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打湿了横幅,横幅上“青云高飞”几个字沾了水,糊作一团,已经看不清楚字样了。
天暗沉得厉害,空气又闷又湿,堵得人喘不过气来。
久久不见江亦行归来,众人心中升起隐隐不安。
人群中世面最灵的虞秀才,已经赶去了城内最有名的几家酒楼,那些酒楼常有官员贵戚往来,或许能在那打听到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虞秀才回来了。
众人围了上去问:“先生呢?”
虞秀才望着众人沉默,末了只说了一句:“先生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什么叫不会再回来了?
百姓们不停追问。很快有人悟道:“你们真笨,先生当然不会回来了,先生要做大官去了呀!”
“对对,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可是大好事啊!我就知道好人有好报。”
虞秀才闷声低头,听见人们开怀的笑声,终于忍不住道:“先生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看着虞秀才。
虞秀才说:“没了就是死了。他死了,是被人吊死的。”
在他人生中最风光的一天,被活活吊死在了皇城。
新科状元于皇城暴死一事,是怎么也没法一直瞒下去的。尽管如此,暂且封锁消息,以便应急处理这一点,赵锦繁第一时间便想到了。
荀子微封锁了皇城,在刑部盘查完所有在场之人,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京城最繁华地段的几间酒楼里,也不知是谁先说起的,说状元死了。
起初人们只是当笑谈,但很快有人发觉,今日所有去皇城参加授官仪式的新科进士和官员们都迟迟还未出宫。
皇
城紧闭,官眷们在家中等得焦急,便派人各处打听消息。
不知是哪位官眷,神通广大,从封锁的皇城内,带来了确切消息。
新科状元死了,是被人活活吊死的,死在皇城,死相极惨。
历朝历代从来没出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科举刚过,还有不少士子未从京城归乡,得知这一消息,皆是震惊不已。
尤其是那些家世不显的寒士们。
明明天还是亮的,却觉身处黑夜。明明是春暖花开之季,却觉寒意彻骨。明明已经看见希望,希望就这样没了,被人生生掐灭了。
是谁杀了他?是谁不希望他活下去?为什么死的偏偏是他?他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想到了上京以来受到的各种打压,寒士们皆默。
沉默过后,终于有人冲出来发问——
“难道我们这样的人,就永远都不配站到高处吗?”
“他死了,我等怎能独善其身?”
瓢泼大雨之中,西市长街。
虞秀才站在众百姓面前声泪俱下:“先生不能就这样枉死!”
“说得对。”
“找出杀人凶手!要他偿命。”
“我们要替先生讨回公道!”
……
皇城内,盘查乱中有序进行中。
赵锦繁脸色苍白,捂着胸口吐了会儿,分不清是因为怀孕之故,还是因为方才看见江亦行的死状太过震撼。
大约两者皆有。
赵锦繁望着连绵雨幕,对站在身边那人叹了声道:“朕好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无路可走了。”
荀子微道:“此次身为你的同谋,我亦然。”
赵锦繁扯了扯嘴角。
荀子微看着她无甚血色的脸庞,正要说什么,禁军统领急匆匆跑来禀报。
“君上,陛下,署衙那里来报,说登闻鼓前聚集了一大帮百姓和士子,高喊着要为状元郎讨回公道,要求严惩凶手。这帮人声势浩大,又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一听说是状元郎被害,也跟着闹,不给个说法就不肯走,眼看着越闹越大,京兆府已派人前去……”
荀子微道:“命中郎将叶效协同京兆府镇压安抚。”
禁军统领领命退下。
赵锦繁站在他身侧,看着他道:“您不觉得这消息走漏得未免太快了些吗?”
荀子微道:“的确。”
似乎有双无形的手在牵扯着一切往前走。目前刑部尚在盘查中,此事尚有许多谜团未明了,天下之大,除了此事之外,还有许多别的事需分心,无论如何都得打起精神来。
赵锦繁深吸一口气道:“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荀子微道:“你说,只要我能。”
赵锦繁道:“您一定能,应该说只有您能。”
荀子微不解:“何事?”
赵锦繁抬手摸了摸肚子:“我饿了,想吃您做的东西。”
荀子微很轻地笑了声:“好。”
他知道,赵锦繁是不会就这样一蹶不振的。
*
登闻鼓前,群情激愤。京兆府协同金吾卫安抚劝离,然仍有不少百姓和士子守在署衙门前不肯离去。
此事尚未传出京城,就已引起轩然大波,不久后,天下人将皆知。未免事情愈发难以控制,摄政王协同皇帝发布告天下臣民书,将在三日内对此事有个交代。
告示一出,民愤稍见平息。
长阳殿内,荀子微低头在灶前切菜,原本想着今日应该能得空,便提前备了不少新鲜食材,打算多做几道新菜请她好好品尝的,不过临时出了这事,没功夫仔细料理,只好想办法做点简单又开胃的小菜,给她下饭。
赵锦繁听着他哒哒切菜的声音,心绪随之平复。
她靠在藤椅上静默沉思。
荀子微问她:“在想什么呢?”
赵锦繁道:“我在想到底是谁杀了江亦行。杀害他的凶手必定是今日出席授官仪式之人。江亦行私德甚好,从未与人结仇。若说是有士族权贵见不得他好,想要取他的命,为何不提前下手,暗中了解了他?非要在他被授官那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皇城之中动手?”
“若是您想杀人,您会希望有很多人关注你杀人吗?江亦行如今风头正盛,凶手这么做难道就不怕激惹民愤,置自己于不利之地吗?”
“凶手未免太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太过明目张胆,明目张胆到让人觉得他根本不怕被查,甚至像生怕没人注意似的。”
“这实在不合乎常理。”赵锦繁道,“我总觉得哪不对劲,想再去那所空殿看看。”
荀子微将做好的凉拌酸辣鸡丝端到她面前,看了眼她略发白的嘴唇,道:“先用饭吧,等吃完我同你一道去。”
*
夜雨不停,雨水打在伞面滴答作响。
空殿前围守着几名刑部官员,殿中亮着烛火。几位官员见赵锦繁与荀子微同来,行了礼后,回禀道:“侍郎他正在屋里。”
这几位官员口中的侍郎正是荀子微的长兄荀理。刑部尚书吴连舟即将告老归乡,如今刑部之事皆由荀理所掌。
这所空殿不算大,因为不常有人来,所以陈设十分简单,进门后入目是一座山水屏风,屏风之后摆着桌椅书案,墙上挂着几幅花鸟图,挂画之下的长几上,摆着一只已许久未插过花的青色瓷瓶。
屋内,梁上白绫已取了下来,出于某种理由江亦行的尸首并未被带走处理,暂且安放在一旁。
荀理正站在江亦行被吊死的地方,抬头便是那根吊死江亦行的房梁。
他身旁的圆桌上摆着一只铜制香炉,上头正燃着三柱青香,从香灰掉落的多少来看,这几柱青香应该才刚插上去不久。
赵锦繁盯着那三柱青香看了会儿,荀子微道:“这是他的习惯。”
赵锦繁:“习惯?”
荀子微道:“身为刑官,见多了往生之人,然他认为无论见多少具尸首,都不能忘了对死者的敬畏之心。因此,每当他找出真相,能够告慰死者在天之灵时,都会为其点上三柱青香。”
赵锦繁道:“这么说来,荀侍郎已经知道是谁谋害了今科状元?”
荀子微朝荀理看去:“不错。”
赵锦繁问道:“那么杀他之人究竟是谁?”
荀理回道:“谋害他的人此刻就在这间屋子里。”
夜风夹杂着雨水自微敞的大门涌入,吹熄门前燃了一半的蜡烛,室内一瞬暗了半边。
此刻站在这间屋里的人只有她,荀子微以及荀理,再没有旁的人站着了。
但事发之时,她与荀子微正一同乘辇车前往含元殿,而荀理正在西郊处理一桩灭门案,他们三人都没有可能出现在这所空殿之中。
剩下的就只有他了。
赵锦繁的目光落在那个早已没有了生息,安静躺在一旁的人上。
荀理道:“他的尸体被白绫高悬在房梁之上,脚下悬空,无一可踩踏之物,这间空殿的房梁又高不可攀,正常来说,人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吊死自己。当所有人第一眼见到他尸体的时候,先入为主便觉得他是被人吊上房梁勒死的。”
“再者,此人寒窗苦读二十余载,一朝高中榜首,改换门庭,正是风光无限,将要施展抱负之时,年轻有为,前途正好,完全没有理由自裁。”
“因此没有人想到,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第44章
赵锦繁道:“既然无人想到,那荀侍郎又是如何想到的呢?”
荀理走到江亦行的尸体旁,蹲下身去:“是他告诉我的。”
赵锦繁愣了愣。
荀理抬头:“怎么,吓到您了?”
赵锦繁道:“不是,只是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言怀真也和朕说过相似的话。”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
赵锦繁道:“那会儿朕被污蔑苛待身边宫人致其不堪受辱自戕,是言卿反复查验尸首还了朕清白。”
荀理道:“师兄验尸技法超然,我自愧弗如。”
赵锦繁道:“他不仅验尸技法精湛,
还很有坚守。就算遭受同僚排挤,得罪上司,也要推翻错误的论断。多年来为修订例律,改变陋习陈规付出许多艰辛,着实是个令人敬佩之人。”
可如今言怀真却离开了大理寺。赵锦繁不知道是什么理由让他放弃了坚持多年的信念。
荀子微又看了她一眼,对荀理道:“说正事。”
荀理重新将视线落到江亦行的尸首上,道:“自缢而亡之人与被人勒死后伪装成自缢之人,脖子上的勒痕有差别。自缢而亡之人勒痕只延伸至左右耳后,勒痕多为深紫色。被人勒死后伪装成自缢之人,由于被吊上房梁之时人已经死了,身上血脉不再通流,因此勒痕的颜色通常较浅。”
赵锦繁顺着荀理的视线低头细看,果然见江亦行脖颈间有一条深长交至耳后的紫红色勒痕。
荀理道:“还有一点,他的身上很整洁,屋子里也没有任何挣扎打斗后留下的痕迹。他是一个活人,倘若有人企图勒毙他,他不可能一动不动任由人摆布。他身上也没有中药昏迷的痕迹。”
也就是说,他是自愿赴死的。
那么问题来了,他脚下悬空,没有踩踏之物垫脚,又是怎么把自己吊上房梁的?总不能是飞上去的吧?
荀理道:“这间屋子的一切都与尸体被发现时一致,仔细看会发现有一处地方不对劲。”
“是屋里的灰尘。”荀子微道。
荀理道:“不错。这间空殿无人居住,平日并不常有人前来洒扫,屋中难免积灰。人走过会留下脚印,家具物件倘有移动也会留下印记。”
他站起身,走到正前方的花鸟图前,视线往下落在挂画下方的那张长几上。
室内灯火幽暗,赵锦繁凑近仔细去看,发现这张沾满灰的长几上有几枚不寻常的指印。
想到了什么,她又走到江亦行上吊的地方,在积灰的青石地砖发现四个浅浅的桌腿印,正好能和那张长几的桌子腿对上。
“江亦行身长七尺五寸,白绫约长二尺,长几高三尺,加起来正好是房梁离地的距离。”荀理道,“换句话说,他自缢时脚下是垫了东西的,垫的正是那张长几。”
他是怎么把自己挂上去的问题解决了,但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了。
他的尸体被众人发现时,脚下是悬空的,死人是不可能活过来把长几从脚下挪开的。
除非他设置了什么能让长几恢复原位的机关,但这间屋子并没有任何布置过机关的痕迹。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荀理道:“在他的尸体被发现之前,还有一个人进过这间屋子,把他脚下的长几放回了原位,故意把他伪装成了他杀的样子。”
“这个人很可能是他的同谋。”荀理看了眼长几上几滴突兀干涸的水迹,“还是位爱哭的同谋。”
可他,不,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赵锦繁深深地望了眼安静躺在地方的江亦行。
荀理忽道:“他病了。”
赵锦繁问:“病?你是指风寒?”
“不。”荀理道,“别的病,但具体是什么病,臣无法在短时间内肯定,还是请擅长此道之人再详细验一验为好。”
站在一旁久未说话的荀子微对赵锦繁道:“找你的言卿再验。”
赵锦繁道:“您说得对,验尸这方面他是最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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