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圣明。”李尧止笑,“他们久经沙场,经验丰富,如若不吃个大亏,不会愿意将主导权交由殿下的。”
萧玉融问:“如果你非要拦,也拦得下他们是吗?”
李尧止坦诚道:“是。”
萧玉融轻叹一声,“但我就拦不下来。”
“殿下想拦下,也可以啊。”李尧止微笑,“只是殿下不确信能不能赢,所以不敢冒着输掉的风险劝阻。所以这一切,都是绍兖的错。”
“玉京,宣城,乃至整个楚乐,敢对我说这些的人可不多了。”萧玉融看向他。
他说:“趋炎附势,殿下另有人选。绍兖职责所在,是助殿下图天下。”
萧玉融裹着毳衣如璊,仿佛披金戴玉。
“李绍兖。”她轻叹,“不愧为我共谋大计之人。”
李尧止笑了笑,“殿下谬赞。”
正如李尧止所预测的那样,那个疏漏不过是文王布下的陷阱,一旦深陷其中,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崔辞宁在战场上时,听从萧玉融的告诫,并没有深入敌营,而是存了戒心观察四周。
风声、地势,周围的一切都似乎不太对劲。
不安隐隐约约萦绕在崔辞宁的心头,看着族人们领头深入腹地,他蹙眉。
“大哥……”崔辞宁张嘴,突然间瞳孔骤缩,“大哥小心!”
崔辞安听见崔辞宁的喊声,忽闻身后传来利箭破空之声,猛地回首,斩断箭矢。
“有陷阱!快退!”崔辞宁立马喊道。
崔辞安当机立断,高声下令:“撤!”
所有人调转马头,准备撤离,只是为时已晚。
四面八方都有敌军围困万千重,蜂拥而上。
“中计了!”二婶斩断又一支流矢。
二叔立刻道:“所有人掩护主帅撤离!”
“将士们誓死不渝,我又怎能苟且偷生?”崔辞安拧眉。
五弟急道:“大哥!这时候还搞什么同生共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崔辞安咬了咬牙,调转马头,“走!”
崔辞宁掩护崔辞安离开,不断地挥刀斩杀敌人。
只可惜敌人像是数不尽的蚂蚁一样,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双拳难敌四手,崔辞宁握紧了刀柄,喘息着。
他突然间听到异样的骚乱,回首看见一支流矢贯穿了自己五弟的身体。
他的弟弟摔在了地上,一点声响都不再发出。
快到崔辞宁有些茫然。
直到二婶拽了他一把,悲痛的怒吼穿透双耳:“你也想死不成吗?”
崔辞宁这才反应过来。
这个空隙,崔辞宁看到死伤无数的崔家军,还有遍体鳞伤的二叔二婶。
二婶架住敌人砍过来的刀,吼道:“还不快走?”
“二婶!”崔辞宁又击杀一个敌人,眼眶含泪。
“走!”二婶拼尽全力顶开从头顶落下的刀,喊道。
崔辞宁咬了咬牙,策马带领所剩无几的崔家军朝敌军最薄弱处拼死冲刺。
回头的最后一眼,他看到二婶被斩落马下,二叔跪在地上,敌人的刀尖刺穿了铠甲和身体。
周围的敌军见状一并围了上去,刀枪刺向二叔的时候,二叔本应该躲开的,只是他连站起来都做不到了。
崔辞宁没再回头了,血与泪都浸泡在风沙里。
一路拼杀出一条血路,崔辞宁骑着马带着剩下的崔家军奔向宣城营垒。
快到了,马上就要到了……
崔辞宁不断地提醒自己,他似乎快要看到楚乐的旗帜了。
他被人从身后砍了一刀。
险些从马上坠落,得亏他身着软甲,借势俯倒,偃月刀回马将背后偷袭者斩落马下。
背叛的人是自己的副将。
崔辞宁握刀向来很稳,这一次却在颤抖。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副将到底是被谁收买了,他亲手手刃了背叛者。
他大口地喘着气,长刀伫立在地上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单膝跪倒在地上。
血、汗、泪,他都已经分不清楚了。
好像下雨了,崔辞宁迷迷楞楞地想着。
身后的崔家军上来搀扶他起身,崔辞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回去,他要赶快回去。
崔辞宁继续前进,来到营帐驻扎处,门口守着红着眼睛的崔家军,还有自己低着头的大哥。
崔辞安和崔辞宁走得并不是同一路,崔辞宁能逃出来也得益于四通八达的山路也能迷惑追兵。
看样子崔辞安应该也才刚到。
氛围不对,崔辞宁翻身下马,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两步,喘息未定,“怎么了?”
看到崔辞宁他们回来,崔家军连忙迎上来,“少将军!”
都来不及多问别的什么,崔辞宁追问:“怎么了?”
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环顾四周沉默的人,问:“怎么了!”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突发急症,去了!”站在崔辞宁面前的士兵咣地跪了下去。
“母亲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崔辞宁失神地在雨里问。
他喃喃道:“父帅病了,母亲在旁照顾,她一向身子还行,怎么就去了?”
崔辞安闭了闭眼,“母亲身子一直都不太好,只是为了不让我们担心罢了。我们父子出征千里,三过家门而不入,母亲思忧过度,身子一直不好。”
“谁让她的家人,都是不归家的人呢?”崔辞安嘲讽般说着,撇开脸强忍眼泪。
统率军队,在那么多人面前哭不得。
索性天降大雨,叫他不至于太过失态。
崔辞宁仰起脸,望向天空,莫名有些想笑。
什么啊?这都是些什么啊?老天爷是在嘲笑他吗?
一日之间,至亲之人竟痛失四人。
闻讯赶来的萧玉融看到的只是这一幕,消息她都知道了,所以她才跑过来。
崔辞安看见她来,站到了她面前,“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萧玉融问。
崔辞安闭眼,“是我盲目自傲,毁了大业,也害了那么多人。此次战败,怪我。”
萧玉融摇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又不是仙人,怎能料事如神?”
“公主不必宽慰,你和公子都已经提醒过我,是我没有采取正确的建议。”崔辞安握紧了拳头。
没有时间给他软弱和悲痛,后续无数的事情等待他去安排解决。
他说:“我要去办后续之事,辞宁那里……”
“交给我吧。”萧玉融道。
“多谢公主。”崔辞安抱拳之后,带人离开。
第43章 脆弱
一时间人潮散去,原地只剩下萧玉融、李尧止和崔辞宁。
李尧止将伞递交到萧玉融手上,自己后退一步进了雨中,“殿下要事在先,绍兖先回去恭候。”
“嗯。”萧玉融颔首。
她又看向崔辞宁,遍体鳞伤的小将军。
“回去吧。”崔辞宁说,“雨大,天冷,病未愈,回去吧。”
萧玉融没回答。
渗出的血色混杂着沙尘附在伤口里,很快又被雨水冲刷,凌乱的头发遮挡住眼睛,所以萧玉融没看清崔辞宁的表情。
崔辞宁蓦然屈膝,跪在了冷雨之中。
万物静默无声,雷雨不断,崔辞宁从来笔直的脊背弯了下去。
沉重的雨压垮了他的肩膀,嘈杂无比。
他朝着北境崟洲的方向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头顶的雨突然间就停了,崔辞宁抬头去看,透过幽深的潮意看萧玉融纤瘦的肩膀。
是萧玉融用自己弱不禁风的双肩为他撑起一片晴空。
“这个时候丢下你一个人,我倒是做不到。”萧玉融说。
崔辞宁仰着脸看她,“我的母亲、六弟、二叔、二婶死了,副将死了,兵士也死了。”
他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似乎在强行压抑些什么,“若不是你再三提点我,还有那个软甲在,我也早死了。”
萧玉融轻轻叹了口气,冷风将雨丝均匀且密集地铺在她背上,湿透了的青丝一绺一绺柔顺地贴在她的脖颈上和面颊上。
她也在喘着气,似乎是刚刚一路小跑过来。
崔辞宁很少见萧玉融那么狼狈的模样,眼神却依旧像是只林子里误入的小鹿那样,温和而顽皮。
“下雨呢,这里也没别人,就我。”萧玉融提醒崔辞宁。
话音刚落,崔辞宁抱住了萧玉融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
只是一小会,萧玉融只听见他沉闷又沙哑的哭声,但他又咬紧了牙关,逼迫自己不要发出声响。
唯独眼泪湿透了萧玉融的衣裳,但是萧玉融又疑心这可能只是雨水。
犹疑着抬起手,萧玉融轻轻拍抚着崔辞宁的肩膀。
而他压抑着哭声,“昭阳,我想回家……”
“……”萧玉融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可崔辞宁嗓子都沙哑了,“我想要回崟洲,我想回家……”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萧玉融,他想要回故乡。
萧玉融想起崔辞宁曾经无比骄傲地跟她提起过无数次崟洲,崔辞宁口中形容的那个风光无限好,鲜衣怒马少年时的崟洲。
她现在都还能回想起崔辞宁跟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神采飞扬的样子。
崟洲是崔辞宁的故乡,他曾经临风走马崟洲道,从师学道也不恶,结交四方好友,最是少年意气强不羁。
醉里挑灯看剑,拈花一笑轻薄子。
他浑身是刺,所以才要他磨掉尖锐,变得圆滑,再入这玉京场。
萧玉融又想起崔辞宁死去的亲人,二叔给她寻过不少物件,见了她就笑眯眯地点头。
二婶时常招呼她去喝炖好的汤,有了些好菜,也会叫她去吃。
五弟经常帮她跑腿送递东西,前不久还帮着崔辞宁提了食盒来给她。
可是他们都死了。
萧玉融抱紧了崔辞宁,“明阳……”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来承受这些?”崔辞宁哑声问,“我从来不信命,昭阳,我不信鬼神,也不信天地,我只信手里的刀……难道这就是命吗?这是对我的责罚吗?可如果要罚我,为什么要降罪我身边的人?”
他环抱着萧玉融的腰,压抑的哭诉类似于犬类的呜咽。
雨那么冷,萧玉融的掌心抚摸过他湿润的头发。
她闭了闭眼,“不是你的错,明阳,你要相信自己,做自己想做的。”
崔辞宁仰起脸,眼眶泛红,泪水从他眼底涌出来,“我要怎么样,才能变成曾经那样?”
“往事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漫漫何其多,不能停下脚步,停下就会死掉的。”萧玉融说。
她俯首,孤僻的一个吻落在崔辞宁的眉宇。
她轻声说:“往前走,明阳,可以回头,但不能走老路。”
*
为将者,生死置之度外。
留给崔氏悲痛的时间很短暂,短暂到他们都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流泪去追忆,又开始想被抽打着先前转的陀螺一样忙碌。
胜利,乘胜追击。失败,卷土重来。
有李尧止先前没有被他们采取的提醒与决策在,现在他们对李尧止先前在外的声名深信不疑。
崔氏恭恭敬敬地把李尧止请过来,商议了整天的后续事宜和接下来该怎么办。
到了夜半,李尧止才载着一身的露水回了帐子。
李尧止回来时候动作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帐子里也一片漆黑,没有点灯火,安静得很。
萧玉融理应是睡了,她在病中,精神也不好。
李尧止也没有燃灯,而是轻手轻脚地跪坐在萧玉融床边,在他打算伏在床边守着萧玉融过一夜,和衣而眠的时候,床上的人才发出了声音。
“上床睡,这么冷的夜,别一会染了风寒。”萧玉融说。
李尧止轻叹一声,宽衣解带,“殿下怎么还没睡?”
萧玉融依旧背对他躺着,没有回身,“在等你。”
李尧止上床躺在萧玉融身侧,“殿下在病中,该多歇息才是。”
他侧身凝视着萧玉融的背影,萧玉融露出一角肩膀在锦被外面,乌黑柔软的长发散在枕头上。
萧玉融转过身,与李尧止四目相对,“怕我过了病气给你?”
李尧止轻叹:“若是这样,若是我替殿下承担,殿下能不生病的话,那就好了。”
“别说胡话了。”萧玉融张开手,搂住了李尧止的腰,钻进了他怀里。
李尧止体温温热,萧玉融却手脚冰凉。
贴在李尧止身上,他也不嫌冷,反倒是把萧玉融搂紧了些,一只手搭在萧玉融腰背上,另一只手在头上。
将下巴轻轻搁在萧玉融的头顶,李尧止闭了闭眼,“殿下本就病着,先前又为了少将军淋了场雨,不知道多久才能好。”
“照顾我你嫌累了吗?”萧玉融问。
“怎会?”李尧止道,“殿下病一天,绍兖便侍奉一天,病一月,便侍奉一月,病一年,就侍奉一年,直到殿下好了为止。”
萧玉融自嘲般笑了笑,“得亏先前父皇想要给你我赐婚,后来不了了之。不然你岂不是因为我这病秧子药罐子牵连了一生?”
“不要这样说,殿下……别这么说……”李尧止低下头,注视着萧玉融的眉眼,似有隐痛。
萧玉融挪开了视线,“今日议事,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李尧止回答:“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不过他们态度都比往常恭敬许多。”
“嗯。”萧玉融点头,“你先前说的都是对的,他们自然会听你的。”
李尧止笑了笑,“就连崔小将军,今日待绍兖也恭敬了许多,有了好颜色。”
“哦?他往常待你很是不尊重?”萧玉融挑眉问。
“少将军对绍兖与殿下同吃同住一事颇有微词,不满已久。”李尧止如实回答。
这话听了有意思,萧玉融笑了起来,“那他若是知道你还与我同床共枕,岂不是要发疯?”
“少将军应是已有猜测,心中有了答案。”李尧止道。
毕竟帐子里就一张铺了兽皮大床的大床,总不可能李尧止这么久以来都睡地上,地上也没铺什么东西。
但凡是来过萧玉融帐子里头的,有点脑子的,都能知道李尧止和萧玉融是同床而眠的。
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猜测到萧玉融和李尧止的关系。
不过萧玉融也不在乎这个,和李尧止亲昵,只是因为她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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