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凤娘抬头看:“也不知道哪位是老夫人?”
这间房里坐着站着几个人,各个打扮华贵,形容雍容。
满屋的人一下就笑了,最中间的夫人惦记着体面,只死死咬住唇角,旁边的拿手帕掩嘴,最侧面那个年轻的笑得捂着肚子弯腰。
下面的小丫鬟们就不顾体面了,各个笑得前仰后合,还有个小的一屁股蹲在地上,“哎呀哎呀”个不停,惹得又是一阵笑声。
“好一堆猴儿,不许戏弄客人。”还有一道碧纱橱,内里传来一把带着笑意的声音。
从碧纱橱进去,才看到杜家老夫人。
杜家老夫人头发半白,因着是居家并未梳高髻,也没有穿戴太多首饰,只家常簪了几根金竹叶桥梁钗,穿了竹青色衣裳,舒舒坦坦靠在靠枕上,是个富贵人家好太君的模样。
宓凤娘却不见礼,纳闷问旁边人:“你们这回可不能戏弄我,赶紧带我去见老夫人。”
旁边的丫鬟面露急切:“这可是我们老夫人。”
“我不信。”宓凤娘不紧不慢,“哪里有这么年轻的老夫人,莫不是老夫人的媳妇在这里戏弄我们市井人家没见识呢。”
一句话惹得屋里又是大笑。
老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显然极为受用这等话。
等再三确认了这就是老夫人,宓凤娘“啊呀”一声就上前:“您可得给我讲讲保养的方子。”
老夫人笑得皱纹都少了几根,脱下手腕间带着的瓜果如意金手串,又摘下一枚纯金缠丝钗就给了叶盏和玉姐儿两个:“算是我给两个孩子的见面礼。”
叶盏一瞬间就懂了宓凤娘刚才那般夸张是为了什么。
叶盏:……
娘,奥斯卡欠您一个小金人。
第46章
金银,在宋代很珍贵。
一来抵御外敌要花费银钱买马屯田,二来邻国热衷于使用大宋银两导致银子大量出国。
像叶盏他们市井用的就多是铜币结算。
黄金更是贵中之贵,一两金折合十两银子①。
所以老夫人送她们的礼物极为珍贵,
这瓜果如意金手串是将黄金铸成甜瓜、寿桃等各种果子的样子,再用一根五彩丝绦系起来,大约能有半两。
纯金缠丝钗虽然是一根只在钗头细金丝缠丝的素钗,但重量也不轻。
叶盏接在手里大约估量了一番。宋朝一斤官秤大约是现代的650克,这样估摸两个金饰品折合现代就能有70克,按照500元的金价计算,总共是三万五千元。要按照宋朝的金银稀缺性,应该价值还要更高。
这算是宓凤娘的……演出费?
这么贵重的礼物叶盏不敢收,她赶紧推辞:“来拜见老夫人本来是给您请安,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玉姐儿也跟着推辞不受。
老夫人板起脸:“莫非是嫌我老婆子?”
她旁边的孙媳妇笑着把叶盏摊开的手阖上,开玩笑道:“收下吧,别等我家老太君反悔了,又收回去。”
“收回去也值当。”宓凤娘凑趣,“沾了老夫人的福气和长寿,就算收回去也让这两个小的受用不尽呢。”
惹得老夫人又笑:“你不怪府上买了你女儿做奴仆就好。”
“得谢谢府上调教得她好呢,如今进退自如,满街坊谁不羡慕我有这么个好女儿?还不是沾了府上的光?”
再说起从前家里也是殷实地主,大儿子和二儿子也跟着读书,识得几个字。
杜老夫人和夫人听到这里倒收敛了些笑意,多了些敬重:“原来府上是清白耕读传家。”
农户在古代自然算是清白人家,乡下地主供子孙读书,若是考中便可鲤鱼跃龙门,自唐以来高门陨落寒门崛起,官场上有不少官员都是这么起的家,就连杜家也是如此,如今还在乡下各处有田庄呢。
大夫人把先前那些轻慢收起来,叫丫鬟再看茶。
再听宓凤娘讲这些年如何寻女、经历的各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一时叫杜家上下都听入了神。
老太太、大夫人她们自然是有阅历,能体味到其中苦涩。
年纪小的少夫人、小娘子们则是闺中寂寞,未曾听过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把这个当话本子听个稀罕。
旁边服侍着的丫鬟婆子们则是感怀身世,她们有被家人卖掉的,也有被拐走的,一时都被这家父母感动,又怀恋自己父母。
宓凤娘又有个好口才,活灵活现,说到难过处满屋子的太太娘子跟着掉眼泪,说到搞笑处全屋跟着笑,活像汴京最大游乐场所象棚的女说书。
“孩子到我们府上也是造化。没想到兜兜转转修成正果,可见积德行善必有菩萨保佑。”杜老太太听了一番故事,双手合十,先谢过诸天神佛。
宓凤娘试探着跟了两句:“是呢,也有街坊说是要拜谢神灵呢。”
“不错,心诚则灵。”老夫人频频点头。
得知老夫人笃信佛教,宓凤娘立刻满口称赞汴京城里几处著名的寺庙灵验:“我前几天刚去几处庙宇拜过,各个都是好地方,说也奇怪,我原本心神不宁,睡也睡不好,吃也不吃好,谁知进去拜了一趟之后便觉心里的不痛快都散去了,回来倒睡了个好觉。”
进寺烧香要爬山涉水,还要攀登各种山门台阶,回家后累得倒头就睡,当然没心思再烦闷了。
“哦?”老夫人果然来了兴致,“你居然这么虔诚,惭愧惭愧,老身也就寻常在家供奉,不如你这般上心。”
“有人太功利,什么教都信,我倒是觉得,不如只信一样,所谓心诚则灵。”宓凤娘说得头头是道。
叶盏和玉姐儿对视一眼:……
如果没记错的话,宓凤娘明明把汴京城里道教、佛教、摩尼教、拜火教都拜了一遍,不拘哪个宗教样样不落……
那边厢老夫人和宓凤娘越说越投机,两人便交流起汴京周围那些有名的佛寺:铁佛寺、大相国寺、景德寺。
宓凤娘明明也就去了几次,却如数家珍:"大相国寺寺庙肃穆,铁佛寺有好吃的素斋分发,景德寺里一株银杏,据说好几百年了。"
还满口称赞叶盏:“我家盏儿还在大相国寺做了一场斋饭,寺里的小香弥说比寻常好吃。”
“哦?”杜家老夫人惊讶,“大相国寺的素斋不错,若得他那里师傅们称赞,想必滋味不错。”
“那是当然。”宓凤娘一脸自豪,“还有信众当场请我家盏儿去做饭。陶编修家老夫人寿宴,便是我家盏儿掌勺。”
“那一桌素宴让所有人惊叹不已,事后又有好几位食素的夫人请我家盏儿去掌勺,她们都说我家二姐儿一手手艺能让素食都比肉食滋味更浓厚,如今那个吃斋的圈子都以寿宴是我家二姐掌勺为荣呢。”宓凤娘吹得眉飞色舞。
明明只是去做菜,在她渲染后听起来倒像是那些人求着叶盏做菜一样。
说来说去老夫人也来了兴致:“不知是何等手艺……”
“祖母今日午膳还吃了别人送来的点心,怎得又不认了?”杜三娘子顺势撒娇。
“说的是那道点心?倒是不错。”老夫人仰起头想了想,“香软的,夹了各色果馅夹心的?”
“正是。”杜三娘笑道,“叶盏将方子给了我,回头我叫厨房做出来后给祖母送过去。”
孙女孝顺,老太太笑得更加舒心:“既是点心做得好,下月家里昙花开时要请些亲眷过来,还要劳烦你家做几道点心我好送人。”
“这值当什么,您发话了我家自然是赶紧备齐。”宓凤娘胸膛拍得震天响,“您放心吧,这些肯定布置妥当。”
比起叶盏,杜家老太太倒更喜欢玉姐儿。
这却是连宓凤娘都没想到的。明明盏姐儿更加成熟稳重,进退有据。
叶盏想想,恐怕是玉姐儿单纯澄澈,满心满意盯着待客的点心吃,更像是孩子。老夫人一辈子见惯了淑女和功利之人,如今老了返璞归真,自然就更欣赏天真之人。
上行下效,怪不得三娘子院里最受抬举的是天真活泼的石榴。
老夫人将玉姐儿带到身旁,问她爱吃什么、家常都做什么,笑道:“你家这个女儿,瞧着倒不错。”
“是不错。”宓凤娘说起女儿自然自豪,“我家三个女儿各有各的好。”
不过她转念叹口气。
“怎得叹气?”老夫人果然问。
宓凤娘便赔笑:“我家几个女儿也是个能干的,只不过只一桩,我到底是庄户人家,家里只会教导她们粗浅识得几个字,要再吟诗作对就不能了。今天来到府上,看着老夫人跟前孙女们都是难得一见神妃仙子一般的女娥,想必是随了您。我看了这些女儿家也生了熊心豹子胆,想要教导自家女儿也学个贵府女儿家一两成气派,但总归请不起女先生,不知府里教导小娘子们可有什么法子?”
脸上羡慕的神色一览无余。
这话是搔到了痒痒处,既恭维了老夫人基因好,又赞美了杜家教育好,杜夫人平日里最自豪教导女儿教导得好,当即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便是看书做诗自己看书也使得。”
当即吩咐几个女儿:“你们当日诗词开蒙的书本怕是用不到了,白放着倒让虫蛀了,不如翻出来送给这位宓婶子。”
宓凤娘忙起身感谢:“我今日,可真是来打秋风了。”
老夫人眼看晚饭将至,索性留着宓凤娘吃了顿饭:“我家都是寻常菜式,你吃吃看与你女儿手艺比如何。”
席间宓凤娘自然是大惊小怪,处处恭维了老夫人一回。
等吃完饭喝茶时,老夫人已经能亲亲热热挽起宓凤娘的手了。宓凤娘也亲热挽起她臂弯:“要不是小的出身贫寒,一定要斗胆拜老夫人做个干姐姐。”
“我这年纪,你要认也是认干娘。”老夫人乐呵呵。
“您虽然老说自己年纪大,可我瞧着咱两人年纪差不多。若是认个干娘说出去,别人还当我为了钱财做吕布呢。”宓凤娘说得面不改色。
叶盏毫不怀疑再待几天,娘能掏空老夫人大半的家产。
偏这时候听外面通禀:“回老夫人,四少爷下学了,听说您这里有客人,要过来看看。”
叶盏心跳了跳。不由自主攥紧了正拉着玉姐儿的手,玉姐儿纳闷瞧了妹妹一眼。
几个姑娘面上神情不虞,大房人丁稀薄,排序不分男女,大夫人生了她们三个女儿后小妾才生了个四少爷,自小就被宠得如宝如珠,没少得罪这些姐妹。
大夫人神情却不变,反而一脸慈爱,好像真的是发自内心疼惜这个儿子:“快去厨房端一碟子点心给少爷垫垫,别饿着了肚子。”
老夫人则摇摇头:“告诉他不许,外客里有女宾,被他冲撞了可怎么办?”
又训诫大夫人:“你也平日里多管教着他,别一味偏疼他。”
大夫人赔笑:“是媳妇愚钝了,总觉得老爷和我膝下就这么一点根苗,难免骄纵了他。”
老夫人摇摇头没搭话,倒是跟宓凤娘解释:“是我的孙子,听说了有客来凑凑热闹。”
三娘子扇着扇子嘴角带笑,心里却在骂,哪里是来凑热闹,多半是听说来了对姐妹花来看,四少爷惯常喜欢跟丫鬟们搅在一起,丫鬟们都说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她却觉得那人不过是个色中恶魔。
宓凤娘却会接话:“老太太这么有福气,孙儿这个时辰刚苦读下学,这诰命是不是又得往上加?”
惹得老太太高兴不已。
等喝完茶,宓凤娘看着老夫人流露了疲态,识趣得起身告别:“不敢打扰老夫人休息。”
她这么有眼力见,老夫人更喜欢她:“你既然喜欢裱画的缎子,就叫她们给你拿半匹,那是宫里流出来的贡品,回家做棉袄外披也成。”
又吩咐手下人:“我们既吃了宓婶子送来的菜蔬,也回赠几口袋我们自己庄子送来的干货。”
刚才说到南北干货,杜老夫人听了三娘子送了叶盏半盘子干货让店里生意大好,一时觉得脸上有光,便道:“这有何难,回去再给你装上些,不值当什么钱,都是自家庄子晒好送来的。”
还叫人送几把掉下来的孔雀尾羽给宓凤娘:“鸟身上掉下来的毛,不值当什么,给宓婶子带回家插花瓶好看。”
杜家老夫人开口了,下面的媳妇、孙媳妇当然是跟着凑趣。
这个说好要送几件旧衣裳,那个从腰间解个荷包。各个都有表示。
从老夫人房里出来,叶盏掏了些银钱买通了带路的仆从,顺路探望了花园里扫地的孙婆子,当初中暑就是孙婆子先发现的她。
孙婆子年老体弱,看见叶盏过来探望,眼皮子阖动,高兴得连连说“好好,”
上次叶盏往杜府送东西时也给她送了两提油纸包包着的点心,这回看见就知道孙婆子,将点心吃完后,油纸整整齐齐铺平压在炕席下面,捆绑油纸包的麻绳都洗干净晾干在木窗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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