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的伯父荀彦作为新任家主上前恭敬谢恩。
白天刚谢完恩,晚上就躲在灵堂痛哭流涕,嘴里不停骂着:“该死的!”
皇帝昏庸无能,国家积弱已久,百姓疾苦,国库空虚,泱泱大国竟找不出几个得用的能臣武将。
若非如此,老爷子也不会年近花甲还要一路颠簸赶去北边支援前军,更不会因为等不到粮草援兵,靠意志苦撑一月后,力竭而死了。
这样下去大周迟早玩完,老爷子从前期盼的盛世,永远也不可能到来。
该死的狗皇帝还有脸派人过来,谢他妈狗屁的恩……
在骂遍赵氏祖宗十八代后,他伯父才注意到年幼的信王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
长辈们都去休息了,只有信王还留在灵堂守夜。
信王盯着平日里威严不苟言笑,其实会偷偷躲起来发脾气哭闹的伯父,道:“皇帝不行,那就换一个。”
他的伯父约是哭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有多大逆不道,还顺着问了句:“换一个,换谁?赵家人就没个像样的。”
信王答:“我。”
这简单直接的一个字回答,让他的伯父吓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等缓过神来,立刻把他关进祠堂思过。
他的伯父告诉他,绝不能有这个念头。这是不忠是不义,他年纪小不懂事说错话,跪在祠堂里好好思过,等想通了再起来。
他的伯父觉得他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什么苦,只要跪上几个时辰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可他的伯父料错了。
信王连着被关在祠堂里跪了十数日,跪到膝盖皮开肉绽,晕死过去也没改口。
他的伯父见他执拗,便威吓他,荀家人不能有这种想法,如果他还坚持己见,那就滚出荀家。
他伯父料他这回应该老实了,十一二岁的年纪,离开荀家他要怎么活?
可他伯父又料错了。
即使跟荀氏断绝关系,他也不改。
他伯父想,行,断就断吧,他倒要看看这臭小子什么时候回头求他。
可他伯父还是料错了。
第一年,听说他被荀氏除名后,流落街头,夜宿桥洞过得很是凄惨。
第二年,他得军中副将赏识,谋得一份肥差。
第五年,他有了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军队。
第七年,他的实力迅速攀升,很快堪比一方霸主。
第八年,他重新回到荀家,从年迈的伯父手里接过荀氏家主之位,一手重振了四分五裂的荀氏。
第十年,皇帝为了拉拢安抚他,破例封他为王,赐他封地。
他似乎在封王那一年偃旗息鼓安分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人以为他得到了身为臣子最高的权势和荣耀,而归顺了赵氏。
第十三年,储位之争爆发,他率军北上,攻下皇城。自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从来没有一刻放弃过自己的信念。
跪到皮开肉绽昏死过去不会,被家族除名与家人断绝关系不会,流落街头成为过街老鼠也不会。
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到死也要坚持自己的信念。
赵锦繁原先觉得,这则秘闻多少有些夸张和杜撰的成分在里面,如今了解了一些与信王有关的事后,倒觉得有九分是真
的。
她继续翻阅着信王的战绩,一直看到深夜。
发现信王作战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快、狠、准,几乎没有一场仗超过一个月,最快的甚至只要几个时辰。
除了两年前的平川战役,他足足花了三个月之久。
按理说平川那场仗于信王而言并不是很难攻克才对。
事出反常必有因。
赵锦繁深思片刻,决定抽空去查查那年平川发生过什么,或许能从中找出答案。
她总觉得这个答案对她很重要。
次日一早,成王府的人便过来催促赵锦繁前去参加成王世子的洗三礼,千万别误了吉时。
赵锦繁应下了,换了身正式的装束,按惯例先去给皇帝老爹侍奉完汤药,然后带着皇帝老爹的贺礼,去了成王府。
那孩子一出生就被封了世子,她父皇还亲自为那孩子取了名,依祖制大周皇子皇孙满周岁方可取名,父皇为那孩子破了例,可见重视。
赵锦繁记得自己是到五岁才有的大名。
在此之前她都只有一个乳名叫阿臻。
五岁那年,他的父皇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她还没取大名这回事,请礼部替她拟了名。
她母妃看见礼部拟的“锦繁”两字,眉头深锁,不见喜色。
那些受父皇宠爱的皇子们,名字里都带有美玉之意,比如六皇子锦瑜,十皇子锦璇。
锦繁算是怎么个意思?
她母妃气得砸了一堆东西,赵锦繁却很高兴。
“福贵,我有名字了!”
这是件高兴的事,福贵看上去却很难过:“您这是有了名字就忘了兔子!”
“那当然。”
锦繁锦繁,锦绣山河,繁华盛世。是个很好很好的名字。
赵锦繁到了成王府,从辇车上迈步而下。
成王府门庭若市,赵锦繁由王府管事引着入了席。
二皇兄成王故去后,府里的一切都由王妃及其母家温氏打理。
成王妃被前来道贺的人簇拥在中心,她身边坐着她的兄长温涟,如今温氏的家主,世人口中温文尔雅、道骨仙风的翰林学士。
现任在位的冯相即将致仕,传闻温涟会继任相位。
温家与西南荀氏交情匪浅,且有了成王世子这层关系,信王想扶持自己人上位也顺理成章。
成王妃忙着应酬来宾。
只是个刚出生小儿的洗三礼,几乎京城所有叫得上号的权贵都出席了。
刚被封为衍王的十皇弟跟在成王妃身边,应勤地问这问那:“阿嫂,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六皇兄昭王在旁边白了他一眼,暗骂:“趋炎附势。”
赵锦繁奉上贺礼,皇帝老爹给的是一箱他幼时用过的金银器玩,送这些东西,包涵了传承之意。
成王妃见到这份大礼,眼前一亮。
在坐宾客谁都明白这份贺礼意义非凡,先是朝成王妃道喜,紧接着又意味深长地朝赵锦繁看去。
赵锦繁在众人的注视下,打开她带来的礼盒。
里面是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长命锁,她用心选过的,触手生暖,寓意极好。
她取出长命锁,亲自替那孩子戴上,温柔地笑道:“好玉辟邪压惊,愿你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成王妃扯着唇角笑了笑,吩咐奶母将小世子抱开。
赵锦繁回了席面上坐下,冷不防听见身后有人低声议论。
“堂堂太子就送这么块破玉,未免太寒碜了些吧?”
“你也不想想,他从前又不受宠,现在又那般不尴不尬的,他那能有什么好东西,能拿出块玉就算不错了。”
“我说你们说话好歹避讳点,人家就在前边,你们也不怕被他听见。”
“听见了又能怎样?谁都知道他……”
本来就是被拉来顶包的,现下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也到了下台的时候了。
那些人正对着她送的礼挑刺挑的起劲,信王的贺礼到了。
他本人并未到场,只是派人送了贺礼过来。
成王妃还没打开礼盒呢,底下就有人开始吹捧起信王用来装礼的盒子。
什么木料珍贵啊,雕花精致啊,一看就与众不同。
赵锦繁抬眼瞧了瞧,没看错的话,那只是一只普通的木盒。
成王妃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下打开了礼盒,然后从里头取出了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长命锁。
赵锦繁愣了愣。她怎么也没想到,信王竟和她送了一样的东西。
席面忽然间一片安静。
方才出言调笑她送破玉的那几位仁兄,此刻脸色异常难看。
尤其是在信王派来的人好巧不巧还说出和她差不多的祝词时,现场诡异尴尬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赵锦繁欣赏了一会儿在座诸位丰富多彩的脸色,淡笑一声。
那位信王说不定意外有温柔的一面呢。
没过多久,席面上的气氛缓和了下来,那群人又开始引经据典,以另一种刁钻的角度赞颂信王送玉一事。
总之,同样的礼同样的心意不一样的人送,是要区别对待的。
赵锦繁闷闷灌了几口酒,觉得这场宴会甚是无趣,离席去了附近花园散酒气。
席间众人欢快的笑声时不时从远处传来,赵锦繁醉意上涌,静坐在园中小亭,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听见有人在哭。
哭声似乎是从内院方向传来的。
成王府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好日子哭?
赵锦繁循声望去,在不远处的假山后发现有位妇人在哭泣。
那位妇人穿着华美衣裙,姿色平平,那双手上却长了不少茧子,不似养尊处优惯了的样子。
赵锦繁想起之前听到过的一些传言,猜测这女子应该就是温涟那位神秘的夫人。
那位夫人像是遇到了伤心事。
赵锦繁犹豫了会儿,走上前去。
“抱歉夫人,或许打扰到了你。”她从袖中取出一块素帕,轻轻递给那位夫人,温声劝道,“不过哭太久,一会儿眼睛该疼了。”
那位夫人愣了愣,抬头朝赵锦繁望去,瞥见她亲和的目光,下意识放松警惕,不自觉地接过她递来的帕子,道了句:“多谢。”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没等她开口,内院的婆子便带着几个护院找了上来。
那婆子认出赵锦繁,俯身行礼:“老奴见过太子殿下。我家夫人身子不好,家主吩咐让夫人在内院好好养病,夫人身子未好不能受风,老奴特来请夫人回屋歇息。”
赵锦繁道:“这样啊……”
那位夫人得知赵锦繁身份后微微一怔,朝她投去复杂的目光。
很快那位夫人就被带回了内院。
赵锦繁望着那位夫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洗三礼结束,赵锦繁去了趟藏经阁。
来到存放各地历年战事详解纪要的书架前,找到有详细记录当年信王出征平川战役经过的那一卷册子。
整场战事的经过看上去无甚特别的,不过有一点她十分在意。
于是她又去翻了战事发生那年的《平川县志》。
一本薄薄的小册,她整整翻了两个时辰,最后目光落在一行不怎么起眼的小字上。
赵锦繁想她大概知道为什么信王那场仗会打那么久了。
她想过千千万万个缘由,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简单纯粹的原因。
若真如此,这位传言中和忠孝节义四个字扯不上半点关系的反贼信王,倒是个真正具有荀家风骨的人。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她继续翻阅了与信王那二百八十九场战绩相关的所有记录文书,细致到连信王打完第二百场胜仗后睡了几个时辰都一清二楚。
三天三夜没合眼,差点给自己看吐了,终于确定她的想法没错。
自从那次洗三礼后,东宫变得愈发冷清了。
福贵说起前日淑妃寿宴那事,气就不打一出来。
“那淑妃办寿宴,连帖子都没给您送,平日里跟她无甚往来的温家人她倒是都邀上了。您说这像话吗?”
赵锦繁坐在廊下翻着书,道:“这也无可厚非。”
父皇大限将至,淑妃为了自己和家人能过得好,选择站队罢了。
福贵道:“说起来,那日温氏主家的人几乎都到齐了,就连那位也来了。”
赵
锦繁合上书页,看向他:“那位是哪位?”
福贵回道:“当然是温涟那位夫人了。”
“听闻那位夫人手段了得,农女出身相貌平平,却让全京城贵女眼中第三难攻克的高岭之花为她折了腰。”
赵锦繁颇为好奇:“这还分名次呢,温涟是第三难?那第一第二是谁?”
福贵道:“第二嘛,是定国公府的楚世子,您最熟的。您也知道,他那脾气,姑娘见了就怕。”
“这倒是。”赵锦繁对此没有异议,“他这个人难搞得很。”
“那第一呢?”
福贵眼神微妙地朝赵锦繁看去:“您啊。”
赵锦繁懵住:“我?”
“至于您最难被攻克的原因……”福贵犹豫着道,“他们说您虽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但看上去过于瘦弱,那方面不太行的样子,应该不喜欢女人。”
赵锦繁:“……”
“那信王排在第几?”赵锦繁最近满脑子都是信王,顺嘴问了句。
福贵道:“没有排名,听说是因为没有被攻克的可能。”
赵锦繁:“……”
“不提这个了。”福贵道,“方才说到温涟那位夫人,听说她因自己的身世而自卑,常躲在家中不愿见客。”
“不过温涟从不计较她的出身,对她极其爱重,便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办法去替她找来。”
“如今温氏借信王之势在朝中如日中天,大家都说那位夫人好命,从农女一跃成为未来宰辅之妻,麻雀变凤凰。”
赵锦繁不置可否。若真过得好,那位夫人就不会哭得那般伤心了。
主仆二人叙完话,赵锦繁继续翻书,手上新长的冻疮擦过书页泛起一阵刺痛。
正值寒冬,眼看着仅剩的那点炭快用完了,还没有人送新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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