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敏之回头看她,淡淡道:“你以为,他是不能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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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声逼近时,景涟娴熟地站起来,开始整肃衣冠。
柳秋正在窗前张望局势:“公主就在那里,别动。”
而后她推开殿门。
这些叛军没有放箭,所以柳秋才敢开门,她走出去,很快又回来,脸上是虚假的怒意。
为首的校尉进来,景涟不识得他,却觉得有些眼熟。
校尉是秦王府中亲兵,入内见只有公主、女官等女眷,竟然还很客气地退了出去,不欲开罪金枝玉叶。
饶是他算得上客气,门口的宫人们都已经吓得摇摇欲坠。
校尉沾血的铠甲,剑锋上滚落的血浆,还有行走间如欲噬人的凶厉,哪里是这些寻常宫人可以承受的。
及至校尉退了出去,殿门从外面喀啦一声锁上,又有两个宫人吓得跌坐在地上。
柳秋先过去对景涟道:“没事了,秦王约束过他们,不准向女眷动手。”
秦王只是要夺位,并不是要得罪满朝上下。宫中女眷少有出身寒素之辈,若是乱军无眼,伤及辱及哪个高门妃嫔,岂不是要与其母家结下难堪。
景涟道:“柳宫正,你说谁能胜?”
柳秋道:“齐王必死无疑。”
没人能预料到秦王竟然备下兵马,准备殊死一搏。
景涟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柳秋说:“太子薨逝后,秦王势大,圣上一直忌惮。”
景涟道:“仅仅如此?”
皇帝对秦王的打压,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柳秋道:“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
景涟侧首:“愿闻其详。”
柳秋道:“秦王的母亲何妃,多年来一直位居昭媛,直到今年为了制衡贤妃丽妃,才晋位为妃,圣上一直对何妃有些心结,不大满意。”
“据说,是何妃曾经对圣上心怀怨怼,冒犯圣上。”
“说来,还与你有些干系。”
景涟拧眉。
柳秋幽幽道:“何妃曾与元章贵妃在潜邸深交为友,后来元章贵妃疯癫薨逝,何妃因而生怨。”
景涟愣住。
她忽然想起,从前那名姓周的女官曾经说过,贵妃薨逝的那日,何昭媛身边的宫女芙蕖藏在扶云殿内,被发现后处死。
何昭媛待她,一直表面亲近、隐怀不喜。
如果,如果,何昭媛与元章贵妃当真亲近到可以为探究她的死因冒犯圣上的地步,那么她会不会早就察觉到自己并非元章贵妃所出。
所以她不喜,她憎恶。
殿外的喧哗声渐渐淡去了。
景涟抬首,正撞上柳秋投来的目光。
其中有怜惜,有慈爱,还隐约藏着更复杂的情绪。
她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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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二十一年冬,皇帝驾崩于福宁殿。
皇帝遗命,传位秦王洵。
当夜,齐王叛乱,后被镇压,身死。
次日,群臣上书劝进。
宫中张挂的红绸宫灯都被取下了,天子驾崩,白绫取代红绸,一切喜气都被冲淡。
整座皇宫覆满大雪,像一座死气沉沉的祠堂。
后宫妃嫔、皇子皇女们暂时还在后宫居住,景涟被送回了含章宫。
她不知道楚王境遇如何,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因为至少保住了性命。
景涟没有机会打探消息,这倒不是秦王针对她。事实上,秦王也没有针对她的心思,因为他连自己的妻儿还没来得及册封,只有生母何妃被封为太后,饶是如此,典礼也一概没有时间举行。
天下已经彻底乱了。
中原各地,起义不断。广南道南人造反,北方宜州定国公世子李桓与裴侯旧部作乱不休,更麻烦的是,一拨打着穆宗旗号的反贼忽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不过短短月余,便已经占据了江南道上下,正向京城攻来。
秦王纵有八条腿,也应付不来这等复杂的局面,只能一面派人镇压,一面派人拉拢,一面遣人安抚,试图分而化之。
然而好像没什么用。
宫中的气氛一天天变得更压抑,充满恐惧。
若只是宫变,宫中的女眷和年幼的皇子皇女还有希望保全自身,但若是王朝更迭,她们唯有死路可走。
含章宫中也不例外。
大年初一的夜晚,后宫没有宫宴,皇宫像一座巨大的死城。
景涟睡不着,坐在窗前听风声。
吱呀一声,窗子摇晃两下,紧接着笃笃两声叩响。景涟愕然,推开窗扇,只见柳秋立在窗下。
“柳宫……”
柳秋一把掩住她的口:“别出声。”
她示意景涟让开,从窗中跃进来:“现在外面的局势,你可知道?”
景涟同时道:“你这是做什么?”
柳秋道:“你有什么打算?”
景涟讶然道:“什么打算?”
柳秋道:“各地皆反,秦王支撑不了多久,江南道那支打着穆宗皇子旗号的叛军已经逼近京城,改天换日就在眼前,什么都不做唯有死路。”
“穆宗皇子?”
柳秋道:“没错,那支叛军自称穆宗旧部,奉穆宗幼子为主君——当然,那幼子是真是假,就见仁见智了。他们攻势极盛,据说其中当真有穆宗旧臣,是以沿途有些州府自知不敌,干脆投降。”
“穆宗旧臣啊。”景涟轻声道。
她想起恒春山连绵的冰雪,幽暗山洞里,太子妃蹲下身,对她说:“我是和你一样的人。”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柳秋看着她,笑了笑。
那笑容里满是怀念。
她以一种极为肯定的语气说:“公主,你知道宁时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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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含绎从帐中走出来。
即使不穿宫装,恢复男子装扮,他的面容依旧秀美如画,只站在那里,就像冰雪中一支亭亭玉立的水莲花。
但没有人敢多留意他的容貌。
所过之处,人人都俯身叩拜,高呼殿下。
“按我们的行军速度,明日就到城下了。”信国公裴颖走过来,恭谨道。
裴含绎静静嗯了一声:“甚好,京城今年大雪,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信国公躬身道:“臣会加以约束,绝不在城中多生事端。”
见裴含绎颔首,他又问:“伪帝送来的诏书,不知殿下意欲如何回复?”
裴含绎道:“烧了,废物而已,不必多费心思。”
信国公犹豫再三:“殿下。”
裴含绎疑惑道:“怎么?”
信国公道:“臣看怀贞在悄悄备马,不知是何意。”
裴含绎哦了一声:“你看见了?正好,不用我再特意知会,今夜我要出去。”
信国公怀抱着一点微渺的希望:“殿下是要去哪里?”
裴含绎无辜地回望:“您难道不知道吗?”
信国公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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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里,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走了进去。
那年轻人年纪很轻,装扮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直到开口才能听出来,他的官话不太标准,其中夹杂着南人特有的口音。
“皇帝陛下。”他说,“我们南人对京城并没有野心,我们更喜欢广南的天气,湿润的泥土,林间跳跃的小鹿,北方太干燥了,这里不适合我们。我们只想要广南的一片土地,想要不受你们打扰,安静的生活下去。”
他笑起来,似乎在竭力模仿一个人,力求连声调都要一模一样,因而显得有些怪异:“如果你愿意答应这个条件,我们就撤走;如果你愿意答应一个额外的条件,我们可以帮你拖住那支逼近京城的叛军,从后面牵制他们,让你可以坚持到北方边军来援。”
“什么条件?”秦王骤然起身。
“一个人。”年轻人说,“你的妹妹,永乐公主。”
秦王道:“郑熙果然是你们的军师。”
“军师一直没有隐瞒过自己的身份。”年轻人诧异地问,“难道你们以为这是假消息吗?我们从不骗人。”
“是的。”他说,“军师说,永乐公主是他从前的妻子,后来和他分开,只要你们愿意交出永乐公主,我们就可以帮你。”
秦王沉默下来。
年轻人离开了皇宫。
秦王从御案上拿起一封信,缓缓拆开。
上面的字迹清隽,落在秦王眼底,却显得如此可恶。
他忽然甩手,重重将信笺抛了出去。
“世家!世家!这就是世家!”他咆哮起来,像一只疯狂的野兽,“什么钟鸣鼎食,分明衣冠禽兽。”
“大厦将倾,他们还在隔岸观火!当年穆宗的承宁变法,他们是都忘了,穆宗的儿子重新登上皇位,世家还有哪个能保全?”
秦王一掌拍在御案上,重重喘息。
尽管他在咆哮,宫人跪了满地,但那种强弩之末、难以支撑的虚弱和恐惧还是从他身体里一点点流淌出来,以至于他跌坐在椅子里时,方才的暴怒已经全部消逝了。
“永乐,永乐。”他喃喃道,“去把永乐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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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秦王意料的是,景涟没有哭闹,也没有恐惧。
她只是深深望了秦王一眼,道:“臣妹领旨。”
不知为什么,秦王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情绪来。但这时他已经无暇仔细思考,只得道:“叛军将至,朕不得已而为之。永乐,你为江山社稷做的贡献,朕都记在心里。”
景涟叩首:“臣妹明白。”
秦王道:“朕会命人为你好生妆扮,今夜派三百军士护送你出城,你放心,待叛军退去,朕还会将你接回来。”
他隐瞒了言怀璧那封信,因为在他看来,世家虽然可恶,但至少不会起兵造反。而郑熙身为南人军师,手中却有自己的兵力,何况他对朝廷衔恨,倘若不安抚下去,说不得便要攻入京来。
至于郑熙恨不恨景涟,会如何待她,秦王并不在乎。
他看着景涟娇美而天真的面容,怀着淡淡的怜悯轻叹一声。
含章宫外的禁卫更多了。
“怕我跑了。”景涟言简意赅道。
柳秋站在她身后,作寻常宫人装扮,看着宫人们鱼贯而入,手中捧着各色珍宝钗环:“那就定在今夜?”
景涟点头:“也只能如此,再晚些,我就真的被送到郑熙手上了。”
她幽幽一叹:“早知如此,我定要心更狠些。”
柳秋抚了抚她的鬓发:“那就这么办。”
柳秋离去了。
景涟坐在镜前,看着镜中倒映出的那张面容,忽而有些失神。
在梦里,太子妃的人带她逃了最后一程,终究没能逃走。
那这一次,柳秋能带她走吗?
她意兴阑珊地垂下眼,将手中那支珍贵的白玉簪抛落。
一声脆响,玉簪跌成粉碎。
夜色降临,宫门紧闭。
皇宫的东角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从这宫女、内侍行走的小门里,驶出一辆华丽的马车。
秦王许诺的三百卫士不知去了哪里,只有数十人护送在侧。
想也知道,他们要将景涟送至南人手中,带的护卫太多,便显得像是另有打算。
兰蕊揭开车帘,冷笑一声。
护送的卫士有些尴尬,只好假作不闻。
马车向着城外驶去,城门无声开启。
景涟端坐车中,默默握紧了袖底匕首。
按照她与柳秋商量的计划,出城之后,柳秋会立刻率人将她劫走,而后并不远去,直接到城外庄子里藏身。
京郊有大片庄园,都是皇亲国戚、名门望族的产业。名为庄园,实际上是仿照旧时的坞堡建造而成,极难攻陷。与之相较,京中那些华丽的府邸却受品级限制,不能修成这般模样。
这也是叛军逼近,世家却毫无忧虑的缘故。
如果攻来的是流民乱军,他们必然出力相助皇帝,因为那些流民乱军毫无远见,不知他们世家何其要紧。但叛军既然打着穆宗幼子的旗号,又有穆宗旧臣追随,很可能便是真的。
这样的出身,必然知晓天下是离不开世家的。
当年穆宗要变法,也要徐徐图之,不能一怒之下清空世家以至朝野无人。今日穆宗幼子若要篡位,同样离不开世家在朝为官。
既然如此,他们何须去为捍卫皇帝的皇位消耗家族力量,只需隐入坞堡之中,待御座上换了人,再坦坦荡荡走出来,重归京城即可。
景涟在这里也有一处产业。
这处产业历来不为人知,是当年她出嫁时皇帝私下补贴给她的,因着景涟出嫁的规格已经大大超出寻常用度,皇帝不好大张旗鼓地另行赏赐,只悄悄给了她。
车外忽的颠簸起来。
惊呼声起,鲜血四溅。
竹蕊兰蕊吓得脸色苍白,依然紧紧护卫在景涟身侧。
饶是早有准备,景涟依然不习惯看这幅鲜血横飞的惨相,她别过头去,主仆三人缩在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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