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那次考试出了大问题,这次加试无人敢再从中作梗。加试结束后,考生名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位状元在前一次考试中名次不显,但却在加试中取得了头名的好成绩。”
“当时朝野也曾因为出了个寒门状元郎而震动不已。这位状元郎曾经是众多门第不显的士子们心中的楷模和希望。不过听说他入朝为官后并无什么突出建树和作为,很快也没多少人在乎他的近况了。”
荀子微道:“此人目前在翰林院任职,仍是七品。”
赵锦繁在脑海中思索了片刻,想起了那个看上去无甚特别记忆点,从外貌到品行都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身影,不胜唏嘘。
这时,一楼大堂传来几声锣响,斗文会开始了。此次斗文会的评审在众位学子和观客的注目下走上前来。
赵锦繁抬目一看,来的评审是老熟人张永。
此次斗文会比试的题目是“论德”,要求参与比试的举子们在规定的时辰内现场作文,由现场观客投出心目中最好的文章,最终票数前十的文章有机会参与终选,由资历深厚的高官选出今日的魁首。
这规则还挺有意思的,在场人人都能参与评选。
很快就有几位学子做好了文章,在场观客将这些文章一一传阅诵读。赵锦繁看了好些,十篇里有八//九篇都
在吹捧某某高官的美好品德,作为当今摄政王的荀子微无疑是被吹捧得最多的那一位。
赵锦繁看着手中某生作的文章,看向荀子微道:“我竟不知您幼时还有经常扶老人家过大街的习惯。”
荀无玉捂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锦繁道:“还有这篇,写了您曾经义救风尘,从此被整座花楼的姑娘奉为心上月。”
荀无玉拍桌笑得不能自已。
荀子微:“……”
赵锦繁翻着那些文章,只觉都是些大同小异的作品,偶尔有那么篇觉得写得不错的,想看看是否有人也有同样感受。
却听人群中不知是谁,说写这文章的举子品德败坏,干过很多缺德事。都是些没有根据的事,在几番添油加醋的渲染下,传得整座楼里人尽皆知。
如此品德败坏之人,怎么可能写出好文章?先前还有赞这篇文章写得好的人,见楼里许多人都在说这写文之人的不是,渐渐不再做声。
赵锦繁继续看文章,好不容易又找到一篇好文章。结果又有人揪着文章细枝末节不放,夸大其词,歪曲抹黑文章立意。
总之文章没问题就找人的问题,人没问题就找文章的问题。
赵锦繁眉心微皱。
荀子微看着她道:“怎么?”
赵锦繁道:“我看这楼里好些观客似乎并不是来这品文的,倒像是过来搅混水的。”
荀子微道:“不错。”
“从前科举允许行卷,当世文贤或是朝中显贵都能向上推举人才,但自上届科考起,便不再实行行卷制度。”
所谓行卷,指的是考生在试前将自己的诗文做成卷轴,投送给有地位的达官贵人,以求获得更多推荐,增加自己及第的可能。
“行卷取消后,京城便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斗文会。通常斗文会都会请朝中高官前来坐镇,参加斗文会就有机会被高官看见自己的文章,因此斗文会也被称作变相行卷。”
“但并不是来参加斗文会的每个人都有机会被高官看到,只有在斗文会夺得前几名的文章才能被呈送给高官。”
把别人踩下去了,自己就有机会上,自然要不遗余力诋毁别人了。斗文会斗得不仅仅是文章,更是人心。
荀子微告诉赵锦繁:“一场斗文会下来,受邀前来的高官可获近千两,又能博得惜才的美名。因此朝中高官们对来做斗文会评审之事乐此不疲。”
“其实沈谏不乐意来斗文会当评审的原因,并非是因为他们给的不够多。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多的是人愿意出重金礼聘他,更何况千帆楼的斗文会是京城最出名的,给出的价是普通斗文会的几倍之多。”
赵锦繁问:“那是为什么?”
第34章
荀子微道:“这要从他当年拿下千帆楼斗文会魁首说起……”
历来千帆楼斗文会的魁首,不是才名远播的文坛大能,就是高官显贵之后。沈谏是自斗文会开办以来,第一位夺得魁首的平民士子。
可见其落笔不凡,才华横溢。一夜之间,声名鹊起。世人叹其才情卓绝,直言其虽生于泥淖,但明珠难蒙尘。当时只要在读书人中间提起沈郎,谁都会想起——
哦,是那位沈郎啊。
纵使家世不显,但有此才名,日后必定大有可为。那段时日几乎没有人不看好这位惊才绝艳的沈郎。教导他多年的先生以自己不弃贫寒学子终是慧眼识珠为荣,同科寒士视他为表率,更有同乡人意欲以他之名建学立祠。
时任宰相的冯文对其欣赏有佳,接了他的行卷,赞其心存高远之志,一片赤诚,如白璧无瑕。有了冯文的保举,沈谏顺利金榜题名,虽然名次不在前列,但对当年的大周来说已是史无前例。一时风头无俩,人人拥赞。
他以为一切都好,直到他在那年的琼林宴上,他看到了今科状元,永安侯世子在殿试上一举夺魁的那篇文章。
琼林宴上,众人对永安侯世子所作之文赞不绝口,奉为仙品绝作,只沈谏一人沉默无言。
因为他看出来了,这篇在殿试夺魁的文章,与他先前行卷时交给冯文的那篇策论极为相似,除了在用词上稍作修改,另有几句话调换了一下位置,其他几乎无差。
想到冯文是永安侯世子的嫡亲舅舅,沈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问他愤怒吗?那当然。但他更明白这件事除了忍以外别无他法。
且不论要证明这篇策论为他所作有多难,就算证明了又能怎样,除了还自己一个无人在乎的公道外还能得到什么?他根本得罪不起冯文以及他身后那群权贵。且冯文对他的提携是真,如果他选择揭发真相,难免会背上忘恩负义之名。
是图一时发泄的爽快还是未来的前途,他选择后者。
所以当冯文端着酒前来敬贺他时,他识趣地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冯文对他的识趣很是满意,说他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沈谏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前途无量是句骂人的脏话,让他觉得自己卑劣又无耻。
琼林宴是所有士子踏入官场的开始,不是美梦的开端,只是名利场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场酒宴罢了。纵使他满腹经纶,有过人之才,也不过只得三杯两盏冷酒罢了。
偶有人来热情敬酒,言语之间也多是意指,多亏有了冯文这位伯乐,才没有让他这匹千里马埋没。
无论理想多美妙,现实总会给你沉重的一击。无论外边人说他有多了得,到了这里他就是一个只能依附于权贵的无用之人,呆在那场大宴的每一刻,都让他觉得浑身傲骨正被人踩在脚下狠狠磋磨。
和被冷待的他截然相反,坐在宴席最上首的永安侯世子身边花团锦簇,无论何时都充斥着赞誉之声。
对比相当惨烈,尤其是知道,眼前之人所获硕果皆来自于他那篇被剽窃的策论。说不恶心,那是假的。
尤其是听见,人群中不知是谁来了一句。
“都说那位沈郎惊才绝艳,结果才拿了二甲十四名,也不怎么样嘛。他写的那篇我也看了,跟您这篇比起来简直差得远了。”
听到这里,赵锦繁忍不住叹道:“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吧。”
荀子微应道:“确实,这对当时的他来说不亚于受剜心剔骨之刑。”
“不过我记得从前听太傅提起过,说当年科考最好的文章是沈谏的《富民论》。”赵锦繁道。
“问题就出在此。”荀子微道,“当年你父皇看到沈谏的文章,曾有意力排众议选他为头名,不过当时有位在朝中根基深厚的老臣坚持认为此举不妥,你父皇再三权衡下,只得作罢。你猜猜这位老臣是谁?”
赵锦繁立刻想到了一个人,忽觉一阵恶寒:“难道是……冯文?”
荀子微点头:“不错。”
外人眼中对自己提拔有加的伯乐,其实才是折断自己羽翼的罪魁祸首。毕生心血仅仅因为那人几句话就毁了,哪怕是再冷静理智,心境豁达之人,也无法装作无动于衷。
得知这一真相的沈谏没有愤怒,只是茫然。他去了千帆楼买醉,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只知道喝得整个人脑袋发胀混混沌沌。
千帆楼里不分日夜聚集着一群文人骚客,不少人认出了他,上前敬酒结交攀谈。有仰慕他才学的,有羡慕他命好有贵人相助的,有吹捧他将来必定飞黄腾达的。
那些从前听惯的话,如今再听只觉句句讽刺在耳。
千帆楼大堂最前方高高悬挂的巨型木牌上,仍贴着他前不久在斗文会夺得魁首时所作的文章。数不清有多少文人学子曾驻足在前拜读观阅。
沈谏望着那块木牌发怔,突然间听见咯吱一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时,木牌在他眼前轰然倒下。
他的文章被人一把撕下,取而代之贴上的是永安侯世子殿试夺魁的那篇策论。
木牌缓缓升上半空,沈谏看着高悬于他头顶的木牌,脸逐渐扭曲,脑中“嗡——”的一片,分不清是因为醉酒上
头还是崩溃至极,指着木牌上那篇文章高声质问了一句——
“凭什么?”
嘈杂的楼内倏然间一静,所有人都睁大双眼望着他。沉寂过后,人群议论纷纷,起初站着看戏的人多,间或也有几个替他开脱说他喝多了,让大家散了的。
可突然人群中有人出声道:“你别太霸道了,这榜你上得,别人就上不得了?更何况人家比你好。”
随即又有人附和道:“你问人家凭什么?那你又凭什么不让他上?人家是状元,你是什么?第几名来着?”
“二甲十四名。”
“十四名啊?那不是连前十都没进,我还当他起码在前三呢,不然怎么有底气说‘凭什么’三个字。”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几乎要将沈谏淹没,他站在木牌下,突然笑了起来:“凭他下流无耻,凭这文章是我写的!”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沈谏自己。他愣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炸开了。
“真的假的?永安侯世子才学斐然,又不是写不出好文章,人家名冠京城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旮沓里混呢,还需要抄他吗?”
“我倒觉得这事未必是假的,他又不是傻子,没事犯不着说出这种话吧?对他又没好处。”
“文章谁写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没拿出半点证据就随口污言秽语辱骂他人的是他沈谏。就算真有苦衷,这番行径也让人不齿。”
现场众说纷纭,在场的都是擅弄纸墨的文人,很快这桩事就被各种编排,传得满城风雨。
据说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永安侯世子在得知此事后愤慨异常,但依旧保持风度回应说,自己近日平白遭人污蔑,虽心中气愤,然他知晓凡事都要讲证据。请诸位放心,他不日便会拿出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赵锦繁道:“证据?他还能有证据?”
荀子微道:“当然有。你还记得沈谏交给冯文的那份行卷吗?既然沈谏认为永安侯世子抄了他的行卷,那就把那份行卷公之于众,让所有人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抄。”
赵锦繁眉心微蹙:“这如何能算证据?要知道冯文是永安侯世子的亲舅父,即便他拿出当时沈谏的行卷,谁又能保证那份行卷他没做过手脚?比如将那篇策论毁掉,再请人仿着沈谏的笔迹重写一篇之类的。”
荀子微道:“事不关己,又有几个人会去细究证据真伪呢?就算真有人察觉不妥又能如何,谁会为了平民沈谏而去得罪永安侯世子?且依照当时的情况看,永安侯世子举止有度,证据充足。沈谏不仅没有证据,还出言辱骂他人在先。从观感上,沈谏就输了一大程。”
那份改动过的行卷被公布后,众人对比了行卷上沈谏写的策论和永安侯世子在殿试上夺魁的那篇策论。结果发现两篇文章除了论点凑巧一致,别无相同之处。
于是就有人替永安侯世子抱不平。
“难不成这论点只有他沈谏能写,别人都不能?真是可笑。”
“只有我觉得,同样的论点永安侯世子写得比他好不止一星半点吗?”
“永安侯世子真是无妄之灾,被这种疯狗咬上。空口毁人清誉,真是好歹毒啊!”
没过多久,又有人传:“我听说他这也不是第一次乱咬人,惯犯罢了,从前被咬的都是些小书生,拿他没辙,只不过这回踢到铁板了。活该!”
“我还听说他手底下专门养了一群人,看谁文章写得好就逮着谁咬……”
到底是从哪听说来的,谁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说。
不论沈谏如何辩解说他没有,旁人只会来一句:“你说没有,那证据吗?”
有的时候连沈谏自己都在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就像别人说得那般十恶不赦。
谣言愈演愈烈之际,冯文站了出来,不无遗憾地叹息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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