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漪月软禁后, 一直对她忠心耿耿的秦德顺也遭梁贵妃打压贬谪,可这一年多来, 他还是时不时会接济周漪月一二, 给她递药送食物, 传递外面的情报。
“公主殿下快逃吧, 晋军已经攻破了墉都城!”秦德顺惊慌失措喊道。
“你说什么!”
周漪月和齐嬷嬷俱是大骇,周漪月急声问:“那个男人呢, 还有我母后呢?他们现在如何?”
“陛下已经和贵妃娘娘还有一众文武大臣逃走了,现在各宫的宫女太监们都在收拾行囊,公主也赶紧趁乱逃出去吧。晋军如狼似虎,若是被他们抓住,后果不堪设想啊!”
“攻城主将何人?”
“魏溱,此前曾作为使臣来过墉都,此次正是他率军破城。”
听到这个名字,周漪月脑中霎时响过一声惊雷。
她倏然喝道:“嬷嬷,快去收拾行李,我们得赶快逃出去!”
齐嬷嬷也不敢耽误时间,只手忙脚乱装了些银钱还有匕首等防身物。
两人刚踏出禁宫,周漪月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母后还在冷宫!”
冷宫门扉紧闭,周漪月“砰”地一声将门撞开后,见母后正躺在榻上,人已经形销骨立,脸上没有一点正常人的血色。
“母后,你怎么还待在这里?快随我离开!”
周漪月上前拉着她就要往外走,窦皇后迷茫又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却是挣开她的手:“月儿,你走罢……母后不走……”
周漪月不解:“母后?”
窦皇后缓缓笑道:“本宫身为国母,当与国都共存亡,社稷死,本宫亦死。”
周漪月怔住,待反应过来,气到面色发紫。
“母后何其糊涂!简直迂腐至极!”
“那个男人他根本不爱你,他和他的妃嫔皇子们早已逃之夭夭,您却还在这里痴心妄想!”
窦皇后眉眼疲惫,咳嗽了几声,捂着胸口摇了摇头:“月儿,这是母后心甘情愿的,本宫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你带着我逃不出去的,不必劝了,快快离开吧……”
“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母后希望你能活下去,你一人活着,就是整个梁夏国活着。”
“母后累了,只要你能好好活着,母后就没有什么遗憾。本宫当这个皇后当了几十年,生于斯死于斯,也算死得其所。”
“母后……”
她抚上她的脸,脸上尽是留恋和缱绻:“月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母后的意思……去吧,活下去,为了这个国家,也为了你自己……”
微弱的声音回荡在冷宫内,缥缈得像是一阵微风。
言毕,一口乌血顺着她的嘴角淌下,她双目紧闭,直直向后栽去,“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齐嬷嬷声嘶力竭喊着,朝那床榻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磕着响头,额头磕出了血。
周漪月僵硬转身,瞥见桌上那个精致的瓷瓶,里面已经空了。
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母后。
她高居后位而不招摇,做事从不逾矩,阖宫上下无人不顾念她几分恩德。
她对自己一向纵容,即便闯了祸也会帮她默默收拾残局。
她身份尊贵,一人住着整座坤宁宫。
可她身份尊贵,那坤宁宫只她一人住着。
除了祭礼,她很少见母后和那个男人站在一起。
无论何时,她都只能穿着繁重的织金凤袍。
死的时候却一身素净,近乎简朴。
甚至没有资格和自己的丈夫合葬。
周漪月突然很想知道,母后死的时候,在想什么。
是想着自己被困于金殿的一生,还是在想那个凉薄无情的男人。
“公主殿下!”
齐嬷嬷哭得老泪纵横,陡然转向周漪月,朝她重重磕下头。
周漪月恍然回神,听到自己喉咙里艰难发出的声音:“齐嬷嬷,你这是……”
“老奴从小跟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您一出生,老奴便跟在您身边伺候。”
“老奴一生为奴,只知遵命行事,眼睁睁看着您走入歧途而未能阻拦,麻木地替您处死所有的威胁您安全的人,抹除所有您过往所有疯狂的痕迹……”
她声泪俱下:“老奴此生坏事做尽,双手尽是无辜者的血,死后下了阎罗殿定是要滚油锅的。唯一一次生出善念,就是给罪奴阿弃喂下假死的药,还他自由……谁承想,竟成了老奴此生犯的最大过错!”
周漪月双目震颤,还未从母后的死之中缓过神来,齐嬷嬷的话更是要将她拖进深渊。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殿下,您不知道您当初有多喜欢那个罪奴,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皇后娘娘不愿见公主如此痴迷一个奴隶,只好叫老奴秘密处死他,再给您不定时闻安神香。”
齐嬷嬷痛苦闭上了眼:“此香名‘无根’,会将您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抹去……那晋军主将魏溱,正是此前伺候公主的罪奴阿弃,公主殿下,您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在此人手里!”
“老奴怕这件事再无人知晓,如此交代给公主,老奴便可安心随皇后娘娘而去了。”
她再次重重磕下头:“若有来世,再给娘娘和公主当牛做马……”
周漪月瞬间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嘶声大喊:“嬷嬷,不要!”
齐嬷嬷猛地撞上一旁的墙壁,“砰”的一声,苍老的身躯渐渐滑落,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血飞四溅,星星点点溅上周漪月的脸。
她抬手抹向脸颊,手上的殷红刺进她眼瞳,像是要把她的灵魂染成红色。
周漪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冷宫的。
身边全是仓皇逃窜的宫女太监,她跌跌撞撞地跟着人流往前走,双腿凭借本能往前迈着。
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异常模糊,她只知道自己要逃离这座皇宫,逃出京城,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
墉都城硝烟弥漫,街上一片狼藉,断戟残箭还未来得及清扫干净。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走几步便能看到有人横尸街头,有守城士兵,也有身着粗布衣的百姓。
凄厉哭喊声让人听着瘆寒。
周漪月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墉都城内春色正盛,俏丽的少女跨着竹篮沿街卖杏花,吆喝声清脆如银铃。
战火凋敝了墉都城所有春色。
晋军四处戒严,铁靴踏在街上,发除沉闷回响,咚咚踩在人心坎上。
他们挨家挨户排查,街上几乎少有人声,能逃走的一早便出了城,逃不走的便大门紧闭。
周漪月一路躲着巡逻的禁军,正走着,前面一排士兵迎面而来,周漪月眼见躲不过,一个闪身钻进了一旁的巷子。
外面传来一声怒喝:“什么人在那鬼鬼祟祟!”
脚步声近,周漪月捂住自己的嘴,心脏咚咚狂跳,从袖兜中取出一支袖珍弓弩,对准不远处按下机关。
箭正正射中远处墙上一个笸箩筐,发出不小的动静。
“在那边!”
他们循着声音的方向追去,周漪月趁此机会拔脚跑出了巷子。
她扶着墙捂着胸口喘气,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
街上都是晋军,这样东躲西藏不是法子,她得找一处能藏身之处,再慢慢找机会出城。
对了,公主府。
她被幽禁之后,公主府也遭到查封,废弃一年之久,想来不会有什么人注意,足以让她应付一段日子。
晋军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他们一定会南下追杀梁帝,到了那时,她就可以出城了。
周漪月收拾好东西往公主府方向去,谁知还没到公主府,远远便瞧见几支骑兵镇守在府门前。
凌云翻身下马,带了几个甲兵到公主府门前,对他们吩咐道:“你们几个守在这,若是朝珠公主逃回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她抓到。”
“是,属下遵命!”
周漪月浑身寒颤,恐惧让她几乎挪不开步子。
就在她转身欲逃时,胳膊上传来一股力道,将她硬生生拉到一旁。
周漪月惊慌失措,手瞬间摸向随身带的匕首,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公主,是我。”
周漪月定睛一看,闻祁身穿甲衣,做了个噤声动作。
一年未见,他看着消瘦了很多,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不知是不是与晋军交战的缘故。
闻祁对她道:“公主,今日一早我便入宫找你,四处找不见,好在遇上了秦公公,他跟我说你已经逃出宫了,我便在这附近的路上找你的行踪。”
见周漪月神色惶惶,像是离魂一般,他揽着她肩胛轻轻晃了晃:“公主,你听到我在说什么了吗?发生了什么事?”
周漪月神思堪堪落地,仔细打量眼前之人,挣开他放在身上的手。
警惕朝后挪了挪身子,与他保持距离:“闻大人为何要找我?”
“公主?”
周漪月冷声道:“此时晋军四处逮捕皇室中人,你若是将我交出去,晋国人一定会嘉奖你的。”
闻祁怔在原地,默了半响后,苦笑一声:“公主,你信我也好,不信也好,你现在都必须尽快出城。”
你在城内没有容身之地,走在街上无异于自投罗网。那个晋国将军不会不会放过你的,你待在墉都城迟早被他抓去。”
周漪月冷笑:“闻大人,我怎么样与你有何关系?我们白纸黑字在和离书上签了名字,你现在这般惺惺作态又是演给谁看!”
他曾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刻抛自己而去,如今,又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出现。
可她不稀罕。
“闻祁,我这一年来每次从梦中惊醒,面前都是空无一人的禁宫,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
她声声质问,情绪已然崩溃。
母后和齐嬷嬷的死已经将她的神智击溃,如今见到这个辜负自己的男人,那些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委屈和怨恨,一瞬决堤。
闻祁握住她拼命挣扎的手,“阿月,你冷静点,看着我,看着我!”
“过去种种是我负你,无论你如何恨我我都无言以对,也不会给自己辩解。我有很多事瞒了你,但你相信我,我闻祁此生,绝不会对你有半句谎话。”
“我认识的阿月为了活下去能不惜一切代价,绝不是意气用事之人。若你我都能侥幸活下来,你要杀要剐,闻祁绝无怨言。”
周漪月愣住,不解看着他。
面前之人温和坚定又包容的眉眼,似乎与以前那个闻驸马并无区别。
她闭了眼平缓心绪,抬眸,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好,那我再相信你一次,闻大人你要知道,信任这种东西,只有一次。”
“若你再背叛我,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闻祁松开她的手:“好,我答应你,绝不会再背叛你。”
外面又是一阵动静,传来禁军的啐骂,以及粗暴砸门的声音。
闻祁拾起地上脏泥,仔仔细细抹到她脸上。
“禁军现在都聚在东城区,对权贵们挨家挨户上门威逼利诱,逼臣工们服从他们的命令对富商便大肆搜刮财物。公主现在尽快去西城区,那里巡逻尚未森严,应该还有一线生机。”
周漪月眼眶发酸,极力遏制声音的颤抖:“那你呢,你是梁夏臣子,晋军岂会放过你?”
“你放心,这么大的墉都城,仅靠数万晋军难以控制,他们必须留我们这些玖臣工好给他们管理百姓,一时半会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好,我现在就去。”
周漪月正要转身,想起什么,又顿住脚步,满面婆娑看向他。
“洵之。”
她很少叫他的表字,脸上分明是倔强,声音却隐含着恳求。
“我们的孩子,现在如何了?”
闻祁朝她一笑:“你放心,我刚得到军情便将晏儿交给了采莲,让她带晏儿去乡下避难,此时应该已经出城。公主若是能顺利逃出城,就沿着西南方向走,说不定遇见他们——”
“哦对了,我忘了,你还没见过孩子……我,我给他取名闻晏,河清海晏,天下安宁。”
“好,好……”周漪月鼻尖一酸,努力抑住自己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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