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小夫妻,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年纪不大,但都不瘦。男孩尤其胖,看起来 200 斤打不住,女孩,至少也有 150 斤了。
等女孩都吃完了,男孩才开始扯开一个汉堡自己吃,女孩给他让座,他也不坐。
两人都是笑着看对方的脸说话,声音不大,温温和和的。
邵燕飞坐在旁边,一时觉得心里挺暖的。
她在这边看过几次大夫,没事也会观察一下周围的病患。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她总觉得这些要做试管的夫妻,比在外边其他地方看到的夫妻,感情,好像更坚固一些。
其实也可以理解,当生育障碍这么大的难关横亘在面前时,很多人,可能不等走进生殖中心的大门,就选择放弃牵手了。而愿意共同到这里一起渡劫的,总得需要相当的感情基础,才会有能量去共同面对一道又一道的关口。
“只想要个孩子”,和“只想要跟这个人生的孩子”,对于面对生育难题的人来说,绝对不是同一件事情。选前还是选后,可能就意味着选择终结婚姻,还是选择一起求医问药的漫漫长路。
其中的差别,堪比霄壤。
而身边这对小夫妻,给她的,就是这种愿意同甘共苦的感觉。
男孩吃汉堡的时候,女孩一边递可乐,一边跟邵燕飞聊天,“姐姐,你是哪的呀?”
“我家就在北京了。”邵燕飞柔声答道。
女孩立即满脸羡慕,“哎呀,那真方便呀,我们来这一趟,请假、食宿,就别提有多折腾了。”
邵燕飞也只能随声应和着,这时她要是来一句“我们家的确方便”,那真就离找打不远了。
对多少生活在北京的人来说,这个城市能挑出来的毛病太多了,房价高、出门堵、落户难、气候糟……但一到看病,尤其是需要顶级专家解决疑难杂症的时候,就显出这块地皮的方便和值钱了。
如果从她家打车到这医院,15 分钟就够了,坐地铁、公交,也只需几站地。
而像身边的这对外地小夫妻,拖着拉杆箱、大包小包地来一趟,看诊一次其实也就几分钟,看完了之后,就得再大包小包地拖回去。
就为了这几分钟,来回,可能就是几千里。
而来看生殖科的,有几个能只看一次呢?很可能还有下次、大下次。这意味着多少个往返,邵燕飞不敢想。
上次在诊室外候诊,她还遇到了个南方过来求子的大姐,当时就坐在花格裙女孩不远处的座位上。
大姐手里装病历的袋子,厚到能有几公分,真不知是做过多少次检查,经历了多少次失败,才能攒出那么厚的满满一袋子。
那大姐对邵燕飞说,她已经 40 多了,先前的孩子没了。好不容易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她想和老公再要一个。现在她这个年龄,已经是他们家要孩子最后的窗口期了。当地医院技术不行,所以她干脆辞了职,她老公也全力配合她,两口子已经在这医院对面租了房子,不怀上绝不回去。
要不是邵燕飞亲耳听到的,她是根本想象不出,对于有些人来说,要个孩子竟会这么难。
更让她触动的是,这位大姐经历了至暗,却仍然内心柔软。她说,失独家庭的痛苦,她不希望任何人再尝到了。孩子没了那阵子,她就跟疯了一样,要不是她老公一直守着她、安慰她,她可能就随孩子去了。
当时邵燕飞被这大姐说的眼睛发热,在进诊室之前,她真诚祝福这位不容易的失独母亲,一定能心想事成。
一回想起那些见闻,邵燕飞心里就忍不住感慨。
“姐姐,你是做几代的?”
邵燕飞被女孩从回忆中唤回来,她想了想,“我还不知道要不要做试管呢。”
“哦对,你刚才说了,是查输卵管。”女孩把可乐递给老公喝了一口,继续道,“我们俩得做三代。我们老家做不了,所以我们就直接奔着最好的医院来了,少走弯路。”女孩回头看了眼丈夫,“我们这个真挺难的,唉,就当是老天爷,在考验我俩吧。”
其实对这几代怎么划分,邵燕飞也没做过什么研究,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于是她跟这女孩多问了一句,“妹妹,三代是怎么个情况呢?”
“三代是最麻烦的,一代最轻松。”
“具体怎么讲呢?”
“简单点说吧,一代就是女的有问题,比如说输卵管堵了,精卵遇不到;二代就是男的有问题,比如说活性不行,精卵不结合;三代就是染色体有问题,像我们这种的,单凭自然结合,很难出正常胚胎。当地医生的水平不行,只能来北京,找最牛的专家了。”
“哦!”邵燕飞不禁佩服起来,真是三言两语就能把这么复杂的问题说清楚,让她一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却也立即心疼起这对胖胖的小夫妻。明明看起来都好好的,怎么能赶上染色体有问题,那岂不是每个细胞都带着毛病?这还怎么能要出来正常的孩子啊……
这时候,邵燕飞看到了楼梯口上来的人,她立招起了手。
吴家盛不等她起身,就大步跑到了她身边,“没着急吧,晚了十来分钟。”
邵燕飞看着吴家盛的裤脚上还沾着水泥,心里一阵难受,“吃没吃饭?”
“吃了,你吃了没?”
“我吃了,在公司吃了过来的。要不要再给你买点东西吃?”
还没等吴家盛说话,一直在旁边站着的胖男孩,朝吴家盛递过了肯德基袋子,“大哥,你吃不吃汉堡,我买了好几个。”
吴家盛心里一暖,一看这热心的大男孩都这么白胖了,手里还拿了半个汉堡往嘴里塞,他连忙笑着摆摆手,“谢谢你小兄弟,我吃过了。”
吴家盛又低头看着邵燕飞,“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办?”
“等过一会儿,我们到手术室外面等着叫。现在还不到时候,那边没座位,我们先在这坐一会儿吧。”
说着,邵燕飞就要给吴家盛让座,吴家盛按着邵燕飞的肩膀没让她起来,自己站在一旁,陪着妻子聊天解闷。
其实,吴家盛根本没顾上吃饭,是空着肚子赶过来的。
上午,新来的油工老王,刷墙偷工减料,被人家房主的爸爸给撞个正着。
老王为了省事,竟然把房主提前买好的底漆,全都给倒进了下水道,只刷面漆糊弄事儿。
照这个样子,他刷之前的屋子时,搞不好也是这么干的。别人看了空桶,只以为是用完了的,哪知道是被倒掉的。
这次他正往下水道倒着呢,正好被过去拿东西的房主爸爸,给抓了个现形。
不刷底漆的墙面,刚装修完时,看起来和刷过的,是一样的光洁平整。但没了底漆的附着作用,过不了多久,就会开裂和爆皮。
房主爸爸这老爷子,是个懂行的,当场被气到不行。已经刷完的墙,也觉得肯定是没刷底漆,当即闹着全部返工,要铲了重刷。
吴家盛本来是在另一处房子忙活。一听老爷子打电话说那边出了问题,便赶紧赶了过去。一到现场,被人家骂个狗血淋头不说,还被迫答应返工,把所有墙皮铲掉,自己买好料,重新按照应有的装修流程,把所有墙面重刷一遍。
一顿拉扯过后,吴家盛好说歹说才算安抚住。一看时间,已经中午了,他根本顾不上吃饭,就赶紧赶到了医院,生怕邵燕飞一人在这边着急上火。
他这一路猛开,那五菱面包都要开散架子了,还是比他俩约的时间,晚了一刻钟才到。他忍不住庆幸,总算没耽误什么事,只是心疼妻子,一会儿,就要上手术台了。
第46章 通则不痛,痛则不通。
突然间,身后似有慢悠悠的电锯声响起,几个人瞬间都不说话了。回头一看,原来是斜后方的一个男子,打起了呼噜。
那男子靠着椅背,身前的地面上,放了个特别长的大号登山背包,塞得鼓鼓的,一条腿蜷着,另一条腿伸着,两手扯着背包肩带,像是疲累极了,正仰着头张着嘴,鼾声是越来越长,越来越响。
一见周围的人都回头看向这边,男子身旁坐着的短发女子,连忙满怀歉意地双手合十,“抱歉抱歉,刚下的高铁,昨天他还熬夜加班,实在太累了。”说着,就轻轻地晃了晃那男子,男子停了鼾声,费力地抬了两下眼皮,随后侧了侧脑袋,又继续不顾睡相地睡着了。
花格裙女孩立马问道:“我们也是刚过来的,你们也是来做试管的吗?”
“我已经怀上了,是过来复查的。”短发女子语气轻快。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人都来了精神,纷纷扭头看她。
花格裙女孩一听很兴奋,“是在这里做的吧?”
“嗯,就是在这做的。”
“几代呀?”
“二代。”
“几促几移?”
“一促二移,第一次着床失败,是第二次才成的。”短发女子两手搭在肚子上,“我们今天这次过来复查,如果专家放话可以从生殖‘毕业’了,我们就能在老家转产科了。”
“哎呀,真好啊。”花格裙女孩一脸羡慕,随即朝这短发女子伸出了手,“姐姐,快让我沾沾喜气儿吧!”
两个陌生人的手,隔着座位,紧紧地握了起来。
短发女子安慰道:“放心吧,这事儿就是熬人,考验决心。半途而废,肯定就没戏了,坚持下去,不知道哪次,就成了。”
“我们俩是总也怀不住,刚查出是染色体出了问题那阵儿,我俩都绝望了。”花格裙女孩眼睛红了起来,“后来在网上找人问,知道北京这家医院三代技术好,就来了。”
“这里好多三代的都成了呢,你们只管坚持到底,就能胜利。”短发女子继续鼓励这个很紧张的女孩,“我上个月第一次看到两道杠时,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我们家这位,”她指了指旁边还在梦见周公的丈夫,“哭的比我还凶。”
邵燕飞一下子想起来,刚才花格裙女孩说过,做二代的,应该是男方有问题。那这位丈夫当时那么激动,完全就可以理解了。
这些促啊移的,对邵燕飞来说,都是陌生的名词。她还在试管的门外徘徊,身边这两个女人,则一个是即将经历,另一个已见曙光。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未来要经历的不同阶段,但是听起来,都不是一蹴而就,颇为波折。
她心底也起了波澜,总之,祝福她们吧。
这时,她手机定的闹钟响了,她抬头看了眼吴家盛,“到点了,咱过去吧。”
起身之后,她不忘祝福刚才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姑娘一切顺利,然后就和吴家盛一起,往手术室的方向走去。
手术室门外已经等了很多对夫妻,应该都是约在下午这批做造影的。
一旁有个高个女孩,一脸紧张地碰了碰邵燕飞的胳膊,“姐,打不打麻药呀?”
邵燕飞也没做过这手术,“我也不明白呀,听大夫安排吧。”
另一个看起来年长点儿的女子向前探身,“肯定不是全麻,要全麻的话,就不让吃饭了,这也没提前说不让吃东西。”
邵燕飞和高个女孩都跟着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年长的女子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那些男家属,低头轻声道,“我听人说,做完造影之后的两个月,特别容易怀。”
高个女孩好奇,“是吗?为啥?”
年长的女子想了想,“大概是……被造影剂给疏通开了吧。”
高个女孩继续问:“那这手术到底疼不疼?”
年长女子摇了摇头,“不好说,我也没做过。不过我同事来做过,她是两侧通畅,她说一点都不疼。”
“哎?”高个女孩有些不解,“可我查的说,有人特别疼,那是为啥?大夫下手轻重的关系?”
“我觉得,搞不好是……”高个女子抱起了手臂,“痛则不通,痛则不通这是不太懂医学的患者之间,进行的猜测和交流,不能作为科学的评判依据。该手术的痛感和多种因素有关,比如造影剂推注速度,个人耐受程度等,因人而异。。”
邵燕飞除了默默地听着,也不知该怎么参与这些话题,她甚至都不知道能问些什么。不过她也的确发现,在医院听这些病友聊天,还真是能收获不少。
没过多久,手术室门开了,护士叫患者进去。
门外的这些老公们,一个个的,全都化身成了包包架子,手提的、肩背的、斜跨的,各种款式的女士包包,都上了男士们的身。
吴家盛抱住邵燕飞,拍了拍她的背,“我就在门外了,别怕。”
邵燕飞反倒安慰起吴家盛,“有啥可怕的,过会儿就出来了,你到候诊室坐着歇一歇,别在这门外站着了。”
吴家盛一直目送着邵燕飞进了手术室,等里面的护士关上了门,就与其他的丈夫们一道,被隔绝在了门外。
门外等媳妇的这些男人,挺多都在看手机,个别的倚在墙上闭目养神。
有个还直接坐到了地上,开着电脑,不知是在打电话对数据还是什么,语气全是焦急,应该是在手术室门外办起了公。
门里是妻子,门外是生计。
这操蛋的中年。
但吴家盛着实没多少精力去感慨,他是又饿又渴,嘴唇都有些发干,正想着去自助贩售机买瓶水,电话就响了。
一看来电的人,他的头立马就大了。最开始那一瞬间,他真想给电话摁了不接了,等缓口气,再打过去吧。
但是不能这么意气用事,他还是拎着邵燕飞的包,往人少的楼道边走了走,然后划开了手机——
“您放心,您放心,肯定给您解决好。”
“等我们给您重新施工时,欢迎您在旁边监督。”
“料都不用您管,肯定买最好的。”
“师傅肯定换,换最好的。”
这个电话有五分钟,吴家盛只插了这几句话,剩下的,就全是听那边机关枪一般地骂他。
来电话的不是房主家的老爷子,而是房主本人。肯定是听老爷子回家,学了情况,一时情绪激烈,骂人的话、威胁的话,好一顿情绪输出。
没办法,谁让那不争气的老王,能做出那么缺德的事。
这家装修他是挣不了几个钱了,搞不好还要倒贴。已经刷了的墙,肯定也得铲了重刷。
这老王是吴家盛当年刚到北京时,在工程队里认识的。那时候吴家盛高中才毕业,就是个小孩子。这老王比吴家盛岁数大,吴家盛为省钱舍不得吃饱,经常饿肚子。有次吃饭被老王发现了,曾掰过半个馒头给他。
多年前,老王已经回了老家。现在突然想来北京打工,挣点零花。听说吴家盛自己当工长了,就毛遂自荐。
吴家盛总记着那半个馒头,而且老王当时干活,的确也还可以,所以就用了老王。
谁知道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老王,能变成这样。
那小区是个大型的老小区,房子置换频繁,交易量大,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装修旺季,小区里还有两户的装修是包给吴家盛的,就等着材料进场了。
如果在这个小区口碑臭了,不光今年,以后,也别想干了。所以一定要把问题解决到让房东满意。
他去自助贩售机买了个蛋黄派,外加一瓶水。蛋黄派两口就吃下去了,水也几口喝掉了半瓶。他想了想,又给老王打了个电话,让他把他刷过的所有墙面都铲了。工钱肯定是要扣的,而且是铲完墙面才能拿到剩下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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