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宴上她顾不上吃,尽喝水了。闻见饭香忍不住抿了抿唇,掀开辇车车窗朝外望去,见辇车正途经长阳殿。
赵锦繁默默闭眼,装作没看见没闻到。
然而一盏茶后,她站在了长阳殿门外。
长阳殿外没有守门的宫人,赵锦繁抬手叩了叩朱红大门上的铜制狮头门环,清脆的叩门声没入沉寂夜色。
没过多久沉重的大门嘎吱一声,从里往外开启。一位头发花白半佝偻着身的老太监慢悠悠走了出来。老太监眯着眼看了又看
,好半天才看清来人是赵锦繁,缓缓屈膝行礼。
赵锦繁赶紧让他免礼了,道:“听闻仲父旧伤未愈,朕一直记挂在心,正巧路经长阳殿,便想着来探望一二,劳你进去通传一声。”
那位老太监伸着耳朵往前探了探:“您说什么?老奴没听清。”
赵锦繁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等了好半晌,那位老太监反应过来:“哦哦……您记挂他……想他……”
赵锦繁:“……”
少了几个字,这句话味道就变得不太对劲了,赵锦繁连忙纠正他:“朕不是这个意思。”
她看了眼老太监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叹了口气,言简意赅道:“总之我要见他。”
“哦哦,您要见他是吧?好好,老奴一定替您传达。”
老太监连连应声,转头进了院子,走到荀子微身边,温吞吞地禀道:“陛下来了,她说……说什么来着?哦哦,她说……说……她要你。”
荀子微正在切菜的手不自觉一颤。
赵锦繁站在殿外等了不久,听见门内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她朝里望去,见荀子微披月而来,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一时让人晃了心神。
回过神来,荀子微已快步走到她身前,正垂眸望着她。隔着半臂距离,赵锦繁听见他凌乱的呼吸声,莫名生出几分慌张。
手足无措间,她肚子不合时宜轻轻叫了声。
赵锦繁赧然,面色微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荀子微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带她进了院子。
月华似霜莹白如玉,院前长廊盏盏明灯高挂,整片院落在灯火照耀下渡上了一层暖融的光。
熟悉的石桌上摆满了各式令人垂涎的菜肴和……两副碗筷。
赵锦繁看着石桌上的两副碗筷一阵出神,笑问:“殿中今日有客?”
荀子微盛了碗热气腾腾的米饭给她,回道:“没有。”
赵锦繁“哦”了声,思绪飘然,眼神一晃瞥见灶台旁多了两只从前没有的黑色坛子。
“那个是?”
荀子微道:“酸萝卜。”
赵锦繁微愣,想起那晚在她殿门外,他问她明天想吃什么?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记得上回害喜的时候很想吃酸萝卜,便随口说了这东西。
荀子微道:“你最近口味偏酸,我多腌了一坛酸梅,平日烹饪可用来调味,亦可做解腻的酸梅饮。”
赵锦繁轻轻“嗯”了声,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荀子微正替她码菜的那只手上,低头闷声吃菜。
荀子微问她:“今日做的这些还合口吗?”
赵锦繁连忙回道:“这些菜味道都很好,只是做起来实在费时,多谢您的款待,有劳了。”
“不要紧。”荀子微道,“就当是谢你在我离京那段时日费心照看我养的兔子。”
赵锦繁:“……”
如果他不提,她都已经快忘了自己前段时日,仗着他已“死”,企图霸占他兔子这件事。
他回来以后,赵锦繁是打算把兔子还回去的,不过他说养在紫宸殿也一样,他会时常过来看看,于是那群肥兔最后还是留在了紫宸殿。
荀子微留意到她不怎么自然的神色,淡笑了声,不再提兔子的事,只是道:“你若是一定要谢我,便帮我做件事。”
赵锦繁问:“何事?”
第31章
荀子微要的谢礼,对赵锦繁而言并不难办。
他在回京途中伤了眼睛,连日赶路加上熬夜批阅公文,眼睛状况一直不见好转,视物模糊且看不清过于细小的东西。
御医交代他当下应少费神用眼,不过每日送来的成堆公文仍需处理。他便要求赵锦繁在他眼睛复原之前,每日来长阳殿替他诵读公文,代笔书写公文回执。
“自然可以。”赵锦繁答应了他的要求,不过她又多问了一句,“此事您请别人来做不也一样,不一定要我来。”
荀子微却道:“非你不可。”
赵锦繁问:“为何?”
荀子微理所当然道:“我的伤因你而起,你该负责。这是其一,其二我批阅的每一本公文,你私下都会过目,我的行事习惯你最清楚。我想这件事应该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对吗?才智天下第一的陛下。”
赵锦繁:“……”
次日早朝过后,赵锦繁依约去了长阳殿。
春光明媚,院中小池泛着粼粼波光,荀子微靠坐在池边带蓬的小船上,正闭目休息。他身旁的矮桌上,摆放着尚未处理完的公文。
赵锦繁迈步走近,听见他轻浅规律的呼吸声,未去打扰他难得的清梦。
她动作极轻地捧走船上的公文,坐在不远处的藤椅上先行翻看起了公文。目光流转间,扫见荀子微的侧脸,视线在其上微作停留。
人之长相七分靠父母,三分看天意。他的相貌无疑是父母与天工强强联合之巧作。
即将为人母,赵锦繁有的时候也会想,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将来会是什么模样?是会像她还是像孩子的父亲。若是像她,那必然是粉雕玉琢极好看的,若是像孩子的父亲……
赵锦繁不再继续想下去,低头专心翻阅公文。她将这些公文一一过目,按轻重缓急分别摆放好。
荀子微小歇过后,睁开眼见她在旁,微愣片刻,起身走去厨房替她盛了碗事先熬好的酸梅饮,而后坐到正对着她的藤椅上。
赵锦繁整理完手边的公文,捧着酸梅饮嘬了口,酸劲醒脑,她抬头看向他道:“这些公文朕分成了三份,分别是琐事、常事、要事。其中这琐事多是些贺您归朝以及歌功颂德的废话折子,一会儿朕会按您以往的习惯一一处理。”
荀子微颇感兴趣道:“怎么处理?说来听听。”
赵锦繁道:“比如张永写的这本折子,通篇都是对您的歌功颂德,辞藻华丽但没什么实质内容,这要是换个人,见有人如此肯花心思褒扬自己,必定大喜。但于您而言,看这种折子只会觉得是纯纯浪费时间和精力,既然他还有闲功夫拍这种马屁,那就给他找点活干,人尽其用。您放心,一会儿朕一定找个重活给他干。”
荀子微望着她扬唇轻笑起来。
赵锦繁瞥他一眼:“您笑什么?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陛下说得十分对。”荀子微道,“我笑是因为想到了,如果按照你的习惯,你会怎么回复这封折子,颇觉有趣罢了。”
赵锦繁挑眉:“那您说说看,朕会怎么回?”
荀子微道:“你大约会回,闻卿之夸赞,朕心甚悦,朝中竟有似卿这般知朕之心者,朕甚感欣慰。朕亦觉卿才德兼备,乃众臣楷模。现朕遇一棘手难题,纵观朝野,唯有如卿这般的国之栋梁股肱良臣,方能胜任此务,解朕之忧……总而言之每一句话都漂亮的无可挑剔,又不给人留任何退路。”
赵锦繁笑着承认:“您总是最了解我的。”
荀子微却忽然止了笑。
他对赵氏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先帝赵庸既多情又无情,说他多情是因为他后宫佳丽三千个个都爱过,说他无情他又无情得很彻底。
仅仅因为司天监说刚出生不久的九皇子生辰时刻不吉,倘若过于接近恐会毁他气运,他就能当作没有过这个儿子。
他未必不清楚这是后宫争风陷害的手段,只是乐于看一群女人为他斗得你死我活。明明是一句无稽之谈,只要一查就能查出端倪,他却宁可相信万一是真的,反正他儿子多也不缺这一个。
因此从赵锦繁满月到她年满十八为止,赵庸几乎不曾主动去看过她。时间一久,她母妃便觉得是她连累自己失宠,也厌弃了她,将她丢给了奶母抚养。
那位奶母在她十岁那年便过世了,之后的日子,她便同那位奶母的女儿和养子,也就是如今跟在她身边的如意与福贵两人,一起相依为命。
整个赵氏宗族无一人将这位不受宠的草包皇子放在眼里。与她相关的消息少之又少,因为根本无人在意。
唯一
被人熟知的是一则笑料。
说的是她五岁那年,六皇子锦瑜因玩耍而失足跌倒摔伤手臂,先帝赵庸心疼之至,彻夜在旁陪伴。草包九皇子有样学样,自己跌倒弄得满手血,跑去找赵庸说:“父皇,您能不能也抱抱我?”
当然她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怀抱,而是被赵庸当众斥责她荒谬,小小年纪不学好。六皇子趴在赵庸肩头笑她脑子有病,次日这件事传遍了宫里,宫人妃子们都笑她:果然是个傻的。
不过在这之后再没有类似的笑料出现过了。
她在宫里的处境并不是很好,没有能依靠的人,为了把日子过好,她学着去说讨人喜欢的漂亮话。被人拒绝次数多了,她就学会了怎么说话让人无法拒绝。
被偏爱之人,是学不会讨好别人的,比如她那位口无遮拦的六皇兄。
此刻赵锦繁正整理那堆琐事折子,荀子微垂眸看见她的手。那双手虽然白皙整洁,但看上去并不像金枝玉叶的手。
他记得那双手的触感并非很柔软,手指上藏有常年刻苦练字习箭后生出的薄茧。
赵锦繁把无甚意义的琐事折子剔除后,公文便只剩下了一小半。
执政者希望广开言路,多听取不同的声音。不过君心难测,许多官员唯恐上奏的言论一个不小心,触怒执政者而遭到贬斥,每逢上奏,不知该写什么,说上头的好话总是不容易出错的。因此每回总有那么些歌功颂德不知所云,浪费彼此时间的公文。
赵锦繁感叹,有时候并不是站得越高,就能看得越多越远。
荀子微看了眼手边剩下的公文道:“继续吧。”
赵锦繁应了声,从中抽出一封急件,翻开道:“这封折子来自澶州,其中言道,今冬气候寒冷,黄河河道积冰严重,如今眼见着已入春,气温回暖,上游显见冰雪消融之迹,然下游地处北方,较之上游偏冷,冰层固封。澶州与滑州等地,河道狭窄且河岸土质疏松,倘使上游的冰化得快,下游河道积冰未化,堵塞河道,致使上游水位上升迅速,出现武开河,则恐有决溢之灾。”
荀子微问道:“这封公文可有随附都水监近月余用水尺丈量水位的记录?”
赵锦繁答:“有。”
荀子微道:“念给我。”
赵锦繁将水位记录一条一条念给他听,他听完后眉心稍松,道:“单从近月余水位记录来看,情况尚可,然则此事干系重大不可掉以轻心,接下来我说你写。”
赵锦繁应下,提笔将他说的一一记下。
他细致分析了倘使决溢可能造成的后果,例如人员伤亡,农田、桥梁、水道的损毁等,光是人员伤亡一点就细分为直接受水灾溺亡,水灾救护兵夫的伤亡,灾后受疾疫而亡,受饥而亡等等。
为避免造成严重后果,请都水监继续严密监测水位。如有需要,在开河期间,调派兵役前往下游破冰。另一方面,倘使真有决溢发生,做好紧急应对之策,首先撤离沿岸民众。并写函致户部,提前确认澶州、滑州一带粮仓余粮情况,以便出现紧情之时调度……
除此之外还需考虑后续黄河堤坝加固事宜和水利开发相关的种种问题。
一封简单的报事折子牵扯到民生社稷的方方面面,等处理完这封这封折子已接近晌午。
荀子微起身准备两个人的午膳,赵锦繁靠坐在藤椅上,继续念折子给他。
她翻开一封新折子,看向荀子微道:“接下来这封折子是京兆尹所呈,您要不要先猜猜看,这封折子呈奏之事与何有关?”
荀子微道:“科举。”
“的确是。”赵锦繁好奇,“您是怎么猜到的?”
荀子微道:“今春大事无外乎黄河开河与科举。从你的语气听来此事干系不小,且大概与上一封折子无关,所以我猜这封折子多半与科举有关。”
“说吧,所奏何事?”
“上面写说,春闱将近,赴诚山无名碑前考生云集,人头攒动,有两名考生因几句口角打了起来,推攘间引发人群动乱,有不少人被踩踏受伤,好在官府来人及时控制住了场面,并未出现严重伤亡。”
赵锦繁看着这封折子,若有所思,问荀子微道:“赴诚山无名碑是何地?朕从前似乎没听说过这地方。为何春闱将近,会有那么多考生去那里?”
荀子微回她道:“赴诚山原本只是城西一座无名小山,传说有位考生在入考场之前,路经这座不知名小山,一时兴起在山头一块石头上题词一首,抒发其青云之志。没过多久,他便高中进士,之后官运亨通做了高官。这块石头就是后来的无名碑,每逢科举便有不少考生前去碑前沾喜气。而且据说这块无名碑还有别的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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