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晚上回家,简单泡了点麦片吃了,林芳照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又给弟弟拨去电话。
林英耀打小就心眼儿实,什么都听她这个姐姐的,跟她,连谎都撒不好。
今天上午电话那头磕磕巴巴的几句话,林芳照就觉出肯定是有事瞒她。这次电话接通,在她的再三催问下,林英耀才终于说了实话。
今天上午,柳福慧在家,昏倒了。
原本早上吃饭,饭桌上三口人还有说有笑的。吃完饭,林大成和林英耀爷俩,一起去屋后的菜园子里,给长高了的茄秧子搭架子。这活好干,插几根竹竿子、绑绑绳子的事儿,没多久就弄好了。结果等两人一回屋,就见柳福慧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林发成一急,腿脚当即就不听使唤了。幸亏林英耀足够沉着,赶紧叫车把柳福慧拉到了医院。
柳福慧得了这么个病,全家人心里多少都有点心理准备。她醒过来之前,林英耀害怕这次别是有什么不好,远在北京的姐姐别错过了见最后一面,留下终生的遗憾,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打了电话。
结果前后连着三个电话都没打通,他本来还想再接着打,结果柳福慧慢慢缓过来了。
接诊的大夫说,没事,就是身体弱。在家里要多休息,保持好心情,吃点有营养的。
后来,等林芳照把电话打了过来,柳福慧就紧抓着林英耀的手腕对他直摇头。林英耀知道是妈妈害怕耽误姐姐的工作,所以才对着电话编了个谎。
林芳照的手攥了攥,“那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在医院输了液,现在已经回家了,我在家照顾着,你不用担心。”
“那你把电话给妈。”
“好,姐你等一下。”电话那头传来了隐约的走路声,“妈,我姐找你。”
随后,就是柳福慧的声音。
“女儿啊,妈妈没事儿,这么晚了,你吃饭了没?”
听起来,真虚弱啊。
林芳照的心颤了起来,“妈妈,我刚吃过了。”
“晚饭要好好吃,光吃泡的那些东西不行。冰箱里我和你爸爸给你做的那些东西,你别光冻着,赶紧吃了。”
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她吃饭,林芳照听得眼底一热,“妈妈,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
“不难受,没看你给我买的那个靶向药,都多老贵啊,我女儿真是比大夫都厉害,就快把妈妈治好了。”柳福慧话音里有了笑意,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今天是我手脚太笨了,摔了一跤。以后多小心些,躲避着就没事了。”
林芳照的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妈妈……我想回去看你。”
“可千万别,你工作有多忙,我在北京是看见了的。咱家什么根基都没有,什么忙都帮不上你。你一个小姑娘家的,能在北京打拼到这个样子,多难啊。千万不要为了回来看妈妈,耽误了你上进。再说,妈妈本来就没事,你要是回来,妈妈就生气了。一生气,妈妈身上就疼。”
林芳照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妈妈,可我还是不放心你。”
“妈不用你不放心,身边又是你爸又是你弟的,你就安心在外面闯荡。一定要说不放心,也是妈不放心你。你说你自己在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没人给你递杯热水喝。你小时候还低血糖昏倒过,自打那次,妈妈就一直担心你。你说你工作这么累,大晚上的还加班,一旦再自己倒在家里,那可怎么办呢?”说到最后的这个“怎么办”,那语气里已经全是忧虑和揪心了,一害怕起孩子孤身一人没人照应,柳福慧尤其动了感情,“妈妈,是放心不下你这个。”
“我没事,妈,”林芳照努力克制着不去吸鼻子,“我挺好的。”
“你啊,和小戴俩好好处着。那小伙子你爸和我都觉得行。难得你们认识多少年了,知根知底的。小戴对你好,待人接物灵通,模样也精神。我们看着你俩挺合适的,只要你们两个能一直好好的,妈妈就放心了。”
柳福慧越是不停地说“放心”二字,林芳照心里就越是慌乱。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她听着妈妈说这样的话,越听越就觉得身上不由自主地发硬发僵,她努力拦着自己不朝那处想,但却怎么听,都好像是在跟她交代后事。
她心下不稳,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绕着客厅转了半圈,然后对电话那头确认道,“妈,你和我爸真就觉得……觉得我的对象是他这样的,你俩就满意,是吧?”
“可不吗?还得什么样的……”电话那头明显愣了愣,“女儿,你是什么意思,怎么你心里,还有别人吗?”
林芳照被问的也一愣神,“我心里……没别人啊。”
随后便听电话那头笃定道:“那说明老天爷安排好的,就是你俩了!”
林芳照刚想继续说话,手机里却传来了林大成的声音,“阿照啊,晚饭是不是又凑活了?”
“没呢,我吃的挺好的。”林芳照不敢跟爸爸说,晚饭只吃了点麦片。
“自己吃饭,不能糊弄。吃了就早些休息,你妈也累了,让你妈妈早点歇着吧。”
“爸爸,要不要把我妈再接来北京看看?”
“哎呀,这刚从北京回到家呢,不折腾了,路上久了,你妈也难受。再说北京的大专家都给指了路了,人家也说不用老跑北京了。在家里养着,你妈还能好受些。行了女儿啊,你也早些睡,工作太累了,我这就挂了啊……”
那边一挂了电话,林芳照的眼泪,就彻底失去了控制。
刚才妈妈在电话那头有气无力强撑着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比在北京还虚弱。她不知道,是不是病情恶化的更快了。
但在北京的时候,明明看起来也还行啊。
而且,这根本就没过去几天啊!
她查过很多关于癌症病人最后一两年的情况,真是什么样的都有,让她看到胆战心惊。她不敢把妈妈和其中的任何一种情况做对应,无论哪种,都会让她万分心疼、痛苦难安。
晚上,她孤零零地躺在被窝里,怀里紧紧抱着妈妈呆在北京时,专门给她缝的那只小黄鸭。
眼泪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流着,越流越多,一直流到小黄鸭的脸上,把那一块布料,都洇透了。
好像连这个有着大大笑脸的小家伙,都在陪着她一起无声地哭。
第39章 戴守峥,我有事求你。
这个抱枕,还是妈妈照着当年给她买的玩具的模样,缝的一个放大版的。
为了把她和弟弟养大成人,妈妈和爸爸,付出了太多太多了。
她小时候,家里有田,有果园。但是收入不高,维持生活,一直紧卡紧,尤其每年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装钱的罐子就见了底。为了别让孩子们亏着,爸爸会和老家的瓦匠师傅们,一起出去给人盖房子。而妈妈则是自学了裁缝手艺,农闲时,会帮人做衣服,补贴家用。
有一次,妈妈带着她去商店买线轴,她看到商店里新进了橡胶的小黄鸭,圆圆的脑袋,胖胖的身子,就像动画片里面的小可爱。店员阿姨拿起来给她看,一捏还带响。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玩具,真新鲜啊。
但是家里条件不好,买一只小黄鸭得几块钱,如果买了线轴,就没钱买小黄鸭了。
她知道家里不富裕,从来也不跟爸妈要什么。所以店员阿姨问她想不想要,她就立即摇了头。
妈妈和店员阿姨聊天的时候,她就安静地守在妈妈身边,眼睛,却时不时地看向那只被放回去小黄鸭。等妈妈聊完了天,她就扯着妈妈的手一起回了家,半句没提想要那玩具的话。
她记得那阵子,爸爸是和村里的一帮瓦匠叔叔们去挺远的地方干活,一个月都回不了家。所以家里,就只剩下他们娘仨。
那时候她小,弟弟更小,得哄着才能睡。等妈妈终于把弟弟给哄睡着了,就会把电灯泡拉到屋角的缝纫机上方,熬夜给人做衣服。
她就那么不哭不闹在炕上呆着,看着妈妈在默默劳作。
昏黄而温暖的灯光下,妈妈会认真地用划粉片在布料上划线,之后再拿大剪子,认真地裁出褂子、裤子、裙子……
而妈妈一抬头看到她,就会对她笑。
她真的好爱看妈妈笑呀,不光是因为好看——她的妈妈当然好看了——更是因为,妈妈的笑里,全是让她平静的能量。她看着妈妈对她笑,就好像她还躺在舒服的摇篮里,妈妈把小毛毯盖到她的小肚皮上,让她总是包裹在天然的舒适和安全感里。无论摇篮外发生什么,她都不用管,也不用怕。
有妈妈在,再苦再穷,家里氛围都是和美轻松的,妈妈从不会把紧张压抑传导到孩子们的身上。
长大之后,她才知道,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爱笑的妈妈。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愿意对他们笑的妈妈。
原来世上的亲子关系,还能有那么大的不同。
她是这么幸运,也是这么幸福。
她本以为她不可能拥有那样一只可爱的小黄鸭。结果线轴买回来没几天,妈妈就用做衣服赚的钱,去商店把那小黄鸭买了回来,当做一个惊喜礼物,放到了她的小肉手上。
她高兴地一连蹦了好几下,天真地问,“妈妈,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小黄鸭呀?”
妈妈在她的额头重重地亲了一口,“因为我的宝贝女儿,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是妈妈的心头肉呀。”
之后,妈妈还亲手用给别人做衣服剩的边角料,给小黄鸭做了小马甲、小裙子、小夹克……
一直到她长大了,早过了玩儿这种小孩玩具的年龄,那些小衣服和小鸭子一起,都被她珍藏着。
自打她有记忆起,妈妈就总是把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留给她和弟弟。
而如果硬要在她和弟弟中间选一个更被偏爱的,那肯定就是她了。
是的,妈妈向来更宝贝她这个女儿。
记忆里,爸爸是个急性子,年轻时很有脾气。不过,除了偶尔揍一顿调皮不听话的弟弟,他并不对家里人发火。这脾气只是让外人知道,林大成虽是个好人,但也绝对欺负不得,更别想着欺负他的妻小。现在是岁数大了,脾气才慢慢绵了下来。
而妈妈,却一直是耐心温和,柔中带刚,从不抱怨,也从不屈服。
妈妈是六十年代生人,极聪明又好学,写得一手好字,考试经常拿第一。但在那个年月的农村,没饿死就已经算命大了,庄稼人的孩子,几人敢奢望一直念书?所以姥爷一直供着妈妈念到初中,在当时,都已经算同龄里念书多的了。
但是之后,就再也没能力供下去了。妈妈身前有哥哥姐姐,身后还有弟弟妹妹,一家子的老老小小,也都要活啊,哪有那条件只供她一人念书。
但凡那时条件能更好一点,妈妈肯定会有更广阔、更精彩的人生的。
妈妈初中辍学之后,就开始帮着家里在生产队干活,赚工分养家。之后嫁给了青梅竹马的爸爸。有了两个孩子之后,偶然的一次机会,妈妈从一个外地城里的亲戚那里,得到了几本服装裁剪的书,回来翻了翻,就看会了。
那些让人眼晕的画满了线条、写满了数字的裁剪图,她看了看,就会了。
之后,爸爸用给人盖房子赚的钱,给妈妈买了一台缝纫机,还有一台码边机。妈妈自己支起个摊子,就能把裁缝的活做起来。
妈妈平时人缘好,做事认真从不糊弄,手艺也着实出众。来找她做衣服的,慢慢就多了起来。
给人量尺寸,她能一边和人聊天,一边量,等所有尺寸都量完了,才一齐记到本子上。
过来做衣服的,一看妈妈一下记那么一大串不一样的数字,都很惊讶,“福慧啊,你这是长了几个脑子啊?”
妈妈只管笑答:“反正,就是记得住啊。”
林芳照动辄被夸聪明,但她真觉得,自己的脑子,是赶不上妈妈的。如果妈妈有机会受到她这么多的教育,肯定要比她还厉害得多。
而她和弟弟能念这些书,都是在妈妈和爸爸的坚定支持下,才实现的。
她上初中那阵子,当地有些中专会来他们中学招生,说能早就业,早赚钱养家。每年都有考不上高中的去念。
她回家学给大人听,说自己也有点动心。妈妈和爸爸听了之后坚决反对。他们的女儿优秀异常,拿全校第一稀松平常,如家常便饭,是一定要读高中,考大学的。只有念大书,去大城市,才能开大眼界,才能冲出农村有更好的未来。他们让她别去想别的,只管读,只要她念得动,他们俩砸锅卖铁都会供她读下去。
后来,她终于考上了令人艳羡的名牌大学,弟弟也上了高中,之后也拿到了大学文凭。
而真正居功至伟的妈妈和爸爸,从来都只以这两个孩子为荣,却半句不提他们有多辛苦。
人,真的是很神奇的动物。
父母越是不提自己的付出,越是无私,反而孩子们越会把这些记得牢牢的。等到他们长大了,他们会有着无尽的动力,愿意替渐渐老去的父母,撑起一片天。
所以,她和弟弟在独立了之后,都在以自己的能力上限,去回馈和反哺。 她为了将爸妈接到北京,拼尽了全力。而弟弟在开养鸡场后挣了第一笔钱,就拿来给爸妈盖了宽敞气派的新房子。
可即便这样,他们姐弟二人,仍然都觉得,还可以对父母更好。
报答不完的。
他们给她的,怎么可能报答完?
妈妈和爸爸一起,给了她这样刚柔并济的性格,这样出类拔萃的脑力,这样充满活力的体魄,这样厚重扎实的人生底色……哪一样不是无价的财富?哪一样不会让她受益终生?
然而,如今,这个她此生最温柔的呵护者,最耐心的倾听者,最坚定的支持者,给了她无限包容和呵护,无尽的最无私之爱的妈妈啊,生病了。
还是那种……很重很重的病。
可是,她这么好的妈妈,明明,才只有五十四岁啊!
多少古稀的祸患,仍在活蹦乱跳;多少耄耋的奸邪,依旧耳聪目明。
可她这么好的妈妈,却连过个六十岁的生日,几乎,都不可能了。
甚至离人生的一个甲子,尚且还有那么多年。
为什么这么早?
怎么会这么急?
凭什么偏偏,是她的妈妈!
那阎王手里的生死簿,莫非是胡勾乱画的?
那些她不知自己修了多少心,才给强行熄灭了的不平不忿,又不受控地再次复燃。此时此刻,她多想世上所有的因果都严丝合缝地一一对等。
善因得善果,恶因逢恶报。
好人万年长,坏人堕地狱。
她真恨不得立即变成孙大圣,下到那幽冥界,哐哐砸烂一整座森罗殿,再扯烂那张生死簿,强销了柳福慧这一名号。
但是,她并不是能上天入地的孙大圣,她只是肉体凡胎的林芳照。
无能为力。
记忆中和妈妈相关的点点滴滴,渐渐汇成了河流,冲垮了她理智的堤坝。
不管她这个女儿多不愿面对,妈妈,就是生病了。
不治之症,无药可救。
哪怕是她所能买到的最好最贵的靶向药,最多,也只能延长两三年。
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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