。
“比那个鸟笼子倒是舒服多了。”她终于嘟囔出声。
李煊愣了瞬,随即明白过来,轻笑了笑,刮一下她的鼻子,见她没有抗拒,心情更是好了。“谁让你那么能闹腾?要是乖一点,我也不是非要拘着你。”
范灵乐不服气地撇撇嘴,不置可否。
“对了。”他清了清嗓子,斟酌着,终是道:“这次过来,有一个人想要见你。”
范灵乐抬头,诧异地看他,“谁呀?”
“我娘……就是皇后娘娘。”
她瞳孔一缩,舌头都跟烫着了似的:“她……她她……皇后……她要见……见我干吗?”
李煊苦笑,“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婆婆见儿媳,这不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事儿吗?”
“可……可是……我……”她吓坏了,还在支吾着。
李煊笑了,晃晃她的手,“你放心,皇后她不吃人的。就是去唠唠家常。”
想了想,他还是补充道:“若是她跟你说了什么话,你觉得不中听的,不必放在心上,我自有主意。一切有我在,没事的。”
范灵乐望着他紧扣自己的手,沉默无言。
原来来这儿避暑,竟还是场“鸿门宴”。都被架到这儿了,躲是躲不掉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听竹苑。
皇后歪靠在小杌上,蹙眉合眼,面容疲倦。麒麟博山铜炉中飘着安神香,丝桐站在一侧,替她轻轻揉捏着额头。
近日里来,皇后万分头疼,本就害了风寒,太子擅动禁军一事又叫她颇为不安。
可不知怎的,崔知月的态度最近也似乎生分起来。这次来河源山庄,自己竟是破费了一番口舌,才将姑娘拽过来呢。
哎,这些小辈们,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娘娘,范姑娘来了。”候在房门外的宫女过来通禀。
“叫她进来。”
“是。”
宫女出去,将范灵乐引进来。
皇后听着动静,终于坐直了点身子,缓缓睁眼看去。
宫女身后跟着位姑娘,步伐稳健有力,脚下仿佛生风,裙裾在脚边荡出波纹,似团聚着祥云,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了般。
一看便不是闺阁做派,但是康健,活力,尤其是那张俏脸儿,红润光泽,一对儿会说话的大眼,乌溜溜、水盈盈的,干净又赤诚。
这姑娘,灵得很。
皇后在心里暗自下判词。
怪不得她家煊儿喜欢,确实是个讨喜的姑娘。
虽实在不满她现在对于太子的妨碍,但皇后见着她第一眼,也不由生出些亲切来。
范灵乐跟着丫鬟绕过酸枝花鸟屏风,目光直触到小榻上那位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心便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儿。
“民女范灵乐,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她下跪行礼,头柔顺地垂下,身体弯曲的弧度得体适宜。
好在最近有吕博士的教导,她礼仪举止颇有些长进,不至于在皇后面前露了怯。
“起来吧。”皇后语气和善,范灵乐谢过恩,缓缓起身,又谢过皇后的赐座,这才小心翼翼在她旁边坐下。
皇后微侧头,细细打量姑娘几眼,那笑意不由越发出自心底了,“早先在听闻煊儿的喜讯时,我就想见见你了,今儿个可算是叫我盼着了。”
“劳娘娘惦记,是民女的福分。”范灵乐手悄悄攥着覆在膝盖上的裙子,努力使的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颤抖。
皇后看出她的紧张,语气放得更加柔和了,“送你的那对金镯子,可还喜欢?”
“啊?”范灵乐懵懵地抬眼。
瞧姑娘这反应,皇后一下把什么都明白过来了,嗔怪地抿抿嘴,“这个煊儿,怎么也没跟你说一声,就这么拿我的东西,借花献佛了?”
范灵乐心中猛拍大腿,恍然大悟,“啊……那对缠枝牡丹金镯子,是娘娘您送的?”
“可不是?本宫给你们的新婚贺礼,可谁知倒好,他竟是提都没跟你提,这个家伙……”皇后无奈地摇摇头。
她这可不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吗?
范灵乐连忙起身做个福,“多谢娘娘赠礼,民女真是……受宠若惊,感激不尽。”
“好了好了。”皇后摆摆手,示意她坐回椅子上去,“客气的话咱也不多说了,以后呐,就都是一家人了。”
范灵乐愣在椅子上,看着皇后眨巴眨巴眼,一下被皇后称作是“一家人”,她还真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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