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已经一岁了,一岁模样的孩子,跟采莲在一起,与我长得有七八分像……我记住了。”
闻祁赞许点头:“别怕,你一定能逃出去。”
说罢,男人像是再也按压不住自己的心绪,闭了眼,孑然一身消失在转角。
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催促行人速速离去。
周漪月按照闻祁所说往西城方向走,街上果然不再见禁军踪影。
这里的百姓几乎拖家带口逃离出城,哭声、喊声、脚步声,交织成一片混乱景象。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快,安平门还未被禁军把守,那里还能逃出去!”
百姓们霎时一股脑往安平门的方向涌去,周漪月险些被人群挤倒,连忙拦住身旁一辆牛车:“大娘,可能搭我一程,我将我身上所有的银子给您!”
周漪月掏出几两碎银交到那胖妇人手上,妇人见那白花花的银子,几乎瞬间就答应了:“上来吧姑娘,我们得赶紧,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周漪月应了声,几步踏上牛车,车上还有个年岁不大的女童,看着只有三岁左右,灰扑扑的脸,头发上还粘着草枝。
“娘亲,我怕,我怕……”
女娃都啼哭不止,周漪月心里一酸,安慰她道:“小姑娘别怕,别怕,我们马上就安全了。”
“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他现在已经逃出城了,等我们出了城,就再也没有那些吓人的黑甲军了。”
“真的吗,姐姐……”
女童抽嗒嗒流着眼泪,模样好不可怜,周漪月心下一软,将那个小人揽进了自己怀里。
“别怕,我们会逃出去的。”
安平门处人群如潮,老弱妇孺肩挑手提,奔向他们唯一的生机。
牛车艰难移动,距离城门只有几步之遥了。
城门呈巨大弧状,将天光圈成几丈高的形状,映入周漪月的眼瞳。
马上就能离开了。
马上就能离开了。
她按捺不住心中狂喜,就在牛车快要驶出城门时,破空声大作。
数道弓箭如急雨般射过来,落在逃亡百姓周围。
弓箭穿过人的肩胛、腿腹、头颅,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起,人群顿时大乱,鲜血滚落黄土。
“快走!”
周漪月当机立断几步跨到车前,拔下头上木簪,狠狠往牛身上扎去!
黄牛发出剧烈嘶叫,横冲直撞往城门外奔去——
一道飞箭破空而来,“唰”的一声,力道之大,直直射穿牛的脖子!
发疯的黄牛瞬间侧翻在地,挣扎一声便没了动静。
周漪月和车一道跌落在地,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
地面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身披黑甲的士兵将众人团团围住,铁甲铿锵,手持枪戟。
一道高大阴影逼近,将周漪月笼罩其中,她艰难撑起身子,一寸寸抬起目光。
眼前是一匹雄壮的红鬃马,马蹄重重踏在黄土上,荡起尘土,马上男子面容俊朗,目光冷冽如刀,俯视于她。
他将手里弓弩随手扔给一旁士兵,居高临下,声音冷漠而清晰。
“朝珠公主,真是让我好找。”
侵略性的目光压下,周漪月脑中响起一声嗡鸣,四肢瞬间变得麻木。
胸膛剧烈起伏,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扼住她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齐嬷嬷的话仿佛还萦绕耳畔。
“殿下,你不知道你有多喜欢那个罪奴,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晋军主将魏溱,正是此前伺候公主的罪奴阿弃……”
脑海里恍然闪过从前的记忆。
身下马儿发疯般狂奔,她兴奋大喊,身后少年策马赶来,将她一把抱到自己马上——
“殿下你疯了,你会死的!”
周漪月圈在她怀里,脸上还带着兴奋,吃吃笑个不停。
“我喜欢看你在乎我的样子……阿弃,你为什么看着这么害怕,你心里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她轻喘着气,心脏因兴奋而狂跳。
面前的少年似是怔住了,深深看着他,眸中的神采令人沉沦。
鬼使神差般俯下身,滚烫的吻落在她唇上。
她勾住他的后颈,用整个身体感受少年清冽的气息。
记忆如梦境破碎,那个少年的模样一点点变得清晰,与眼前男人的眉眼重合。
骨头和皮肤上传来的痛感让周漪月堪堪回神,魏溱嘴角噙着笑,语调漫不经心:“殿下是想让我亲自过去请你么?”
四周百姓惊恐看着眼前一幕。
“这是朝珠公主,她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我们怎么这么倒霉,要不是她,晋军怎么会对我们下手!”
“是她害死了这些人!”
无数道怨恨的声音射向那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方才牛车上的女娃摇晃自己人事不省的娘亲,号哭不已。
周漪月平静从地上起身,直直对上那个男人的目光。
“你要的是我,这些人是无辜的,放过他们。”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衣袖下的手却是难以遏制的发颤。
魏溱冷笑不止:“这是殿下求人的态度?殿下什么时候生出一颗菩萨心肠了。”
周漪月听着那冷笑,恍然惊觉,自己手上没有任何可以傍身的筹码。
魏溱扬了扬手:“带走。”
轻飘飘两个字,几个甲兵上前,扯着周漪月的胳膊将她粗暴拎起,拿绳子绑住她双手,对待囚犯一样将她拖走。
周漪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梁宫。
此时梁宫里里外外都是晋军,一具具尸体被抬到太和殿前,草草蒙着白布。
横陈的尸体中,周漪月一眼看到了母后和齐嬷嬷,挣扎着想要上前,却被士兵生硬地扯走。
天牢内阴暗潮湿,士兵将她推进其中一处,拿锁链拴住她的手脚,“啪”地关上了牢门。
适应光线后,周漪月环顾四周,有一些眼熟的宫女太监,还有一些品级不高的嫔妃,想来是没来得及逃出被抓回来的。
她所在的牢房没有窗,外面都是晋军侍卫,想逃出去难如登天。
周漪月盘算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想硬逃出去不可能,索性坐在草席上以逸待劳。
一整日下来,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又在街上经历生死一线,整个身体都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不知道那个人想怎么对付自己,希望不要就这样扔在这里让她自生自灭。
眼皮似有千钧重,周漪月闭上了眼,竟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牢门打开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正拾阶而下,传来一阵讨好奉承的声音。
周漪月瞬间直起身,仔细分辨外面的动静。
牢门的锁被咔哒一声打开,为首之人弯腰而入,高大的阴影将整间牢房笼罩。
草枝在他脚下被踩碎,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牢房显得格外清晰。
他朝她所在的位置逼近,周漪月不自觉朝后退,警惕看着这个危险的男人。
他堪堪在她面前顿住,俯下身,半蹲在她身前。
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拂到耳朵后,眼里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
周漪月仿佛被野兽盯上,浑身肌肉绷直,死死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被他触摸的地方一阵战栗。
“没人要的小可怜,只能属于我了。”
意味不明的话,配着男人那张俊美昳丽的脸,说不出的诡异。
“殿下还记得吗,这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在这座牢房。”
周漪月目露惊惶,身子还想往后退,手腕上的铁链却被他一把抓住。
他目光漫不经心,长指轻抚链条,一寸寸向前游移,直至……猛地握住她的手!
铁链剧烈震颤,撞出金石之音。
他强迫她抚上自己的脸:“当年你命人拿着刀,在我脸上刻下奴名的时候,可会想到自己也有沦为阶下囚的一日?”
“阿月,回答我。”
凌人的目光压来,周漪月奋力挣扎,手却纹丝不动。
她抿了抿唇,闭了闭眼,下定决心般:“魏将军,纠结过去的事对你我来说并无意义,我们能好好谈谈吗?”
魏溱轻笑了声,将她手放下。
“谈判是要有筹码的,殿下拿什么跟我谈?”
周漪月忙抽回自己的手,跟他保持距离。疏离的姿态,让魏溱眯了眯眼。
她咽了咽喉,定定看着他:“京城中还有很多手握重权的皇室中人,他们定有人不肯屈服,若是逼急了他们,让整个京城陷入混乱,你们即便攻破墉都城也没有意义。”
“不如让我当说客,我好歹曾经是皇室公主,比你们晋人脸熟,我的话他们更能听进去些,如此能省去你们不少麻烦。”
“将军,这个条件,足以换我一命吗?”
一旁的凌云看着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觉得她简直可以用可怕来形容。
国破家亡,从天之骄女沦为阶下囚,她竟然还能镇定自若地跟敌国将领谈条件。
他不禁多看了这个女人一眼。
她满头青丝散落,双目布满血丝,人看着消瘦了一圈,宽松的粗布衣套在身上,衣领袖口已经被磨出一圈圈的血痕。
想来禁宫这一年不甚好过。
魏溱挑了挑眉,笑道:“殿下果然让人惊喜,即便到了这种境地还能找出破解之法。”
“但我觉得,仅凭这个条件就让我放过你,还不够。”
周漪月心里燃起的希望瞬间灭掉,急声问他:“将军还想怎么样?”
“这个条件可以作为不杀你的代价,可我们之间的账,公主想怎么算?”
他面沉似水,目光阴鸷扫过她的脸。
周漪月攥紧衣袖,声音近乎哀求:“魏将军,如果你想要报复我,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你还嫌不够吗?你要怎么样才肯罢休?”
“谁说殿下一无所有?”
他手中软鞭抵上她的下巴,一路顺着脖子下滑,抵住她的胸口。
“我要你伺候我,在我身边为奴为婢,就像当初——我伺候你那般。”
周漪月惊恐不定看着他。
他竟然,他竟然……
“我不——”
周漪月腾地站起身,“我不愿意”还未说出口,就被人一把撷住下颌。
男人声音森寒:“周漪月,现在你是你在求我,你没有讲条件的资格。”
周漪月咬碎一口牙,绝望和无力感蔓延四肢百骸。
魏溱挥了挥手:“带走。”
凌云吩咐几人上前,不顾她的反抗将人带走了。
周漪月被拖拽出牢房,往朝珠宫的方向走,一路上不少人都听见动静朝这边看过来,有晋军,也有梁人。
她与游街示众几乎无异。
晋国士兵将她带进内殿,里面走出两个侍女,凌云朝那两人吩咐道:“给公主沐浴更衣,不得怠慢。”
说罢,一行人转身走了,宫门重重一声关上。
两个侍女看着躺在地上的女子,辨认了一番,迟疑走上前唤道:“朝珠公主殿下?”
她们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公主殿下,怎么会是您?”
周漪月无力抬头,认出面前的两个人来,是此前伺候过她的雪兰和雪雪。
两人将她搀扶起来,扶到椅子上,周漪月揉了揉酸痛的胳膊,问她们:“雪青,雪兰……你们没逃出梁宫吗?”
雪兰年纪更长一些,上前回道:“殿下,奴婢们是逃了出去,原本是在家中避难,不知怎地被晋军找上了门抓回了宫。”
“奴婢们害怕极了,想着与其被那帮晋军折磨,还不如找根白绫自尽算了,谁知那帮人并没有对我们做什么,只是吩咐我们将朝珠宫打理干净,说是要迎接一位夫人入住。”
雪兰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雪青愤愤道:“我们一开始是不从的,那帮晋军就拿刀威胁我们,奴婢们只好屈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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