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神来,淡定自若地夹起一片薄肉,“我已经上折奏报,支持父皇重修陵寝。”
朝堂上,众臣为此争论不休,李煊心中痛苦纠结,可终究还是站在了皇帝这边。他知道,要顺着他的心意来,讨得父皇的欢心,比什么都重要。
皇后长吁了口气,“那便好,我就怕你犯糊涂,也要为这事儿跟你父皇对着干。”
她摇头苦笑,“他呀,是越老越固执,你跟他拧着来,最终也拧不过。或者说,就算你以为拧过了,可要给你的苦头,还在后边儿呢。”
皇后知晓,皇帝而今日暮之患是越加强烈,他身子显见得比前两年不如,死生大事,他心里头惦念得紧。而今举目望去,又的确是四海升平之象,所以他现在,把给自己重修陵寝一事,视为头等要事。
还好,儿子没在这事儿上犯糊涂,触他父皇的霉头。
用罢饭,皇后眼见得天色不早了,这就开始赶人了。“煊儿,夜路难行,你替我把知月送回崔府吧。”
皇后这用词,属实讲究,一个“替我”,简直是把崔知月当作自己闺女了。
“是,母后还请放心。”
李煊应下了这个差事,皇后发了话,没有他拒绝的地步。
长长的宫道,寂静无声,星光洒落,勉强照亮着前行的路。
宫女替太子打着灯笼,在前引路,崔知月跟在身旁,总是错开他半步,却也不敢远离,紧紧跟着。
两个人身上的气息交缠,彼此交换着香韵。靠得近了,太子衣上的檀木香浓郁,随衣袖飘散,味道甚为雅致,她一闻便知,是海南檀香。
崔知月手绞着帕子,努力平定呼吸,终是开口,就这衣上的熏香,同太子主动开启话题。她虽则羞赧紧张,可到底是高门大家涵养出的风范,一开口便是落落大方。
李煊竟然也听进去了,甚至还向她请教了一番,“若是女子的手有常年劳作的痕迹,要如何保养才能得宜?”
崔知月何等敏锐聪慧之人,听他这一问,就直觉不大对,愣了下,还是温婉地笑着回答:“用蜂蜡和杏仁制成的香膏即可,京城很多胭脂铺都能买到,只是若是再入以橄榄油,则效果最佳。”
李煊听后,若有所思地点头。
蜂蜡和杏仁易得,只是这橄榄生在潮热的最南方,京城的普通人家也难于接触到。
他心里琢磨着差人去办,那边崔知月思量再三,终是忍不住开口:“殿下……不知这香膏是要赠与何人?”
她实在想象不出,在太子的身边,他能接触到什么双手常年劳作的妇女,还要叫他这样惦念,除非……是他乳娘?
李煊忽而定住了脚步,侧过身,今夜第一次,真正直视这位温婉可人的崔姑娘。
太子的眼光太锐利,崔知月只和他的目光触到一瞬,便垂下头,望着洒落脚边的星斑,心头小鹿乱撞。
“崔姑娘,母后的苦心,我都知晓。她一直希望,我能娶你为妻。”
崔知月惊诧了,微张着嘴,抬头看他,雪白的俏脸儿立马飞上两朵霞云,“殿下……我……你……”她没料到,太子竟能如此直白,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他偏一句话戳破。
他眉尾一挑,唇角挂着浅笑,那眼眸分明的深情,却又从眉梢溢出几分风流,“只是抱歉,我已有妻,并且……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
崔知月眼睛直愣愣的,呆傻掉了。
一说起女儿,他眼神都柔和了,话匣子也跟打开了似的,“她叫心心,模样像我,性子随她娘,总爱粘人,还皮得很。”他眼睛弯弯,似比天上的明月还要亮眼。
崔知月不可思议地偏了偏头,疑心自己是否幻听了。
“崔姑娘,老人家就是这样,爱乱点鸳鸯谱,你不要介意。我如今把话说清楚,也是希望在事情未定之前,同你坦诚相待。”
他微低了点头,竟显出几分谦逊姿态,“崔姑娘是崔氏嫡女,族中明珠,不该在我这儿受这种委屈。”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即使她嫁过来,他也是要抬那个“原配”做正妻。崔知月当然能听明白话。只是心里隐隐有怨气,没想到太子早有这种情况,可皇后娘娘竟然一直隐瞒,从未向她言明。
或者是母子二人,本就未在此事上同心吧,倒是把她牵扯进来,左右拉扯,竟叫自己像个跳梁小丑般,闹了这等笑话。
失措只是一瞬,教养极高的她立马重整了表情,柔柔一笑,端的是大方得体,“殿下言重了,若非您今日点醒,我竟不知,皇后娘娘竟是存了这般心思。还以为她真的是同我投缘,才如此亲近呢。”
她说着,帕子捂着嘴,发出声娇俏的嗤笑,“您说得还真是没错,老人家就是爱拉郎配。可这件事,只恐叫她老人家失望了,偏生我们两个是郎既无情、妾也无意,倒叫她在中间一番白折腾了。”她轻轻笑起来,竟像是把这个当笑话来讲了。
李煊长舒了口气。
他就知道,这崔姑娘是个好脸面的,如此,自己总算是打消了她的念头。只要崔知月不乐意了,任凭母亲再怎么撮合,她总也不能按头强饮吧?
崔姑娘脸儿笑得娇俏,可只那眼神中的失落隐隐透出,她自以为藏得很好罢了。
借着星光,李煊把什么都看进眼底了,也只是附和地笑笑,并不戳破那层纸。
刚刚那句自谦的话,他也就是说来好听,崔知月在他这儿受委不受委屈的,他李煊压根儿不在乎,只要他家乐乐不委屈,就行了。
为防止引崔府人猜测,李煊并未依皇后所托将崔知月送回府,只是驾马送她的马车进了官门大道,便又挥鞭,径自回了东宫。
李煊刚一回宫,只觉阖府上下,空了一大截,似乎有种不比往常的诡异宁静。
未及多想,他阔步就往中英殿去。今日自己失约未至,不知那丫头又得闹上多大的脾气,他可有的一阵哄哩!
一想起范灵乐那张气鼓的小脸儿,他竟不自觉弯了唇角。
他家乐乐就是这样,典型的嘴硬心软,总是气性儿大、易上头,但其实呀,好哄得很。
正沿着抄手游廊往上走,却见云菱又迎面走来,向他屈膝行礼。
“夫人呢?”他脚步不停,出声询问。
“殿下,夫人她……”
见云菱支吾,他停住脚,“她怎么了?”
“今日听说您进了宫后,夫人她似乎不大开心,拉上风荷,说是要自己个儿去大相国寺走一圈。”
“余则涛呢?”他厉声喝问。
“余统领带上几个侍卫,一路护卫夫人去了。”
他吁了口气,这才放了心。知道人眼下不在府里,便也不急了,脚尖一转,先去了趟书房。
李煊在书房专心处理政务,云菱在旁研墨添香,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批完最后一道奏折,这才恍然惊觉,撇头看一眼滴漏。
竟然已经亥时了。
这么晚了,乐乐竟然还没有回。
心下不安,他起身,就要去前厅等候。刚出涵绿园的月洞门,却见风荷满脸惊慌地跑来,后面跟着神色凝重的余则涛,二人双双“啪”一声,跪在了跟前。
“殿下……”风荷削薄的肩背瑟瑟颤抖,哭得眼泪鼻涕掩了一脸,只是再也说不出剩下的话了。
“乐乐呢?!”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情急之下,他唤出了她的小名。
如同预知到了自己的死期,风荷只知道哭。还是余则涛开口:“殿下,属下们看管不力,跟丢了太子妃,还请殿下责罚。”
像是被人在心口上抡了一锤,他呼吸一滞,有一刹那,大脑一片空白。
乐乐不见了?如此深夜,她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能去哪里?若是遭遇什么不测……!
如刀的眼神刮过跪在地上的二人,沉冷的声音从口中狠狠逼出,“封锁城门,即刻寻人。”
“是!”
第76章 花房醉酒
夤夜露重,烛火残曳。
方恺今日歇下得早,但因着衙门近日里来政务繁忙,他一个“新兵蛋子”,更是事多压身,人虽躺在了床上,可眼睛一闭,怎么也睡不着。
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听前院有人打门。
“咚咚咚”!
“咚咚咚”!
那声音拍得震天,几乎连给主人留足开门时间的耐心也没有,只是一个劲儿不停地敲。
来人似乎气势汹汹,方恺心中惶恐,却也不得不立马翻身套鞋,胡乱批件衣裳就往大门口去。
奇怪,自己刚来京城落脚,能惹上什么人呢?
他不安地琢磨着,来到大门口,也不急着开门,把住门闩,凑到门边问:“谁?”
“康之,是我。”
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拔出门闩。
门开,李煊立在门外,后面一排举着火把的卫兵,烟气升腾的火光,将他阴沉的脸在黑夜中照得有如暗夜罗刹般森然。
“殿下,这么晚了,何事突然造访?”
他微皱了皱眉,看着方恺的眼神颇为警惕,“乐乐在你这儿吗?”
方恺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问弄懵了,“殿下这是何意……?乐乐怎么会……在我这儿?”他恍然反应过来,声音都拔高了:“乐乐不见了?!”
方恺担忧的反应完全出自自然,他心下了然,乐乐没有过来找方恺。
“子言,你究竟做什么了对不起乐乐的事了?”他急得上头了,也不管那尊卑之别,开口又称呼回了兄弟的小字。
李煊蹙眉。他这激烈的反应,叫他心中说不出的不痛快,不只是因为他直呼自己曾经的小字,更多的是他对乐乐表现出的过度关心。
就像过去的吴松明那样,叫他心里很是疙瘩。
“我没有……”他矢口否认,声音心虚得自己都没了底气。
假死骗她算吗?
床事上待她暴虐算吗?
放她鸽子没有如期赴约算吗?
……
这一桩桩,一件件,压得他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方恺见他犹豫,怒上心头,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佟暄!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后面的侍卫见那人竟敢冒犯太子,拔刀就要上前。
“都给我退下!”
李煊呵止了身后的精兵,用力拨开方恺揪着衣领的手,“我没有。”
这三个字,他说得无比掷地有声。
“我没有别的女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乐乐一个。”
“那是为什么?!”他狂吼,依然不顾身份之别,含泪咬牙:“若不是你伤透了她的心,乐乐又怎会不告而别?她多么在乎你,你难道不知道吗?!”方恺声音沙哑,几欲撕裂。
“她这么喜欢你,从小她就喜欢你……全琅岳书院的人都知道,她就爱追着你佟暄跑。哪怕……明知你’死了‘,为了给你求一个清白,她独自一人远上京城,明明也是被范爹从小宝贝到大的明珠,可就为了你……她在京城卑微度日,去青楼跪求一个娼/妓!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进东宫求见’太子‘一面!”
“够了!”李煊闭上眼,掩去眼底深重的哀伤。
“够了!对!是够了!”他发了疯般狂叫,李煊诧异地张开眼,他从未见过,克制聪敏的方恺,会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
“你现在当然觉得够了,你是太子爷了,你身份尊贵,你高高在上,你看不起她范灵乐了,对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惹得她伤心难过也无所顾忌了!”
他不敢想象,乐乐该是有多么的心哀心死,才会想要从他身边逃离。她明明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把他找回来的。
李煊眼神死死地钳住他,面色苍白,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我告诉你,佟暄。”他大口喘着气,语气冷静下来了点:“要是你真的对不起范灵乐了,我,方恺,愿意娶她。”
眼神一沉,他一拳挥过去,打在了方恺面门上。
方恺一个踉跄,连退几步,直接跌坐在地。
李煊衣袍一撩,迈过门槛,气势凌人地俯瞰他,“这句话,我只容许你说这一次,你最好把这个心思,烂在肚子里。”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并不愿与他计较。
“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乐乐。”一番激烈争吵,李煊终于找回了头脑。
方恺撑着地,缓缓起身,“就凭你,这样挨家挨户地找?”
“我已经下令封锁了城门,禁军正在城中搜寻。只要她还没有出了这座城,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把她找出来。”
“呵。”方恺嗤笑,“当了太子的人,就是不一样了。”
“想起以前在浔阳县,但凡你敢惹乐乐生气了,她往家里一躲,范爹那把杀猪刀,就能把你吓唬住了。”
而今呢?仓皇逃窜,却也出不了,他皇太子的五指山。
他竟越发同情起乐乐的处境来。
没心思跟他废话,他直接发问,“乐乐在京城举目无亲,除了’缘来客栈‘,我只能想到你这里。你知道,乐乐在京城这段时日,是否有还结交什么人么?”
方恺凝眉,认真思索起来。虽然气愤李煊对乐乐的辜负,可他也知道,目前对乐乐来说,东宫还是最安全的所在。一个姑娘家深夜在外晃荡久了,总是叫人焦心。
“对了!”他猛然拍额,“我想起来了,乐乐那个时候似乎同鸣玉坊的烟波姑娘颇为亲近,或许,乐乐会去投奔她,也说不定。”
李煊眼眸一亮,迫不及待就要走,“康之,多谢了!”
“我丑话说在前面。”方恺咬牙打断,“要是这次乐乐不愿跟你了……”他稍作犹豫,终是狠下决心道:“这个官……我可以不做了!”
“我带她,回浔阳去。”
鸣玉坊,流迢院。
李赫坐在绣凳上,玉骨扇的扇柄不住地敲击桌面,看着那个倒在烟波怀里烂醉如泥的女人,气得直想骂娘。
“烟波,到底成不成?你什么时候能把那个女人弄出去?”
烟波软嫩的柔荑轻抚范灵乐的头,也不顾她身上窜鼻的酒气,如母亲般将她容纳在怀中,“七爷,您的心未免太狠了,人家姑娘夫君去世,伤心欲绝,就找我来喝这一次酒痛快痛快。您倒好,非要急着赶人走。”
李赫气不过她的偏心,急得站起了身,玉骨扇指了指自己鼻子,不可思议道:“我?我……我急着赶人?我那是急吗?啊?她都跑这儿来疯了两个时辰了!我李赫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等一个女人等了这么久!”
还说他急着赶人,还要他怎么有耐心?
他又一屁股坐回去,挥开扇子,气呼呼扇着风。
烟波瞧他那气急败坏的模样,竟觉出几分可爱来,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将范灵乐托给丫鬟照应,自己起身,款款坐到他怀里来,洁白如粉藕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七爷,人词里面不是都说了吗?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咱们还有的是时日,又不差这一天,可人姑娘好容易来我这儿倒一次苦水,我怎么也不能把人晾那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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