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繁朝雨幕望去,见夜雨之中有人撑伞而来,心忽而一提,见来人不是荀子微,提起的心又落了回去。
屋檐下陆陆续续人走人留,赵锦繁听见一阵调笑声,循声望去见一对关系亲密的路人从雨幕下走过。外头雨不小,两人紧挨着彼此躲在一把伞下,相依相偎,全然不觉雨湿了彼此半身。
夜雨中行人来往匆匆,等了不知不久,荀子微撑着伞自雨幕中快步走来,他华丽精致的眉目,灿然耀目,仿佛将满街灯火都掩了下去。
雨湿了他半身,身上单薄衣衫往下渗着水滴,滴滴答答。
荀子微走到她跟前,将手上多出的那把伞递给她道:“久等了,临时只买到一把伞,找第二把伞多费了些功夫。”
赵锦繁目光落在他递来的伞上,也不知怎么的,对他道了句:“若实在找不见,你我也只能将就用一把伞了。”
他却说:“不行。”
赵锦繁一噎。
又听他道:“雨很大,容易淋出病。”
第37章
赵锦繁望着他滴答往下落水的墨发微微出神,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他:“您先擦一擦。”
荀子微极为顺手地接过她递来的帕子,道了声:“好。”
赵锦繁看着他,恍惚想起他不太喜欢馥郁的香气,但自己帕子上沾了挺浓的意可香气味。
但他看上去神色自如,似乎并未察觉有何不妥,用帕子擦去覆在脸庞的水珠。
赵锦繁想说些什么。
荀子微见此,问:“怎么了?”
赵锦繁抿唇:“没什么。”
荀子微简单擦拭了一下身上水迹,将那方用过的素帕收进自己胸前衣襟之中。
赵锦繁顺着那方素帕望去
,见他衣襟深处似乎藏着一只手掌大小的长形木盒。她确定这东西方才是没有的。
他大约是趁出去找伞的间隙买了什么东西回来,买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荀子微稍稍整理衣冠后,对她道:“走吧,回去了。”
赵锦繁应了声好,打伞跟上他的脚步。
雨丝如注,街边屋檐被雨水洗得锃光瓦亮,青石路面湿滑,两人伞挨着伞,她走在他身后,望着那堵挡风的人墙,在雨中缓慢前行。
长街上行人渐少,出摊的小贩纷纷收摊。东边一处角落里,方才拥挤的人堆已经散去,江亦行并未收摊,只是找了个屋檐罩头,坐在长桌前安静读书。
赵锦繁打着伞路过他身旁,好奇看了眼:“别人都回家避雨去了,这位公子还不回去吗?”
江亦行听见有人问话,抬起头来,笑道:“家中没剩多少灯油,在这里还能借点灯火读书。”
赵锦繁道:“方才我在千帆楼见过公子所做之文章。公子学识渊博,文采斐然,若是愿意必定有许多人愿重金聘你入私塾,何须为一点灯油犯愁?”
江亦行并不避讳这个话题,温声回道:“我去做过的,不过我精力不太够,去了私塾就没时间读书研习了,两相抉择,也只好作罢。”
赵锦繁又道:“适才见你摊前围着许多人,听说你常在这分文不收替附近乡民写信看信。恕我唐突,公子身怀非凡之才,难道不觉此举大材小用吗?”
江亦行忙摆手道:“小公子过誉了。”
而后又道:“写信看信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但对那些乡民们来说,也许很重要,有时是老人对远在外乡子女的牵挂,有时又是妻子对丈夫的情思……”
“某自幼学文,仰慕先贤大义,私以为兼济天下,不在于所做之事是大是小,是轻是重,点滴皆是善举。”
赵锦繁看了眼一旁堆积的字画拓本,道:“你为那些乡民费心尽力,他们却不见得照顾你的生意,不觉吃亏。”
“凡事不求回报,但求无愧于心。”江亦行笑着挠了挠头,“我这生意……虽然真的不大好,不过勉强糊口还是行的,晚上还能在这看会儿书备考春闱,也挺好。”
他垂眉笑笑,抬眼望了眼摊前站着的两人,见二人着装仪态不凡,道:“二位来我这,应该不是为了让我看信写信吧?”
赵锦繁笑道:“路过,顺道看看这的字画拓本。”
她说着朝摊上望去,扫了一圈,奇道:“你这摊上摆卖的拓本看上去似乎非名家所出。”
江亦行道:“这是赴诚山无名碑上的诗,这诗写得很是鼓舞人心,我便原模原样拓下来了。”
赵锦繁仔细瞧了瞧,这碑上的诗作不是沈谏的字迹,不过似乎曾经在哪见过。
到底是在哪见过呢?赵锦繁一时有些记不清了。
她又看了看其他字画,在一堆山水写意之中瞧见一副舐犊情深图,与其他字画相比用笔粗浅,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
赵锦繁指着那副画问道:“这副是?”
江亦行忙道:“对不住贵客,这副画不卖。这原是离乡前,我娘留给我做念想的,方才下雨收摊匆忙,一不留神把这幅也混在里头了。”
赵锦繁看着那副舐犊情深图道:“这画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江亦行起身将那副舐犊情深图收了起来,苍白瘦削的脸庞露出一丝苦笑。
“实不相瞒,某已离家七载有余,这幅画也随我在京七年有余了。”
“说出来不怕贵客笑话,某出身穷乡,家中境况不好,母亲见我好学,跪在学堂门前请先生收留我,后来我学有所成,先生也很高兴,他拿出他所有积蓄带我外出求学,他说他才学有限,未能实现抱负,望我能代他去高处看看。”
“我赴京赶考的盘缠和路费是村长和乡民们一点一点凑的,他们说我是乡里的光耀,盼我此去能一帆风顺。与我一同寒窗苦读的友人,一路送我上京,盼我能带着寒士的夙愿前行。”
“可惜某自负才学,却履试不中,实不敢归家去见乡里。我从前想,只要我还留在京城,还在考,对很多人而言是寄托也是希望。不过今年春闱无论是否有幸高中,我都打算回去了,因为……”
江亦行顿了顿,垂眸笑道:“我想我母亲了,想再见见乡里山上的日出。”
赵锦繁默了很久,问他:“那你还会再回来吗?倘若这次或者这次以后的很多次你又……”不中。
“会,当然会。”江亦行斩钉截铁道,“毕生所求,怎可轻言放弃。”
夜雨滂沱,未能掩盖他掷地有声的话音。
赵锦繁没再继续问话了,她低头找了副不错的水墨画带走,因为她身上只有从赌坊赢来的巨额银票,不好找零,临时又问荀子微借了几两来付账。
荀子微看了眼她手里捧着的字画,笑了声:“你喜欢这个?”
赵锦繁应道:“不错,甚合我意。这位叫青云的画手画技着实不赖,也不知怎么从前没听过他的名号。”
荀子微道:“你要是喜欢,得闲我可以另画几幅赠你。”
赵锦繁愣了瞬,反应过来道:“……这画您画的?”
荀子微道:“从前在军中画过不少舆图,画技还算可以,闲时兴之所至也曾化名有过几幅画作流传民间,得你谬赞了。”
赵锦繁惊叹:“您到底有什么是不会的?”
荀子微回她:“有的,很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打着伞缓步往前走,就这么走了一段路,怀刃和福贵驾着马车从街头赶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两人。
几人乘着马车,在夜雨中驶回皇城。
荀子微送她到紫宸殿外,看着她转身要进殿门的身影,问:“今晚还没过,我……需要留在殿中听侯你吩咐吗?”
赵锦繁回过身,对他道:“不必,您做得足够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早朝。”
“好。”荀子微应了声,等她进殿后,在原地等了会儿才转身离去。
才走了没几步,身后沉重的朱红殿门嘎吱开启。他循声望去,见赵锦繁复又从殿门出来,微微一愣。
只听她道:“如意命人煮了姜汤,您淋了雨,还是喝一碗再走吧。”
荀子微回过头应了声:“好。”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荀子微随她进殿,沿长廊而入,途径院前,瞧见被殿内宫人精心照看的白兔。
荀子微原本是想喝完姜汤便走的,不过天公不作美,一会儿工夫,暴雨抽打着屋瓦发出噼啪响声。
他想,还好他们回来的即时,否则怕是有伞也挡不住风雨侵袭。
赵锦繁抬眼见窗外雨势,道:“看来今晚您得多留一阵了。”
荀子微道:“我去东侧空室暂歇,你若有事,派人唤我。”
“好。”赵锦繁应着,心想他对紫宸殿的构造可真够了解的。
*
雨丝如注,不见停歇。
紫宸殿后堂书房内,赵锦繁坐在书案前翻看起了前些天她去藏经阁找来的历年春闱及第的考卷。
本朝春闱主要考的是经义、诗赋和策论。经义便是以儒家经典中的某段文句为题,阐明其中义理。诗赋出题亦有明确范围,题眼多出自九经、诸子、史书。其中作诗要求甚为严格,需对仗工整,平仄有序,韵脚齐整,错一字不行。
策论则是对时政问题进行论述,提出对策的文章。这场考试取试结果如何与考官有莫大关系。打个比方,倘若考官是像张永一般圆滑之人,策论写得过于尖锐冒刺,哪怕立意再好,也难获赏识。
所以想要及第高中,实力和运气缺一不可。
赵锦繁随手翻了几篇策论,正打算取笔记些什么,一抬手,肘弯不小心撞到砚台,
哐当一声砚台从桌沿跌落,溅了一地墨汁。
她蹲下扶腰去捡,目光落在泼在地砖的墨汁上,下意识回想起年初那夜,被她和孩子他爹撞翻在地的那方砚台,想起那夜与墨汁一起渗进地砖的汗水,他有力的腰腹和坚实的臂膀,热切绵长的深吻。
门外忽传来一阵敲门声,赵锦繁抬头望去,见门上映着一道挺拔熟悉的身影,心猛然一紧。
她红着脸深吸一口气,抬手轻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起身走去开门。
门从里被打开,她抬眼见荀子微站在门前,开口问道:“您有事找我?”
荀子微从衣襟深处取出一方素帕,对她道:“方才忘了把这个还你。”
赵锦繁“哦”了声,抬手接过那方素帕。那方素帕上尚存他胸前余温,她微一晃神,丝制的素帕从她手上滑落。
她忙俯身去捡,他也正好伸手,手背不经意相撞碰触。
赵锦繁指尖颤了颤,脑中倏然间划过几道陌生的画面,神色一滞,五指蜷曲僵硬地收回袖中。
荀子微关切询问:“怎么了?是不是又觉得不舒服想吐了?”
赵锦繁望着身后雨幕和眼前这个面容温和的男人,笑道:“没有。”
只不过就在刚刚,她记起了一些从前与他独处时的片段。
那些片段里,他们好像都刚从水里出来。
他浑身湿透脱力倒在岸上,动弹不得,单薄的衣衫被水浸透,隐隐透出其下健实的肌肉,低而沉的喘息声在她耳边此起彼伏。
她就压坐在他身上,水珠顺着她的发丝一滴一滴落在他脸颊。
她低头凑近他,手上匕首毫不留情抵上他的脖颈,刀刃锋利,轻轻往下一压就划开一条血痕。
正要解决了他,身下之人忽低喘着笑了起来,盯着同样浑身湿透的她,温热的呼吸一阵一阵打在她侧脸,软剑用力撞在她腰上。
“你的匕首抵在这地方不太好吧,陛下。”
“若我偏要这么做呢?”她笑问。
他的剑尖划破她腰间轻薄的衣衫,抵在她白皙的皮肉上。
“那就试试看,是你的匕首快还是我的剑快。”
第38章
赵锦繁不知脑海中这一幕是在何种情境下发生的,这一幕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也不得而知。从前的记忆总是零零散散的,让人难以拼凑完全。
疾风骤雨到深夜才渐渐缓下来,荀子微守到子时,见赵锦繁回屋就寝,寝室灯暗他才悄然离开。
屋门外人影远去,赵锦繁躺在床上悄然睁开双眼。
次日一早,屋檐尚挂着晶莹水珠,皇城门前的布告栏上,贴出一张鼓舞应考考生,振奋士气的告举子书。
此次春闱的主考官也定了下来,一位是翰林院的朱启朱学士,一位是秘书省的言书监,最后一位并不是原先呼声最高的沈谏,而是当今摄政王荀子微。
消息一经走漏,应试考生议论纷纷。
考官喜恶影响取试成绩,今年春闱由摄政王亲自主考,这位摄政王一向十分低调神秘,没人吃得准他喜好什么厌恶什么,考生们对此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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