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利用了一下妹妹,可既然妹妹对此事一无所知,那便等同于他没做这事。
谢流忱心里没有半点愧疚。
元伏:“我说了。”
“她什么反应?”
“没反应。”
这次谢流忱停顿了更长时间。
元伏很茫然,不知道公子到底想要什么回答,他怎么有那么多问题。
公子有功夫问他这么多,不如自己去夫人院子里好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坐夫人旁边说一下午都没人管他。
元伏揣摩了一下公子的心态,可能是送东西给夫人,但是没有收到她大大的感谢,这种平淡的反应不能满足公子想被人感恩戴德的心。
尤其是这东西本来是为二姑奶奶准备的,那一定是好东西。
往常这种稀罕有趣的物什和夫人没关系,今日公子都这么给她面子,她却反应平平,浪费了公子的心意,公子后悔送她了,又不好意思开口要回来,所以纠结得不行。
元伏:“公子,不如你把东西重新拿回来,转送给二姑奶奶吧。”
谢流忱好像听到什么傻话:“为什么要拿回来?我缺这么几件摆设吗?”
元伏体贴地道:“公子你别不好意思,我去拿,就说是我送错东西了,其实要给夫人的是别的什么,把责任都推给我吧,公子。”
谢流忱摇头,本要让他下去,却听元伏继续说:“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干了,上回的七宝璎珞,上上回的那条狗,公子就放心吧,夫人不会生气的,那么多年了,她从没提过这件事。”
谢流忱的嘴唇慢慢抿成一条线,不说话了。
元伏口中的那条狗,是几年前谢流忱在外公干,半个月都没有回家,陆盈章正好得了两条松狮犬,送到他府上的其中一只。
崔韵时掌管整个谢家的内宅事务,这送上门的狗自然是由崔韵时接手了。
那条狗俏皮可爱,最爱拱到人怀里撒娇,还很会看人眼色,但凡无意中做了什么动作引得小丫鬟们连连称赞,下回便故意再在众人面前做这个动作,十分擅长讨人喜欢。
等谢流忱回来,他也没有养狗的打算,便让崔韵时继续养着了。
崔韵时将这狗起名叫作阿角,养了两个多月,小狗正是可爱又活泼,能跟人有来有回地玩的时候,阿角被来谢家的谢燕拾看上了。
谢流忱答应谢燕拾,过两日她回自己家的时候,就把这条狗一起带回去。
不过这件事要提前告知崔韵时一声,毕竟她将狗好好地养了两个多月。
好在他从来没许诺过要将这条狗赠给崔韵时,只是让她养着,否则便不能向她开口讨要,得叫谢燕拾失望了。
当时他说完自己的意思,崔韵时没有任何反应。
谢流忱:“夫人?”
崔韵时这才小声地说:“这狗不是给我的吗?”
谢流忱微讶,崔韵时说话的声音更低了:“你前不久说会送我一条小狗当作礼物。”
他意识到她误会了,她这个反应是怎么回事,弄得像是他从她手里抢已经送给她的东西一样。
他觉得头疼,但还是解释说:“这狗不是我要送你的那条,只是陆盈章送来,恰好被你养了一阵子,这条狗不属于你。”
“可是我养了阿角两个月,它很亲近
我,我也很喜欢它,就算不是送给我的,可是我真心将它当作是我的小狗。”
这是死活不想把这条狗送出去的意思了。
谢流忱尽量耐心道:“我会再送你一条你喜欢的,这一条已经属于谢燕拾了。”
崔韵时那时候还不像后来那么知情识趣,顶嘴道:“为什么就‘已经属于谢燕拾了’。她养过它喂过它吗,如果今天我养了阿角八年,谢燕拾看上了,夫君也要从我手里抢走它吗,那有什么是属于我的,我不喜欢别的,我就要这一条。”
谢流忱有时很欣赏她的伶牙俐齿和胆大妄为,但不包括这个时候。
他没有说话,等到她对着他大喊大叫的勇气都消散干净了,才淡淡说:“不要胡搅蛮缠,你看你现在有一点身为长嫂的样子吗?”
那一年她才十八岁,被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倍感屈辱的情绪立刻挂在脸上。
最后她还是屈服了。
谢流忱并不意外,只要她还想做崔夫人,总是要回归理智,按照他的心意和要求去做事。
她给阿角收拾出来一箱子东西,还写了一长卷写满狗爱吃的食物,最喜欢游玩的地方,和饲养狗的一些注意事项,让人一并转交给谢燕拾。
谢燕拾带着阿角上了马车,马车渐渐远去。
崔韵时站在谢府大门口,肩膀逐渐塌下来,好像另一条垂头丧气的狗。
这件事过去多年,谢流忱都不在意了,可是如今从元伏的口中听到,他忽然有些不安。
因为在那之后她再也没养过一条狗,不只是狗,任何宠物她都不再养了,旁人有意送作观赏之用的鱼,或是鸟雀给她,她全都拒绝。
哪怕是只不用如何费心的乌龟,她都不肯收。
显然,她还在介意当初他把她的狗送给谢燕拾,她害怕自己又养了什么,再被他轻易夺走送人吧。
如果她还记得当时爱犬被带走之时的难过,那么……
她会不会因此记恨他?
第23章
她会不会因此记恨他?
答案显而易见,自然是会的。
这个答案像一根短短的草茎,径直扎进他的手指中,让他无法忽视它的存在,也再不能无动于衷。
谢流忱沉默得太久,久到元伏都不安起来,以为自己又做错什么事了。
过了许久,他才盼到公子挥手让他下去。
元伏赶紧溜了,出门后跟元若嘀咕:“公子不说话的样子真吓人,我惹他了吗?公子平日也不是个会生气的主啊。”
元若言简意赅道:“因为那碗猪脚山药汤。”
元若知道元伏的脑子不适合想太复杂的东西,一一解释给他听又太麻烦,于是干脆给他一个不算全错的答案,让他不再思考这个问题。
元伏了然,早说嘛,确实,就连公子院子里的小厨房都没有夫人的好吃,还是夫人最有口福。
他待会得空就向芳洲打听什么时候再做这道菜,到时候他特意带上食盒去那里分几碗回来给公子喝,公子就不会羡慕得说不出话来了。
九月初八,夫人的小厨房又做了猪脚山药汤,元伏早就和芳洲约好了去取汤。
他带了个大大的食盒,去了松声院,脚程飞快地回到公子这里。
一进门就笑逐颜开,把汤碗摆在食案上,招呼公子快来用啊。
谢流忱坐在书案后,神色不明地瞥了一眼那碗汤,露出这两日以来最明显的一个笑容,只是笑到一半,他又克制地抿住唇角。
他状似无意地问:“是夫人的丫鬟要你送来的吗?”
“哪能啊,夫人病了都这么久,夫人的丫鬟哪顾得上公子你。是我,上回看公子好像很想喝的样子,今日特意给你盛的一碗带来的。”
元伏喜滋滋地道。
谢流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元伏:“公子,你快喝啊,这汤补。”
他强调道:“大补。”
“……”
谢流忱闭上眼,再次挥手让他赶紧从自己眼前消失。
——
谢五娘听说表嫂病了这一事已有几日,起初她不敢打扰,可今日她散学回来后,崔韵时身边的行云前来问她近来在鹿章书院学得如何,可有交到什么朋友,有没有受人欺负,月钱可还够用等小事。
谢五娘心想行云姑娘会来她这,自然是崔韵时授意。
她一直都有所察觉,崔韵时对她有一种不知缘由的怜惜。
她已经十五岁,早就不算个孩子了。
可在崔韵时面前,谢五娘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小鹿。
崔韵时在林中发现了她,轻柔地抚摸她的头,擦去滚落到她头上的露水。
那只手温暖、耐心、让她想把头深深地拱到她手中。
这种怜惜不仅不会令谢五娘不适,反而有时会让她忘了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也忘记和崔韵时保持适当的距离。
她会情不自禁地对着崔韵时撒娇,想要像只真正的动物一样投入她怀中。
如果她有姐姐,应当就是崔韵时这个模样。
谢五娘猜想崔韵时身体应当好上一些了,所以才有力气过问她的事,她不由得问:“表嫂身子如何了,我今日可以去瞧瞧她吗?”
行云好像早猜到她会有此一问,笑着说自然可以,要是表小姐能来,夫人会很高兴。
谢五娘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开嘴笑,跟着行云去了松声院,在那里呆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黑得彻底,府中各处都亮起了灯,她才告辞离去。
她来时手里拿着个自己做的香囊,要送给崔韵时,回去时手里拿着的东西换成了一柄团扇。
谢五娘知晓,崔韵时热衷于搜集各式各样的团扇,但并没有到处送人的喜好。
她送谢五娘,纯粹是与谢五娘投缘。
谢五娘心中想及此处,便不由雀跃起来,将扇柄团在双掌之间,像是玩竹蜻蜓一样转了又转。
扇面飞快地转动起来,一阵隐约的香风飘过,是崔韵时身上常用的香。
行云走在谢五娘前边给她引路,谢五娘不用自己看路,便一路走一路玩着团扇。
只是行至中途,前边的行云停了下来,谢五娘疑惑抬头,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谢流忱站在湖边的一丛银灯草旁。
月亮漂浮在湖面,他浸在月色里。
谢五娘觉得这场景不像是在人间,更像画师梦里都描摹不出的一笔美景。
她一直都有点怵这位表兄,因为她身份不够高,往往没什么人会搭理她,她便缩在无人问津处偷偷看人。
表兄长得好,人群之中,她一眼就会看到他。
可是她发现,表兄不与人说话,也不笑的时候,和他平日里宽和温善的样子判若两人,有时候看得久了,她甚至觉得这张美丽的面孔十分陌生,好似从未与他相识过。
“五娘从何处回来?”他问。
“表嫂那儿。”
“这样啊,”他信手掐下玉栀花的花苞丢入湖水中,说话的声音无比动听,“她现在如何了?”
谢五娘如实答道:“表嫂的精神似乎仍不大好,今日全是我在说,她只听着,话也比往常少。”
谢五娘微微出神,按照常理,接下来他就该说她病中苦闷,你若有空,便常去陪伴她吧。
然而谢流忱问的却是:“明日你会再去见她吗?”
谢五娘不明白他怎么问这个,但仍是答道:“会去的。”
谢流忱不再说话,只是将手里抓着的那朵花苞在掌心一握,不知他用了什么特殊手法,白色的花瓣一片一片地从他手中落下,顺水而去,整个过程就像街头巷尾卖艺变的戏法一样。
谢五娘还没看分明,谢流忱就示意她们离去。
谢五娘不明所以,这样没头没尾的谈话,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偶然相遇,偶然兴起的闲谈吗?
她回到房中,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她在丫鬟打好的水盆中净手,苦思冥想了好一会,突然想起来。
她的团扇呢?
怎么不见了?
她赶紧起身在房中搜寻一番,又和丫鬟在院子里找了一通,甚至沿着去崔韵时院子的那条路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
谢五娘倍感郁闷,回到房中却见小丫鬟十分兴奋地向她报喜,方才她不在的时候,公子的小厮送来一个小匣子,里面装着一百两银子,说是送给表妹花用的。
小丫鬟兴冲冲地将匣子朝谢五娘打开,银锭一个个乖乖巧巧地摆在里面。
谢五娘却不如小丫鬟那般惊喜,她迟疑地拿起一个银元宝。
她来谢家这么久,表
兄从来没有以自己的名义给她送过钱,思来想去,只能解释为表兄突如其来的关怀。
可是不知为何,这关怀透着股古怪,叫她根本无法安心收下。
更让她心烦的是,她的团扇到底掉在哪了呀。
——
谢流忱合上房门,没让任何人跟进来伺候。
他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掌中赫然是那柄一直被谢五娘把玩的团扇。
世上的东西都有各自的价值。
他用一百两,在谢五娘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她做了交易。
这把团扇才是他和谢五娘交谈的目的,从她那拿走这个实在有如探囊取物。
只是谢五娘说的那几句话叫他心中微微不快。
他问谢五娘明日还会不会再去松声院,她的回答很笃定。
他了解谢五娘,她年纪虽小,却个性谨慎,若是感受到主人对她有半点不欢迎,或是有半分不便之处,她便会十分懂事地不再前去打扰,像逃命的老鼠一样动作敏捷地退到三十步之外。
可是对着崔韵时,她表现出的态度是亲近、仰慕,这说明崔韵时待谢五娘很好,好到她放下戒心,好到她对崔韵时心生依赖。
崔韵时是如何待谢五娘,才能让一个心思敏感的人主动积极地靠向她?
她们的感情可真是不错。
谢流忱握紧扇柄,兀自笑了一声。
崔韵时有见谢五娘的心情,却没有见他的心情。
她可真把谢五娘对她的亲近当回事,跟谢五娘玩起了善来善往,投桃报李,却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
他用心挑选了那么多她会喜欢的东西送去,可连一句真心的好听话都听不到,她把他当什么了。
谢流忱自觉近日收敛许多,和从前相比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难道他的姿态放得还不够低吗,就算当年刚回到谢家,在母亲面前装模作样的那些年,他都没有做到这个地步。
谢流忱眼珠一转,余光瞥见元伏放在屋中的一盆炭火,元伏往里面丢了几张他不要的废纸,一团黑灰和碎纸片混在一起,辨不清原本的模样。
他将团扇移到炭盆上,松开手指。
团扇准确无误地落入火中,只是两个眨眼的功夫,火苗舔上透而薄的扇面,它像在燃烧,又像在融化。
谢流忱目不转睛地看了几眼,忽然鬼使神差地伸手,从火中抢回被烧了一小半的团扇。
火舌贪婪地从他手上舔过,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明明被灼烧的只是他的手,痛感却迅速传至全身,如同一把斧头在他的身体里乱砍乱劈,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疼痛,下意识就想松开最烫的团扇。
然而他的手指蜷了蜷,却再度紧握住扇柄。
他痛得想骂人,可是不知该骂谁,只能默然地保持姿态,盯着自己被火燎到的那片皮肉一点点地开始自我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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