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他不愿意信?”萧玉融说,“迟早要知道的。”
李尧止笑:“殿下英明。”
萧玉融想了想,又问:“议事那么久,你回来了,那他们呢?崔氏私底下还有事要商议?”
“许是商量要不要把在宣城统御崔家军的事情交与殿下吧。”李尧止说,“毕竟殿下隐晦地提起过。”
萧玉融沉吟:“那你觉得,他们会将虎符交与我吗?”
李尧止道:“会。”
“那就行。”也没问为什么,萧玉融选择信任李尧止说的话。
她贴着李尧止的胸膛,阖上双眸,“早些睡吧。”
“殿下好梦。”李尧止轻声道。
他与萧玉融额头相抵,轻轻蹭了蹭,含了笑意闭上眼睛。
萧玉融含糊不清地回:“好眠。”
正如李尧止所说的那样,崔氏的几个等到李尧止走后,就这厚重的夜色与雪色,自己还有事情要商议。
只不过目前商议的事情陷入了僵局。
崔辞安不同意将虎符交给萧玉融,但是崔辞宁坚持让萧玉融统兵。
“为什么不让昭阳来?先前的事情明明也证明了她是对的。”崔辞宁问。
“你怎么能保证她会一直对?崔家军可经不起第二次错误了,这次再失败,宣城只怕是守不下来了。”崔辞安反问。
崔辞宁说:“为什么守不下来?明明还有五万皇军,大哥,你为什么不肯信任他们?”
他拧眉,“上次的事情明明都已经证明了,经验并不能代表一切,大哥不就错了吗?”
“崔辞宁!”崔辞安厉声喝道,脸色难看。
崔辞宁却依旧执拗地说道:“错了就是错了,为什么不及时止损?明明两军合并就可以致胜,为什么不愿意?为什么不信任昭阳?”
崔辞安拔高了音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难道有这么容易吗?难道就这么把崔家军的身家性命交由他人吗?再说了,两军合并,谁来做主帅!”
“我的意思就是让昭阳来做,大哥你难道听不明白吗?”崔辞宁同样提高了声音,“昭阳她身为公主是最合适的!”
“你还知道她是公主?!”崔辞安脸色铁青。
这两兄弟争执不休,声音越来越高,吓得旁边的一众谋士胆战心惊,生怕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
谋士连连打手势示意这崔氏的两兄弟赶快安静下来。
崔辞安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低了音量:“认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作为崔氏子,别旁人给了些蝇头小利就团团转,不知道天南地北!”
崔辞宁也强压着怒气,“对她尊重点!难道她待你不曾用心吗?”
“我知道她待崔氏和善,带来那些礼物都分发给我们和将士们,足以见用心,但是她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崔辞安怒问。
“你这不是都认为她是真心了吗?还在犹豫什么?”崔辞宁追问。
两人的语速越来越快,崔辞安点头:“是,我是认为她真心。”
崔辞宁:“你就说她是不是对你也以礼相待?”
崔辞安:“对!”
再吵下去就不太对了,那些谋士紧急叫停。
谋士道:“别吵了二位将军,此时内讧,岂不是自乱阵脚?”
“就是啊,吵吵嚷嚷的也不成样子。”三叔赞同。
六弟连忙说:“大哥二哥,你们是不是都赞成对方?”
“半点没有!”崔辞安崔辞宁齐声否认。
六弟闭上了嘴巴。
“你根本不懂昭阳,她和那些人不一样!”崔辞宁怒气冲冲道。
崔辞安咬牙道:“你可别忘了,她先是公主,才是你的昭阳!”
崔辞宁拂袖而去,夺门而出,“反正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
崔辞安看着他的背影,面色铁青,“我看他是被冲昏了头脑!”
一群人在营帐里噤若寒蝉。
三叔插了一嘴:“辞安,辞宁既然真心喜欢公主,何不如他所愿呢?”
“三叔,怎么你也凑这个热闹?”崔辞安皱了皱眉,“辞宁没这个认知,你还不知道吗?公主到底是皇族。”
六弟也小声说道:“大哥,公主她确实很好啊,她还分给我吃玉京带来的点心,我都没去过玉京。二哥也很喜欢她,有什么不好吗?”
“你太小了,你不懂。”崔辞安叹气,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看向众人,“诸位,我们接着讨论吧。就是否将虎符交与公主这件事情。”
第44章 自刎
崔辞宁一冲出帐子,被冷风一吹,脑子就清醒点了。
他知道崔辞安在顾忌些什么,可又气恼崔辞安对待萧玉融如此不信任。
“唉。”他扬起头,看向茫茫夜空里落下的雪。
亲人故友总是越来越少,太少了,打一仗,死一个。
他不希望剩下的在意的人,也会死于猜忌。
罢了,明日再去劝劝吧。崔辞宁一面这么想,一面走向自己的帐子。
今夜的风雪好像有些不同,呜呜咽咽的,像是谁人幽怨的凝噎。
聒碎乡心梦不成。
崔辞宁蹙眉闭着眼睛,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睁开眼看了一眼搁在床边的软甲,目光柔和了一些,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进入梦乡,可这些梦一个接一个,恍然浮生若梦。
他梦见初见时爬树摘风筝的萧玉融,再见大军凯旋时两队相冲,坐在轿辇上安然不动的萧玉融。
直到再一次他们相遇,一见倾心。
某一次他兴高采烈地摘了最高枝头上的花,翻过墙头想要送给萧玉融,却听到萧玉融和侍女的对话。
和李尧止相比的言论,说要他做面首的言论,都显得他手里的花像个笑话。
所以在萧玉融玩笑着让萧皇赐婚的时候,他反应激烈地抗拒。
事情好像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萧玉融开始针对他,也针对崔氏。
他们之间的矛盾在萧玉歇继位之后,上达顶峰。
因为萧玉融的进言,一道圣旨下来,崔氏一连被斩杀数位族人,底下门生被革职查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抄家之后,崔氏的血流遍了玉京,氏族无一不心惊胆颤。
崔辞宁当夜便掀了反旗,连夜带着寥寥无几的族人逃往崟洲。
自此萧崔两姓不共戴天。
他们之间的战争持续了很久,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崔辞宁和萧玉融都想要对方的项上人头。
他们彼此双手沾满对方亲友的鲜血,这样的仇恨,再也回不了头了。
仇恨和鲜血让他们都成为了面目全非的恶鬼,照镜子的时候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崔辞宁带领崔氏投效柳品珏,王氏为利加入,李氏为了身后的家族同样推波助澜。
崔辞宁终于复仇了,可是当他带领着兵士们再次踏入玉京,用血与火洗礼这个让他留下过无数伤心往事的地方,他却又开心不起来。
要杀萧玉融吗?崔辞宁心底一片茫然。
“昭阳长公主府走水!”下属禀报这个消息的时候。
崔辞宁站在原地,仍然茫然。
他像是一抹孤魂一样,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到了公主府。
雪、血、火,三重光芒映照在一起,莫名诡异的凄艳。
满地残红宫锦污,凋零的花落了满地,被这场大雪覆盖。
好刺目的血,好刺目的红,一切都浸润在火色与血色里。
萧玉融倒在地上,旁边一把染了血的剑,而李尧止抱着她,用手死死捂住她脖颈的血痕。
李尧止的眼泪坠在萧玉融的脸上,他拼命捂住那道伤,可是血还是止不住地从他指缝里流淌出来。
只有他哽咽的,痛苦的哀鸣:“殿下……”
王伏宣的轮椅终于穿梭过人海与火海抵达这里,他踉跄着从轮椅上站起来冲到萧玉融身边。
他失神地跪在萧玉融身边,面色铁青,“太医呢?郎中呢!”
“看过了,心脉俱裂,药石无医,我已经让他们滚了。”柳品珏开口道。
“是你要杀她?你不是答应过我,放她走的吗!”王伏宣悲声质问。
柳品珏没有反驳,只是低眸望着萧玉融的脸庞。
李尧止喃喃道:“殿下是自刎……”
“自刎?”王伏宣跌坐在地上,惨淡笑出了声,“她这般惜命的人,到头来是自刎?”
萧玉融鸦青的眼睫战栗着,艰难地抬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幕,却连瞳孔都无法聚焦了。
“绍、绍……绍兖……”她发出支离破碎、含糊不清的声音。
“殿下……”李尧止低下头,凑近了萧玉融,乌长的睫羽凄惶一颤,泪就坠了下来,砸在萧玉融脸庞上。
萧玉融的记忆里,他从小都没有哭过。无论如何,都一样微笑着,坚定又温和,站在自己身侧。
她像是有些恍惚,又似乎是有些迷惑般伸出手,迟缓而颤抖。
冰凉的手轻轻贴上李尧止的脸庞,李尧止扶住萧玉融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殿下。”
在这一刻,他好像还是曾经那个少年郎,所以萧玉融再看他一眼,将这个少年的模样印刻在心底。
萧玉融的气息愈发微弱了,即便是李尧止再怎么捂住她的伤口,血还是一样流走,无济于事。
“对不起……”她轻声呢喃。
她流丽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两下,失去了动静。
她的道歉是对父兄的,是对萧氏皇朝的,还是对某个人的?
这些都不得而知。
李尧止将脸埋在捂着萧玉融脖颈上伤口的手上,无声哽咽。
王伏宣“哈”地笑出了声音,他别过头,火光照耀在他的眼眸里,闪烁着某种光芒。
至于是不是泪光,也没人知道。
柳品珏俯下身,指尖迟疑着触碰到萧玉融的眼睑,又立即缩回了手。
而崔辞宁像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一直僵硬地站在旁边,目睹这一幕。
死亡在混淆视听。
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楚了,因为死亡混淆了爱与恨。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殿下,是我害你至此……”李尧止颤抖着搂紧了萧玉融。
李尧止抱着萧玉融起身。
王伏宣睁大了眼睛,“你想要做什么?”
“我要带她走。”李尧止说。
“她已经死了!即使是这样也不让她入土为安吗?你想带她去哪里?”王伏宣踉跄着站起来,拽住了李尧止的手臂。
李尧止没有丝毫动摇,抽出自己的手,抱着萧玉融往前走,“殿下既然会点燃公主府自刎,就是不想要任何人打搅她清宁。”
王伏宣怒道:“那难道她乐意见你吗?你这样没打扰她?你去做什么!”
“我只是……尽伴读之责而已。”李尧止垂眸,望着萧玉融明妍的脸庞。
他自嘲般笑了笑:“伴读无官职无俸禄,常伴贵人身侧。若是皇子公主,伴读多为世家子弟。所谋所求,不过是那几分亲昵的关系。”
“我只是尽最后一份责,陪她一程。”他说道。
外面不断有人在扑火,可是火舌舔舐上府上珍贵的绫罗绸缎,四周都渐渐燃起的烈火。
这里早就不宜久留。
“诸位还不走吗?不然恐怕会葬身火海了。”李尧止扯出一个笑来。
崔辞宁终于动了,他走到李尧止面前,一语道出李尧止的意图:“你是打算陪她赴死?”
“是。”李尧止坦然。
“不准。”崔辞宁一字一顿道。
“为何?”李尧止问。
这句话把崔辞宁问住了,他顿了顿,盯着萧玉融失去血色的脸。
他咬牙说:“她杀我亲族,我要她死也孤身一人,黄泉碧落,鳏寡孤独!而你,你居然还想为她陪葬?!”
李尧止平静如水地说:“她的亲族也都被你杀尽了,就算我不随她而去,她也不是孤身一人。”
他环视四周的人,“诸位大业已成,万里天梯,尧止也有添砖加瓦之功,却未曾有所求。如今只求一死,也不能吗?”
火势愈演愈烈,灼热的气浪翻滚着,浓烟滚滚,置身在这座曾经金玉满堂如今却摇摇欲坠的公主府里,连生命都岌岌可危。
外面已经有亲卫在喊:“大人!出来吧!”
“快出来吧主君!火势已经不受控制了!”
“火扑不灭了!家主!”
但是崔辞宁依旧执拗地站在李尧止面前,跟他对峙。
“再不走,就真要给殿下陪葬了。”李尧止笑了笑,抱着萧玉融略过崔辞宁身边,往前走去。
旁边三两亲卫焦急地看着崔辞宁,催促他离开:“将军,再不走就真要来不及了!”
“拦住他!”崔辞宁低着头恨声道。
“将军!”亲卫们满脸不可置信和焦虑。
崔辞宁猛地抬起头,“拦住他!”
亲卫们只能低头领命,“是!”
他们执剑挡在李尧止身前,李尧止轻叹一声,空出一只手按在佩剑剑柄上。
此时柳品珏却开口:“让他们走。”
熊熊烈火之中,仿佛连空气都因为这样的热量而扭曲了。
柳品珏看向崔辞宁,说:“算扯平了吗?她杀你,你杀她,又不干李尧止的事。他想做什么,你非拦着做什么?”
“走吧,崔氏就剩那么几人了,你还想把自己葬送进去吗?”柳品珏抬脚,第一个走出公主府,“别到时候,你自己成了她的陪葬品。”
他一走,他的亲兵都跟着一并离开。
有那么一瞬间,崔辞宁确实是想干脆所有人都死在这里算了。
但是柳品珏那句话放在这里,崔辞宁不能再把自己的命葬送进去了。
不然都对不起这些年的恨,也对不起崔氏的血海深仇。
王伏宣也跟着走了,他追上柳品珏,“你是故意的?”
柳品珏停下脚步。
“你故意说那些话,叫崔辞宁不去死?不拖着所有人死?”王伏宣问。
“仇恨最浓墨重彩,支撑着他一路走到这里的是仇恨。现在仇报了,他的仇人死了,他反而不会开心,只会看到茫然。”柳品珏的视线落在了远方。
他冷笑:“我为什么要因为他的茫然,把我多年大业赔上?把我的命搭上?他不惜命,我还惜。”
王伏宣也笑了,“真的是因为如此吗?你敢说自己没有一点私心吗?不是因为不想让崔辞宁跟着她死吗?”
柳品珏沉默了片刻,才回答:“没有。”
“老师。”王伏宣久违地喊出了这个称呼,他又笑了一下,“还是该喊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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