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微被她认同了,侧过头去不看她。
*
夜色深沉,赵锦繁从空殿出来,打着伞走在宫道上。
荀子微静默跟在她身后,一路无言。
赵锦繁想到什么,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抬头看向荀子微。
“仲父。”
“嗯,我在。”荀子微道,“怎么?”
雨滴敲打着伞面,滴答作响。
赵锦繁问:“您不喜欢朕在您面前提起言卿,对吗?”
荀子微愣了愣,没想到她问得那么直接。他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微一抿唇,承认道:“对。”
“他很好,但我不喜欢听你说他好。”
“我心里不痛快。”
他答得很直白,他想她这样聪明的人肯定知道这是为什么?
气氛陡然间沉默。他看清了赵锦繁眼里的惊愕。
或许他不该这么说,荀子微低头轻叹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解释”一二,却听赵锦繁开口道:“如果您那么不喜欢,我可以不在您面前提他,但公事除外。”
荀子微怔怔地道:“你……为了我,不提他?”
赵锦繁“嗯”了声,然后听见他笑了,大约是那种掩饰不住开心的笑。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道:“子野也同您一样,不喜欢朕在他面前提起言卿,他是个好胜心极强之人,见不得朕夸言卿比夸他多,所以朕也不在他面前提言卿。”
荀子微笑容一滞:“我和他一样……”
赵锦繁笑了声:“想不到您比子野年长不少,也这般好斗。”
荀子微默然。
随她怎么说吧,他抬眼看了眼雨幕,对她道:“走吧,早些回去,雨要大了。”
*
赵锦繁回到紫宸殿,与荀子微道了别。
她深觉疲惫,尚未来得及梳洗,一回屋便靠在榻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听见如意唤她:“陛下,醒醒。”
赵锦繁迷迷糊糊睁眼,听见她说:“刑部送来了您要的东西。”
这是她之前吩咐的,排查完今日在皇城内的所有可疑人之后,将排查记要送去给荀子微的同时,顺道也给她送一份。
离告天下臣民书上的期限只剩两天半。
赵锦繁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坐到书案前翻起了排查记要。
重点看了看江亦行出事那会儿,有哪些人落单。
照理说当时所有官员应当都站在含元殿外等候,但人有三急,难免有需要方便的地方。只要不耽误正事,稍稍离开片刻去解个手,也是默认允许的。
如无意外,他的同谋应该就在当时落单的人里面。
不过赵锦繁没想到,当时去如厕或是因别的什么事走开的人竟有十二个之多。
她一一看下去,有翰林院朱启、刘琮,新科探花陆斐,礼部柳岚……
再翻下去是一些与人证物证相关的记录。
赵锦繁留意到一行字,上头写说江亦行里衣内侧藏了一张字帖。
一个准备自缢之人,为何要在里衣内侧藏字帖?
她觉得她必须马上看到这张字帖。
赵锦繁对如意道:“备辇。”
深夜,她匆匆坐辇车赶到空殿,荀理尚留在空殿内复查线索,见赵锦繁又来了,略微愣了愣。
赵锦繁直言道:“朕想看一看那张字帖。”
荀理道:“您来晚了一步,方才摄政王也派怀刃来要了字帖,现在字帖在他那。”
赵锦繁立刻坐上辇车去了长阳殿,不等老太监通报,急走过长廊,循着光来到荀子微跟前。
荀子微正低头坐在书案前,见她深夜急匆匆前来,并不觉奇怪。
赵锦繁不废话:“字帖。”
荀子微将手中字帖递给了她。
赵锦繁看见那张字帖上的字,总觉得这个字迹好像在哪见过,而且就在不久前见过。
她愣了愣,想到自己在哪见过这字帖上的字迹,倏然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夜风渐大,夹杂着雨水拍打窗框,砰砰作响。
赵锦繁对荀子微道:“仲父,我要出宫,现在立刻。”
荀子微道:“去哪?”
赵锦繁道:“赴诚山无名碑。”
窗外雨水瓢泼,他原本想说等雨停了再去,但察觉到她眼里的坚定,他叹了口气妥协道:“走吧,我陪你。”
两人乘上马车,自长阳殿而出,朝宫门而去。
马车车轮轧过湿滑青石地面一路疾行,刚冲出宫门后不久,忽然来了一个急停。
车里的人没坐稳颠了颠,荀子微伸手稳住赵锦繁,掀开车帘道:“出了何事?”
负责驾马车的怀刃指了指前面:“前头有辆马车冲了过来,险些和我们撞上。”
荀子微朝他指的方向望去,见
楚昂从前头那辆马车上跳了下来,怒道:“是谁那么不长眼?”
他走近几步,见是荀子微,语气缓了缓:“您怎么在这?”
荀子微道:“我还没问你呢?你怎在此?”
马车内,赵锦繁听见是楚昂的声音,忙道:“是子野吗?”
楚昂一愣:“你怎么也在这?你、你们……”
赵锦繁眼下没工夫同他解释,只对他道:“上车跟我走。”
楚昂二话没说跳上她的车。
荀子微朝赵锦繁看了眼:“你叫他过来做什么?”
赵锦繁在他耳旁悄声说:“一会儿有体力活,有他在您可以少干点。”
荀子微扯了扯唇角:“真是多谢你为我考虑了。”
话刚说完,楚昂大咧咧地坐到两人中间:“行了,我们走吧。”
荀子微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楚昂根本没留意他,转头跟赵锦繁道:“我方才忙完军中事务,一出街就听说了今早皇城发生的事,担心你担心的不得了,心想怎么也要进宫一趟见你,没想到半道就碰到你了,要不怎么总说我俩有缘呢!”
第45章
马车内三人并排坐在车座上。
仔细论起来荀子微算是楚昂隔了几层转折亲的表兄,两人很早之前就相识。此间都是相熟之人,出了宫门,言谈间没有往日在外人面前那般拘束。
坐在中间的楚昂出声问赵锦繁道:“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你们怎么这么晚还一起出宫?”
赵锦繁道:“此事说来话长。”
楚昂道:“那你慢慢讲,多长我都听。”
荀子微在旁直接概括道:“找到了关于江生被害的线索,想立刻出宫确认。”
赵锦繁呵呵笑了声:“对,大概就是如此。”
楚昂:“哦。”
“对了,子野。”赵锦繁问楚昂,“你那位小外甥在京城有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啊酒友之类的?”
“没有。”楚昂回道,“他那个人,人家看他样貌就不敢轻易接近,他一向都是独来独往,也就我同他关系好些。”
赵锦繁想到陆斐那张宛若门神的凶煞面庞道:“说的也是。”
楚昂疑惑:“你怎么忽然问起他的事?”
赵锦繁不知该怎么解释,只道:“随便问问。”
“哦,我知道了。”楚昂了悟,“最近为了他科考的事,我少有进宫探望陛下,陛下挂念我了对吗?”
楚昂此人,如果他问你有没有想他,你没有说想他,他会跟你赌气到明年。
赵锦繁很熟练地应和了一句:“当然。”
“你放心,等他授了官一切事了,我便能常进宫来陪你了。”楚昂向她保证道。
荀子微看向他:“你很闲?”
楚昂道:“不闲啊。不过再怎么忙也不能忘了来看她。”
“也对。”荀子微道,“你与陛下情谊深厚,她是你最为看重的好友。”
楚昂:“啊……嗯。”话是这么说没错。
荀子微对赵锦繁笑夸道:“子野待每个好友都很真诚。”
楚昂听见自己被夸了,但又觉得好像没被夸,想笑又不知为何怎么也笑不出来。
马车在夜雨中朝城西驶去,路过署衙门前,车速缓了下来。赵锦繁掀开车窗帘朝外看去,见不远处登闻鼓前仍有不少百姓士子冒雨留守在侧,挡了几分去路。
赵锦繁意外在人群中看到了沈谏。
沈谏亦然,他朝马车快步走了过来。
赵锦繁问他道:“沈卿这么晚来登闻鼓前做什么?”
沈谏回道:“有几位在那喊冤寒士是我从前的朋友,他们妻儿听说他们今日在登闻鼓前闹事被京兆府拿下了,跪在丞相府门前,求我看在从前寒微之时一起读书的情分,帮他们求个情,我便过来看看。”
大周开朝以来,废除举荐制、察举制,摒弃九品中正制,开科举取士,为官者不再止于世家大族子弟,无论士庶都能为朝廷所用。然多年来,能打破桎梏立于朝堂之上的寒士,少之又少。
与沈谏同年的寒士,大多还在年复一年地苦读,一次又一次地复考。
“您呢?”沈谏问道,“这么晚了,怎么在这?”
他看了眼驾马车的怀刃,道:“你们又一起?”
荀子微自车厢内出声:“有什么问题?”
沈谏笑了声:“没问题。”
楚昂看了眼身侧两人,问道:“怎么你们经常在一起吗?”
没人回他的问题。
沈谏闻声顺着车窗往里望去,见不止那位在,另一位也在,笑问:“三位这是打算去哪?”
赵锦繁回道:“赴诚山无名碑。”
听见这几个字,沈谏笑容一敛,似乎听到了什么厌恶的东西。
赵锦繁留意到他的神情,略有疑虑。
还未及她询问,沈谏便道:“臣先去忙了,告辞。”
说完,转身进了署衙。
*
怀刃驾着载了三人的马车绕开聚集的人群,驶过平缓长街,不久后摇摇晃晃上了山道。夜色漆黑如墨,雨水瓢泼而下,山路泥泞难行。
前阵子春闱会试,无名碑前日日人潮拥挤,如今会试已过,又逢深夜暴雨,幽寂的山路上,不见人影,只闻得风声雨声,以及车轮轧过山石发出的响声。
马车绕过狭窄山道,停留在一处缓坡上。三人连同怀刃一道打着伞从马车上下来。
楚昂手里提着灯走在最前面,赵锦繁紧跟其后。
荀子微走在赵锦繁身后,对她道:“山路泥泞湿滑,小心些。”
赵锦繁“嗯”了声,仔细看着山路往前行。
无名碑就立在缓坡之上,这石碑原本只是一块普通石头,传闻有位考生在其上题词抒发完胸中大志后便高中进士,因此每逢科举就有不少考生来碑前沾喜气。期间也传出不少关于无名碑能求子、求财,报平安之类的传闻,以至于,这块碑的香火甚旺。久而久之,这无名碑便成了此处名胜。
有人在这石碑四周砌了围墙建了顶,也算是让这石碑有了遮风挡雨之所。
楚昂提着灯走近,石碑上的词是用红漆写的,暴雨之夜,幽暗的灯火照在石碑之上,莫名透出几分阴森诡谲。他盯着那石碑看了许久,语气森然道:“你们不觉得这地方像……”
像死人墓吗?
“你还没说,我们深夜着急来此,所为何事?”楚昂问赵锦繁道。
赵锦繁道:“来找一件东西。”
楚昂问:“什么东西?”
赵锦繁道:“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但应该是件很重要的东西。”
楚昂更迷惑了,道:“你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如何知晓这东西很重要?”
赵锦繁道:“这要从江亦行为何自缢说起。”
“等一下,你说那位状元郎是自缢?”楚昂惊道,“这、这怎么可能?”
赵锦繁道:“起初我也觉得不可能。一个有远大志向,大好前途,又对世间有诸多牵挂的年轻人,没有自缢的理由,直到荀侍郎同我说了一件事。”
楚昂问:“何事?”
赵锦繁道:“他病了。”
“我记得我和仲父第一次在千帆楼见到他那会儿,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已经十分瘦削苍白。那会儿常听人说他日子过得紧巴,便觉得他比旁人瘦些也无甚可奇怪的。后来他得了状元进宫谢恩时,看上去又比从前更显消瘦,整个眼窝都凹陷了,我又猜想是担心科考,忧思过甚所致。”
“等等,你和摄政王什么时候一起去了千帆楼?”楚昂道。
赵锦繁瞥他一眼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江亦行病了,而且可能病得很重。”
她眼眸一沉:“我猜想也许因为这个病的缘故,他将不久于人世。”
“上天同他开了个大玩笑,在他得知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后,他中了状元。多年夙愿终得实现,终于有机会一展抱负,可惜他马
上就要死了。”
“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但他和他的同伴还有件事想完成。如果一定要死,那就死得有价值。”
“于是在今日,他人生中最风光的一日,天下人所瞩目的授官礼上,在皇城之中吊死了自己,并与人合伙伪装成了他杀之态。”
“因为他知道,一个状元病死了掀不起任何风浪,一个状元自缢而亡人家只会觉得他是受不了病痛折磨才选择这么做的。但一个状元在他被封官的那天被杀死在皇城之内,必定激起民愤,以他为首的千万寒士们亦不会就此罢休。朝廷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必须要告诉天下人,他为什么会被‘谋害’在皇城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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